再往西去的部落近日并無任何異狀。
云徹帶著這個消息回到多利亞部落時,已經是入夜了。他被好心的族人引到了一處空地上,一堆柴火燒得正旺,橘紅的暖光照在每個人的面上,散了黑夜的陰晦,沒能散開他們眉宇間的烏云。
邊上有一團厚實的火灰,幾名衣著粗略的青年正蹲在附近用樹枝戳弄。火星稀稀拉拉,很快就滅了,溫度卻還是高的。他們便將幾塊包肉的面餅埋在其中,等著烤熟。
他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拒絕溫文遞來的藥酒。老實說,他并不覺得將蜥蜴蝎子泡在烈酒中能有什么好滋味。真是難以理解的味覺:云徹忍不住多看了溫文幾眼,后者正飲得痛快。
「一無所獲。」他悶悶地在沙地上畫了兩個圈,以表達自己的困擾。
酒氣沖上頭腦,這位醫(yī)師連呼吸都帶上濃重的酒味。可他沒有醉意,臉頰鼻尖一點紅暈都沒有,多猛烈的酒液在他看來似乎都與白水無異。
「又不是你治,擔心什么。」溫文嗤笑幾聲,將目光放在很遠很遠的沙丘上。
他依稀記得,翻過那座不高的沙丘,就能看見一個很淺很小的湖;有一個綠洲,草木稀稀拉拉的半枯不枯。那是好幾年前了,如今應當也被沙海淹沒,只有幾枝丑陋的焦黑樹杈還在宣誓曾經的生氣。
等了半刻鐘,撥弄火灰的青年熟練地將肉餅挖了出來。滋油肉香裹在實在的面餅里,透出陣陣誘人的滋味。餓久的族人忍不住吞咽起口水,盡管他們刻意壓抑,咕嚕嚕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下仍是無比清晰。
青年貪婪地嗅了幾口香氣,忍著饑餓將幾個肉餅送到光明殿的使者面前。他們用雙手噴出美食,虔誠認真、毫無悔意地貢獻給圣教——可他們只是人,做的再好,也難以將視線從肉餅上剜下。
對于落后貧窮的部落來說,肉餅太過珍貴了。
溫文習慣性地鎖眉,看了眼食物,便揚起腦袋就著酒壺又飲了一大口藥酒。
「過午不食。」他擦掉劇烈動作下溢出的些許酒水,視線飄忽去了別的地方。風沙不好看,枯樹也不好看,星空千篇一律——可他偏偏就是不看幾塊肉餅。
云徹搖搖頭,說道:「我們吃過了,各位請便吧。」
他甚至從背包里找出一罐稀奇的果醬,塞在愣神的青年懷里,拉著溫文便離開了。
直到柴火被橫七豎八的帳篷土屋遮掩光芒,云徹才停下來,摸出干馕慢慢咀嚼。溫文哼了一聲,笑道:「回去要是瘦了,洛殊肯定得念我欺負你。」
云徹也揚揚嘴角,回答:「明天開始,向溫文醫(yī)師學習過午不食。」
倏然,所有輕松的神情都停滯在臉上。
有動靜。
心照不宣的兩人放輕腳步,直直避入陰影之中。一名蒙面黑衣的人物頗為鬼祟地閃入一座屋內。云徹緊了眼眸,迅速跟上。
燭火幽幽晃動,在低矮的墻上放大了殺手的黑影。黑影遮天蔽日,似要吞沒整個空間。他的刀銳利巧妙,正是十字刀鋒。這種刀子一旦將人刺傷,便很難止血。
他的目標是昏迷不醒的老族長。趁著大多族人都聚在一起、防備正是松懈的時候,他要刺殺他們的首領。
刀尖即將捅入族長的心口,突然,一支纖薄小巧的手術刀割裂時空,刺向殺手的脖頸。那是致命的穴位,溫文對醫(yī)術的能耐不僅局限于疑難雜癥。
殺手迅捷地感知到了死亡的靠近,轉手格擋,刀與刀鉆出細微卻刺耳的聲音。
溫文見自己的小刀被靈巧地擋開、墜入塵沙,毫無氣餒地聳聳肩膀。殺手警惕瞬息,再度將十字刀刺向族長。
仍然是刀尖與刀聲摩擦的聲音,這一回更加細長尖銳。
心口之上三寸距離,一柄寬厚的短刀阻截了去路。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
云徹手肘猛然撞向殺手的胸口,在后者來不及站穩(wěn)腳步的同時,旋刀割向他的喉嚨。這位殺手大約是熟能生巧,常見的殺招他也許司空見慣。在一次借力后跳之后,他靠近了唯一的窗子。
他想翻窗逃走。
就結果來說,他的翻窗動作十分標準,身手也十分敏捷——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沒來得及逃過飛刃的速度。
溫文說:他人生最后一課的課題應該叫做,醫(yī)師身上永遠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殺手被割斷了腳筋。細長如針的刀子穿透他的腳踝,沾著的血凝聚成一滴,在他的腳背上綻放血花。
云徹隨即將他捕獲,奪下他的刀子、扭過他的手臂,鞋子踩在他的關節(jié)上,叫他不得不跪在沙來。
「現在這個時候如果老族長死了,責任就是光明殿的。」云徹沉聲道。
以此為火苗,燃起多利亞與光明殿的仇怨——或多或少都有幫助。
溫文不耐煩地嘖了舌頭,抬手要撕下遮掩他臉面的黑巾。
知曉多利亞防守松懈的時間點,知曉族長的住處在什么地方——這個人極有可能是早早混入多利亞的奸細,或者本就是多利亞的族人。
更甚者,五日前單獨約見族長的人也是他……
溫文對上他充斥不甘與恨火的眼眸,分神剎那,轉手將云徹推開,自己也迅速退回原處。
在云徹訝異之下,一副血肉身軀竟自行引爆。骨頭與肉塊飛得到處都是,血液落在沙土中,發(fā)出“呲呲”的聲響。仔細看去,還有詭異的白煙從其中冒出。
赫然是一名死士。
云徹愕然地等待著血雨落盡。他的腦中忽然升起一個恐怖的念頭:其實不管死的是誰,多利亞與光明殿都能產生隔閡。而隔閡一旦出現,不論多么脆弱,都能在有些人的堆砌下,成為生死相殺的戰(zhàn)線。
如果不是溫文察覺得早,此時會是怎樣的場景?
最后一滴血也在沙土中冷卻,變成烏黑堅硬的石塊。溫文有些惋惜地撿起他的素針刃,果然已經被腐蝕得不成模樣了。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讓圣醫(yī)院報銷的可能:似乎不大行得通。
云徹有些匆忙地沖入老族長的屋內,翻看了一番,尚有微弱的呼吸。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喘完,那昏睡的族長忽然劇烈顫抖起來,汗水蒙在他的身上,可夜里的大漠并不太熱。溫文將他撥開,似有所感地翻過他垂下的手腕,只見微光之下,一塊指甲大小的凸起正迅速挪動,從他的手腕鉆向他的手臂。青紫的經脈隨著它的動向而密布開來,這些脈絡繪成細密恐怖的花紋。
不論怎么看,都像是命危。
難怪驗不出任何毒素反應,罪魁禍首本就是他體內的蠱蟲。
溫文眼疾手快地將長針刺入幾道穴位,族長痛苦地呻/吟之下,那凸起逐漸平復,經脈漸漸淺淡。
「還是得去找她。」
溫文有些不服氣地嘟囔起來,拔了長針后又多看了幾眼,才重新收拾干凈放入匣中。
蠱毒的運作需要潛伏期。那么族長那所謂‘病發(fā)’,就只是蠱蟲的成熟而已。要知道是幾時種下,也得知曉它究竟是哪一種蠱了。
「事不宜遲,現在就去遺跡好了。」溫文哼哼唧唧地說著,喊了云徹過來將老族長背起。
云徹想了想,說道:「刺殺與下蠱的,不一定是同一批人。」
溫文白了他一眼:「能不能期望點好,別告訴我這件事到底可以有多麻煩?」
云徹依照他的話,將幾件衣裳套在族長身上,而后又給他裹了層被褥,系好幾個結,才固定在自己的后背上。
他不再與溫文說話,只是自己想著:
遺跡外潛伏的暗哨,如果是單純的監(jiān)視也就罷了;如果是為了阻截光明殿與其他部落的補給,為什么沒有封鎖自多利亞往布圖多遺跡的道路——難道這是故意的指引,非要什么人來到多利亞?
來到多利亞怎樣?看看引人爭奪的魚梁石,還是看看性命垂危的老族長?又或者兩者皆是,兩者皆不是?
巡邏弟子瞧見了碎尸與廝殺的痕跡,匆匆忙忙地圍住族長的住所。他們正緊張兮兮地湊近那扇門簾,就在觸碰的剎那,內中走出兩個人來。
「光明殿的大人?」他們遲疑地互相觀望,而后發(fā)現了被裹成一團的族長——只露出一個無力的腦袋。于是即刻警覺地攔住去路,甚至頗有將長矛對準他們的趨勢。
「兩位大人要做什么?」
溫文吹了吹額發(fā),還在為他壯烈犧牲的素針刃心疼。
云徹便回答道:「有人趁眾人松懈要刺殺族長,人已自盡。醫(yī)師發(fā)現族長體內有蠱蟲作祟,必須請妙雪圣女拔除。另外,我們懷疑部落里有內鬼,請小心盤查。」
溫文聽著驚呼與議論此起彼伏地炸開,突然又說道:「路上指不定還有埋伏,來些人隨我們一起去布圖多遺跡。」
其實他們在乎的不是有無伏兵,而是如果族長意外死去,需要有人證明,與光明殿無關。
兵長點點頭,很快指出一支十五人的小隊來。
「務必要醫(yī)治好族長啊……」
溫文擺擺手,突然又想起一事來:「對了,你們族長病倒這幾日,公文都是誰在看?」
兵長理所應當地說:「當然是少族長啊。不過少族長年紀還小,很多時候需要祭司大人幫襯。」
溫文應了一聲,拍拍云徹肩膀,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了多利亞部落。
途徑祭壇的時候,祭司正靠在祭壇前,垂首休息。
云徹心中一動,朝祭壇頂端看去。
那里似乎有條鮮活的生命,正深深地凝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