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匕首刺穿胸膛的時候，疼痛已經開始麻痹本身了。燦金的眼眸瞪得很大，飛灑的血濺在他臉上，溫熱粘稠。
他感到周遭都安靜下來，空氣是凝固的，月光也是凝固的。時間靜止，或許下一秒就要回溯。他不敢眨眼，只怕這閉眼之后再也睜不開了。
那蘇咳出一口腥血，一道驚呼從很遠的高樓上穿透空間，傳入他的耳朵，不斷地回蕩在他的腦海——
「那蘇！！」
他僵硬地偏過頭去，想看看她，卻被元老院的殺手擋住了去路。
光明殿的教徒們尖叫起來，圣子的沒落讓他們陷入無措的慌亂。教主昏厥、圣子死去，元老院要執掌圣教了？
十三部落聯軍已顯頹勢，趁著明教內亂，他們撤離得迅速流暢。指尖摳進鏤空的琉璃管，脆響間刺破了皮肉，姑娘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個逐漸倒下的人，她看見他正努力地看向自己，干裂的嘴唇微微顫動。
他說：別怕。
可她的心難以抑制地發痛。連她自己也不知原由。原來這份姻緣是真，這份心意也早牽掛住了這個人。
她的眼角落下淚珠，碎在欄桿上，是心碎與夢碎的模樣。這個在煙雨中傾下半葉紙傘，在黑夜中許諾，在不安時送來苦茶的人，要帶著他的遺憾死亡……
大漠會下雨嗎？她探出手，抓不住沉淪的紅紗。從未信奉過光明神，這一刻她竟只能祈禱：救救他，怎樣都好，救救他——
元老院入主光明殿，圣子的身軀卻消失了。他們沒能砍下他的頭顱，不論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搶奪。
大腹便便的元老捻搓著細長的胡子，眼睛瞇得像鼠目。他們將中原姑娘關進教主的寢室，正氣凜然地討論著如何討伐十三部落。
幽暗的燭光里，慈祥的教主昏睡不醒。他做了半生的傀儡，好不容易能夠自由地呼吸。
自生自滅……汝南痛苦地想，她什么都沒改變。
「不必自責，是那蘇自作自受」關閉的落地窗上傳來幾聲清脆叩想，有人悶悶地在窗外說話。
「先生怎能這樣說？」汝南見他頗有技巧地撬開鎖，披星戴月自宵風而入。
醫師的面色還是冷的，他俯視姑娘的眼神毫無悲憫。他從腰間解下藥瓶，兀自托起教主的頭顱將它喂下。
「如果元老院要動圣子，絕不會下兩次殺手」醫生淡淡地回答，聽起來模棱兩可。
瘋子阿恒被交談聲吵醒，在角落嗚咽幾聲。
過了幾日，汝南勉強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元老院留在中原的教徒開始撤回咯達爾大漠了。事出有因，她聽醫師說，十三部落威脅圣教多時，長老院要對部落動手了。
大戰徹底爆發的時候，黑風暴吹亂了大漠的荒沙，風吹得角鈴不安作響，燈塔昏黃更似黃泉的引路人。光明殿距離月牙灣很遠很遠，但有心人總能聽見那撕心裂肺的戰嚎。
醫師每日都會來瞧教主，順道為可憐的姑娘與瘋子阿恒送來水與食物。清幽的茶香繚繞在沉氛中，汝南總會出神起來。
「你不會在懷念那蘇吧？」醫生的話總是充斥著鄙夷，這一次又添了細微的不可思議。他大概在想，那個魔鬼一定將愚蠢的中原姑娘哄騙得找不著方向。
汝南總會忘了回答他。
曾經淺淡的愛慕冗雜在強烈的執念下，于是便被忽略、忘卻，甚至隱瞞。她習慣了他的每一句‘早安’，或是從善如流地稱呼她‘我的姑娘’。當這道聲音真實遠去，一同帶走的，還有那年姑蘇雨下。
她又察覺到失去，為時已晚。
「還能找到他嗎」她幽幽地問，輕柔地不太真切。
醫師冷哼道：為了一具尸體闖進十三部落，太不值了。
『你別怕，別怕。只要我活著一日，就保護你一日；即便我死了，我也變個貓護你』
她聽見一陣鈴聲，像是清明雨后的紅樓檐角、被清風撩動的夢網。有人輕手輕腳地將衣裳披在她的肩上，揉了揉她的三千青絲。
那蘇……
她念著他的名字，醒時聽得了低淺的吟誦。她感知到背后正立了什么人，籠著她的影子給她丁點希望，而她急切地抓著這點希望轉過身去——
「教主……你醒了」她的眼睛猶是紅的，蒼白的嘴唇輕顫著，不可掩飾的希望又覆滅下去，像不知火熄滅在江面。
她牽出一個笑意，只是實在不好看。
老教主拍拍她的肩膀，一言不發。
月牙灣死決的贏家是十三部落。據說，元老院被一支不知名的軍隊埋伏，圍困得難以進退；原本勢均力敵的十三部落等來了援軍，將元老院打得幾乎潰散。
「光明殿與元老院抗衡幾十年，怎可能因為圣子隕落而沒落」醫師照常送來了苦茶，他在暗示什么，眼光沉在茶葉間，余光瞧見姑娘有所察覺地顫了一下。
「那蘇他……」
沙狼的狼嚎滑上月梢，將姑娘的聲音淹沒。光明殿不安全了。醫師霍然推開琉璃門，風將圣火卷起的火星熄滅在空氣中。
尸橫遍野，殘暴的屠殺讓信徒的血液布滿整個華堂。光明神像沾了血痕，就像是泣下觸目驚心的淚。
瘋子手舞足蹈地在圣堂里奔跑，游戲一般跨過所有的肢體。汝南感到危險，正想拉他躲避，此時，身后的門倏然關閉。醫師將他們推了出去，暴露在更不安全的地方。
尸群中，一聲沙啞的呻／吟悶悶鉆入她的耳中，就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桌面，來自沙漠中斷絕水源的旅人。
汝南惶然地將他拉起來，老教主痛苦地咳嗽幾聲，潔白的衣袍被染成極其鮮艷的顏色。
此時，兵戈碰撞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腳步聲沉重紊亂，許多蠻子正卷土重來。汝南將教主與瘋子攔在身后，牢牢地盯著門口。
野蠻的部落勢如破竹，頭子獰笑著踢開擋路的尸體。為什么突然折返呢——為了誰？為了殘喘的教主，還是為了她？
醫師……溫文先生……是他通風報信，是他故意……汝南心慌意亂，如何也料想不到。蠻子高大的身影籠下一片黑暗，光明殿自穹頂透入的圣光也打散不了。她像一只脆弱的鳥兒，羽翼未豐便被獵人抓在手掌。
不……她咬緊牙，口中腥甜濃重。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是不想就這樣結束。可她想活下去，等十年，二十年，一無所獲也要等待！！
蠻子舉高了斧頭，她不甘地閉上眼睛。澆在她臉上的血雨淅淅瀝瀝，將她的淚珠淹沒。
「別怕……」
他的聲音那么寧靜平淡，帶著吟吟淺笑。在蠻子痛呼中，她震撼地睜開眼睛，他竟完好地立在萬丈光芒下，金發快要與神光融合在一起。
他殺了十三部落的頭子，然后，在這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新的首領。
「那蘇……那蘇……」她呼喚著他，伸出手撲向他。還活著，你還活著。她多想告訴他，我好歡喜。
她的背后，突然噴灑出鮮血，將她的長發揉得深沉軟和。她笨拙地轉過身去，雙眼卻被鮮血剝奪了視野。
嘶啞的訝然被匕首扼死，老教主鼓著眼睛，難以置信地顫栗著割斷喉嚨的手，這花光了他所有的氣力。他癱軟在地上，兇手緩緩地放下刀子。
「你……」
一陣凄厲的風吹刮而去，那瘋子毫無抵抗便被彎刀捅穿了心臟。
她倉促地退了半步，被尸體絆倒，摔在地上。她望著新添的兩具尸身，抬眼只見眉眼溫柔的男人，露出悲憐的神情。
圣子成了教主，卻是用極其惡劣、堪稱謀反的手段，在光明神的眼前。這就是世人將會傳承的結果。
那蘇蹲下來，柔和地與她對視，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眸，眼里又是污濁的自己。
「汝南」他微笑著理了理她沾在額上的頭發，「現在我們都無路可退了」
什么意思……
那蘇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抓起她無力的手，覆在刀上。他們握著同一把刀，卻是為數不多的牽手。
「我本是虧欠你，想補償你……后來是憐惜你，想幫助你……再來是愛你，想守護你……現在是對不起你，不敢看你……」那蘇低聲言語，原本璀璨如星的眼蒙上堪稱苦楚的情緒。他微笑著，這抹笑卻也很苦。
汝南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千頭萬緒摸索到了最后，只有無解的答案。
元老院求的是一舉成功替換光明殿，所以不會兩次對那蘇下手，第一次婚宴上的毒酒，是那蘇自己的把戲……他做給汝南，做給信徒，做給光明殿，做給大漠的每一個人看……他要讓光明殿與元老院之間的天平失衡。
最初十三部落挑上圣墓山，也是假的。那是那蘇帶走的巡邏弟子，這些人遵循圣子的命令并點燃了洗牌大漠的火星……損失慘重，圣子退去暗處、教主重病，讓元老院輕而易舉地入主光明殿，對戰中展現弱勢的十三部落擬訂剿滅計劃。于是無中生有，真正的十三部落與元老院開戰。
再一次，在月牙灣決戰中那蘇插手，拖延了元老院援軍的腳步，反讓十三部落取勝，乘勝追擊攻上光明殿。混跡在部落聯軍中的那蘇便靜靜等待時機……他殺了頭子，成為逆教徒的首領；阿恒殺了老教主，成為新任教主；那蘇再殺了阿恒……
走到這一步，除了汝南，誰都參與，誰都配合，誰都在為了一個愿望而不斷犧牲。
在圣光下熠熠閃光的刀鋒，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吐出血來，滴滴答答地浸濕她的手，染紅她的眼目。
為什么非要做到這一步……至少，他騙了老教主，騙了自己……
「我去中原，原就是想逃避……遇見你，我就知曉我逃不了……我總是慢，慢一步，慢兩步……這一生怕是要遺憾了，來世我還要照顧順順和木木……」他懷著一種神往，眼界已越來越灰暗，「你若哪日遇見一只貓敲了另一只貓的腦袋，記得等等，我就快來了……一定要，記得等等」
他無力支撐自己的身軀，腦袋靠在她僵硬地肩頭，斷斷續續地說著，仿佛只是湊在她的耳邊，說著親昵的悄悄話，與愛人耳鬢廝磨。
他說：記得你的目標，讓圣火席卷的地方，充滿真正的光明……
他說：我答應文娘，要讓圣火席卷的地方，充滿真正的光明……
光明神的眼睛失去了神光。他的手垂落下去，好像墜落懸崖的人，在絕望的黑暗中粉身碎骨。
「那蘇……那蘇！！！」
……
「聽說了嗎，汝南圣女沉睡之后，都是洛殊小姐在照料」
「啊？是汝南圣女與叛逆那蘇的孩子……她自出生就被圣女丟到綠洲去了，我還以為她們會相互不待見呢……」
許多年后，一位與第七代圣女眉眼神似的姑娘，在光明殿的角落，發現了一封書信。不是寫給她的外祖，不是寫給她的阿爹，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名字。
她將脆弱的信紙藏好，聽得一陣悠緩端莊的腳步。
「暄和，我似乎開始理解母親了」她仰望著光明神像的翅膀，輕飄飄地說。
光芒下的女子扶了扶鬢角的桃花，眼角一盞淚痣傾盡天下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