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莉不知自己該用怎樣的情緒面對逐漸扭曲的靈魂。那道靈魂藏在溫和無害的皮囊下,曾經在無人發現的時候偷偷拉著自己的手,穿過空幽的朝圣堂、在最貼近自由的地方駐足,然后笑嘻嘻地與她一起趴在高高的窗子上,滿懷幸福地望著院外的風沙渲成霞光。
原來都是笑話?被推倒在地的姑娘咯咯笑著,簡直叫人頭皮發麻。她用一種極其詭異的笑容面對著幼莉,明明是熟悉的模樣,落入眼里竟然那么陌生。
幼莉警惕地握緊刀子,她垂在衣袖里的手正忍不住顫抖。
怨恨?并不是太多。她的心臟跳動得極快,或許比她頭一次見血的時候還要難以壓制。她沒什么時間思考,只是下意識的覺得,上當受騙而產生的心痛更多些。
她卻又以為自己沒有心痛的資格。薄櫻救過她的命,如果她早死在地牢里,如今她怎能站在這里。
她疲倦地想到,自己確實沒什么可恨薄櫻的。是她挑中自己、讓這具身體開始擁有記憶,不再作為元老院的工具活下去;是她在自己對作為殺手感到厭倦時、仔細擦凈干了熱血的彎刀,用絮絮叨叨、天真可笑的故事安慰枯燥的心魂……
是她教她信任與體諒,最終也是她親手摧毀了她。
就像是視若珍寶的瓦罐被虔誠地奉上,然后又被重視的她親手打壞、踩碎。
薄櫻尖叫一聲,猛地朝幼莉撲去。殺手下意識地防備與突破,是抓住獵物的死角、將手中的刀刃對準它的要害。薄櫻將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心口、肚腹、脖子、腦袋,任何可以致命的地方。
刀尖對準了她的肚子,只要再靠近一點,這柄短小尖銳的刀子就能捅穿她的臟腑。時間卻在此時變得無比緩慢荒唐。
幼莉直勾勾地盯著刀尖與薄櫻越來越小的距離,在即將劃破衣服的時候,她迅速地翻轉了手腕,只用刀柄將她擋開。
連她自己也懵然。
這是比思維更加迅速的動作,或者也可以稱之為:下意識。
薄櫻捂著肚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她大聲叫喊著,咬牙切齒地盯著幼莉,眼中紅了一片。
那是瘋狂的病態。
幼莉咽下口中的腥甜,咬住因重傷而不住打顫的牙齒,萬分艱難地朝門口挪動。
她緊盯那扇越來越近、越來越模糊的大門。大門啟著一道小小的細縫,來不及關閉上鎖,仿佛是生在地獄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天堂的光彩——
很快就能出去了,再一步,再一步……
可神并不眷顧這位狼狽的姑娘。大概是因為她傷口溢出的血順著腿腳流下,在光潔美麗的地板上踩了太多難看的腳印。
偉大的神也不愿意包庇她,更借著薄櫻的喊叫,招來留守元老院的院士。
地獄永遠是地獄。
地獄的殘酷就在于,告訴你希望在哪里,然后在你拼命向它伸手、一點點爬到它面前的時候,拖著你的腳,將你卷入絕望的漩渦。
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點子光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它。
她的食指在光滑的地面上流下十道長長的血痕,從眼前,一直延續到逐漸濃重的陰晦里。
那是心死的距離。
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命恐怕只余下一小段路,再然后就是殘忍的殺害。元老院沒有理由對她手下留情——
當她在昏沉與劇痛中聽到院士的對話時,率先僵冷的心再次活躍起來。復活的感覺是如此玄妙,只要是一線生機,她絕對不會錯過。
她再度睜眼時,疼痛已經開始麻痹。冷汗在額角凝聚成河,混成血水黏住臟兮兮的頭發。忽暗忽明的眼界在她的堅持下終于開始分明,她正被兩名院士架著,拖進一條冗長幽冷的通道。
每隔三丈便是兩盞燭燈,火苗孱弱微小,好似一蹶不振的守門人。
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正被帶往什么地方。她的腦后,有一扇鐵門,鐵門后時而傳出歡呼聲——元老院要放她離開?
這絕不可能。
當她被丟出鐵門,看清真相,幼莉可笑地想:原來自己期望的‘自由’,是另一個地獄。
一個專屬元老院的娛樂天堂,血腥與殘殺交織成罪孽的斗獸場。
虛弱的身體不聽使喚,她依舊頭腦發暈,攀扶著柵欄勉強站立。有人推了她一把,她很容易地摔倒在地,尖銳的石子刺進手掌,她撐了一下,便是兩片血肉模糊。
不稱手的長刀被拋在她的身前。幼莉抬頭看了看他,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那個人見怪不怪地打開斗場的門,輕而易舉將她拎進去。幼莉甚至沒有掙扎。她的耳邊、眼前都是冷清的,因為天鵝坪的發難,院士們還未回來,只有兩三位元老瞇起眼睛,捻搓著胡子,偶爾歡笑著攀談。
他們望著她的眼神,不過是對什么動物的審閱。討論的內容,左不過是‘誰會贏’‘猜對了請客’這樣不痛不癢卻無情無血的話題。
幼莉陰沉地注視著他們,如果她有多余的氣力,一定會狠狠地踩碎他們的腦袋。
瞧瞧,這些惡人冠冕堂皇地穿著神的外衣,骨肉早已腐朽,發出陣陣惡臭。
在聽到另一面的鎖鏈發出敲擊滑開的聲音時,幼莉便將目光轉向了對面。一樽魁偉高大的黑影縮起身子,靈活地穿過了那道門。他擋住了日光,降下陰影籠罩著嬌小的少女。他們四目相對,彼此看到的都是渴望:
對生的渴望……
突如其來的長矛割裂空氣、穿透一名元老的腦袋。他來不及發出一聲求救,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倒下,頭顱在長桌上砸出沉悶的聲音。
幼莉在此起彼伏的尖叫戒備中,冷淡地抹了把臉,將他人濺灑而出的頸血擦得知剩下淡淡的痕跡。
她如負釋重地舒了口氣,自笨重的死尸上站起身望向擠滿戰士的通道。
一名英姿颯爽的女子踩著死去元老的背脊,直截了當地拔出了長矛。她嫌棄地皺緊眉頭,隨即命人打開了斗場,將少女帶到面前。
『希望你還記得我,殺手小姐。』
拜翎抓著她的肩膀,額頭近乎要與她貼在一起。她的眼底醞釀著危險的情緒,殺氣未散,只要幼莉說出一句不稱心的話,她一定讓她人頭落地。
幼莉的神情卻是淡淡的,沒有抵抗,也沒有順從,更沒有意外。
『拜翎長老,』她同樣抬起眼眸望著她,『我早就不能脅迫你了。』
在她印象里,自己并沒有籌碼與優勢再與拜翎達成協議。她們是不同的人,生殺、習性、認知近乎相悖。
所以如果她想報復,幼莉無法抵抗。
拜翎皺了皺眉頭,方經一場三天三夜的大戰,她已不是全然神采奕奕。可她身上有種東西是掩蓋不了也消磨不去的,幼莉不知那是什么,只覺得是讓她心生向往的東西。
『確實,現在你唯一的活路就是我——可巧的是,這條活路我是順手送給你這只可憐蟲的。是不是很好笑?』
幼莉扯扯嘴角,擺出極不自然的微笑,卻是真情實感的慶幸。
來自劫后余生的慶幸。
『你會疑惑嗎?』拜翎問。
『那是什么。』幼莉反問她。
在她看來,自己害死了這位長老的親友、挑起天鵝坪內亂、破壞了長老會的制度,理所當然會遭到報復。她贈送的生路,大約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
無所謂,只要她能活一日,就會付出一切代價擁抱自由。
拜翎有些憐憫地搖搖頭:『人情世故如果都能按兩計算、來回奉還,那可簡單多了。』
一名勇士傳來光明殿教眾前來援助元老院的訊息。拜翎揚揚手,宣告了眾軍撤離的指令。偌大的斗獸場,兩具尸體,兩個活人。
幼莉始終沒等來她以為的刁難。
拜翎吞下還未來得及說出的話,最后也只是用真誠鄭重的語氣,認真地對她說:
『殺手小姐,你自由了。』
直至身著白衣的明教弟子將諸位躲藏在角落的元老院士們都找出來,安置在堆滿殘肢臟腑的朝圣堂內。幼莉在許多人刻意或不刻意的注視中緩緩走過,小心翼翼地將雙手貼在潔白的大門上。
她莊肅地打開了那道高大沉重的門,刺眼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
是溫暖舒心的。
少女埋葬了她的刀,一同葬下的還有穿著美麗裙子、倒在血泊里的姑娘。三百七十五步,是她穿過通道,將她的尸身抱起的距離……
『義姐快下來換藥——誒你是連腦袋都有病吧?病號不能吹風飲酒你不知道嗎?』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幼莉拎了一壺烈酒,坐在光明殿檐角上。清冷的夜風吹散她柔軟綿滑的金發,偶爾搔進她的眼中,挑得她不得不眨眼回神。
她晃了晃琉璃盞,心想自己果然還是不喜歡花蜜的味道,來得溫柔繾綣,去時……酸澀難清。
而拜翎想告訴她的,是遠比花蜜更加難咽的東西。
※
多重圍困,即便幼莉這條命頑強得有點過分,還是難免受了傷。殺手最終將她們逼退到多圖拉遺跡中,在天鵝坪兵衛姍姍來遲的救援下,迅速消失不見。
「殺手偷襲,兵衛全員不在——真巧,對吧~」
不知是故作嬌嗔還是生性如此,即便是帶著責難的提問,也硬生生讓人聽出幾分妖嬈嫵媚。
幼莉橫坐在椅上,細長白嫩的雙腿勾過扶手,腰身半倚不倚地靠著,隨手拾起一罐藥膏拋擲。
軍長凱勒不為所動地撇了她一眼,隨后又將目光落在昏睡的圣女與正在診治的軍醫之間。
沒多久,軍醫便頹喪地搖搖頭,嘆出無奈的長氣。
「我實在驗不出圣女所中之毒啊……」
凱勒鎖眉沉聲道:「但您的醫術是天鵝坪最好的,整個大漠甚至找不出幾位與您并列的好醫師。」
幼莉不由自主地翻了個白眼:這不受控制,完全是因為她想起應該坑一回她的好義弟。
于是她尤其善解人意地說:「去把光明殿的溫文醫師請來吧。」
畢竟他是個瘋子,瘋子總有瘋狂的辦法解決問題。
凱勒狐疑道:「直接回光明殿就醫更快吧?還是你們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要留在遺跡,不能讓天鵝坪知曉?」
幼莉瞪著他道:「需要我重復一遍刺殺的過程嗎?」她眼珠一轉,蒼藍的眸子生出刁鉆的意味,「軍長不肯,難道天鵝坪有什么理由必須全軍戒備缺一不可,抑或是知曉此時殺手還在不遠處埋伏?」
氣氛頓時僵冷許多。年邁的軍醫在兩股無形氣壓壓迫下,滴落大滴汗珠。
「軍長……圣使說的不錯。先不說不知那些殺手離開沒有,再者不知圣女體內毒素為何,還是減少移動、避免劇毒太快通入心脈才好。」老軍醫附聲勸告,卻顫巍巍的含著壯士斷腕的英勇。
凱勒雖明顯與幼莉不太對付,但至此,也只能指派了兵衛去圣墓山通傳。
在那之后,幼莉很快又感受到一股森冷的目光打量著自己,惹得她忍不住打了個顫。她只得回以強硬抵抗的目光。
「妙雪圣女是與你獨處時中毒的。」
幼莉原就懊惱,聽得此話,當即氣得收起張揚的腿兒,直朝他道:「那也是飲了你送的水。如果憑這些能判定是哪個心懷叵測,你已經能死一萬次了!」
毒害圣女、藐視神威,天下共誅。
你凱勒算什么東西?
我幼莉又算什么東西……
這一晚,圣使幼莉陷入了人生第二次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