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深色蟲鳴,月靜晚來寧。
帳里一片祥和,一大盆甜果四角各少了一半,中間疊起似一座小山丘,三兩顆滾落到邊角,自動填補空缺。
賀芒抓起兩顆放在左手心,把玩幾下又扔到右手,半個手掌大小的甜果轉著圈翻滾,暈暈眩眩終于停下,回到了它們該去的地方。
賀芒性子急,耐不住好奇心,也管不住嘴,趁老蔣喝口水的功夫,發問:“可是,照老蔣頭你這么說,你根本沒看見金先生動手啊?”
“不是金先生殺的,難道是那小孩?”夏侯元帥鼻腔出氣,搶答道,“那也夠震撼了,帶著一個小孩還能救老蔣,并且將敵人盡數斬殺,單這一點,又有誰能做到。”
“到也是……”賀芒雖有疑慮,卻也開始認同夏侯的話,同意的點點頭,只是雙眼出神,不清楚還在糾結什么。
錢鶴靈呵呵一笑,不做聲色,心中腹誹道:小孩?如果是普通的小孩,那就不是我聽說的林附了。
錢鶴靈眼神一轉,探道:“一大一小的組合是奇怪。可如今金先生獨自一人,也沒見到那孩子,蔣領頭可知道?”
談起林附,老蔣情緒明顯高漲了許多:“啊~你說小附?。⌒「交毓枢l找家人去了,現在一家子已經團聚了吧!說起來,小附走了也有兩年了……”
——
老蔣挖了個坑,就在溪旁,將族人與他族敵人的尸體放于一起,一并焚燒掉。
大火沖天,萬物盡殆,從此厚土埋骨,天各為故。
又過了兩日,迎著初陽,三人告別。
金簡帶著林附不再久留,老蔣也選擇離開已無人煙的部落,備好行李,獨自一人,了無牽掛,去其他部落尋找容身的地方。
“金先生救命的這份恩情,蔣某銘記在心,再見時,若有能力,定會報答?!?
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也只有這番保證,他并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所以他只能許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來償還恩情。
金簡沒有在意這番話,點點頭轉身回屋。
他的脾氣難以捉摸,時好時壞,冷熱夾雜,相處后,說他是冷漠傲然,但更像是平淡無趣,仿佛對什么事都不在意了一般。
老蔣神情悲哀,可能對金簡來說,自己不過是他隨手救下來的一個可憐人罷了。
相比較下來,林附確實更好相與,小孩子天真可愛,卻又狡黠聰慧,比金簡多了幾分人情味。
“你要往哪去?”林附比老蔣矮了兩個頭的高度,卻又不肯仰頭,拉著他蹲下和自己視線平齊,臉上是一副不舍又擔心的表情。
老蔣心中一軟,沒想到這么個小孩子反而與他親近。
可他只是嘆了口氣,什么也說不出來。
懷間一動,小孩手里捏著什么東西往他衣服里塞,老蔣拿過來仔細一看,是個小瓶子,木質的,刀工粗鄙還扎手。
“瓶子?做什么?”
“額……治療用的,內服外敷都可?!?
小孩眼睛上瞄下瞟,就是不看老蔣,表現得極為心虛,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這兒介紹。
許是小孩自己做的臨別禮物,做得難看了些,不好意思了吧。老蔣心想。
蓋子打開一看,真有一堆粉末,顏色粉紅晶麗,辨別不出是什么藥。
或許是治療外傷的,也可能是治療風寒的。
“謝謝你了,小,小附。還有金先生,你們二位保重,就此別過了?!?
老蔣聲音哽咽,仔細收好木瓶,這是他這兩日來,第一次有了除悲傷之外想要落淚的情緒。
名為感動,名為感謝。
后來再見,已過了八年。
期間,他做過商販,做過木匠,被一個部落接納,再經歷改革,他再參軍,解決部落同盟的問題,最后變成現在的老蔣。
部落同盟的時候老蔣剛參軍入伙,還是個小兵,舉著大刀聽令趕在前面沖鋒陷陣的那種。
同盟一事任重而道遠,并不是所有部落都會心甘情愿的合作,總有些自視甚高的,覺得手上有那么點實力,然后搞點事情出來?;蛘邇炔考姞幉粩?,爭權奪利。
有了紛爭,便有了戰爭。
自從入了聯盟軍,打了十二場仗,其中有八場都是內斗,斗來斗去,也沒分誰主誰仆。
結果第十三次還是內斗演變的戰場。
老蔣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活下來。
仿佛歷史重現一般,對面的長刀已經劈下,卻又停住,好似有人操控了時間,只有喉嚨還不停地溢出鮮紅的血液,噴灑著,溫熱的,落葉散花般涌出。
那人脖頸被割開一半,眼睛睜得銅圓,滿眼不可置信,手中長刀一抖,掉在地上不管不顧,只拼命地拿手捂住傷口,就好像這樣就能把斷掉一半的脖子接回來一樣。
老蔣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血盡人亡,倒在了他的身上,面目猙獰??伤膊慌?,反而做防護似的把尸體往上移了移,任由鮮血滿面也不抹掉,就這樣裝起死人。
似曾相識的場景,讓老蔣不由得想起部落被屠的那晚。
沒過多久,戰況漸小,老蔣悄咪咪地睜開眼睛,往遠處瞧了瞧。
看來是他們軍隊勝了。老蔣想著,終于有從尸體下爬出來,拖著半邊僵硬的身體,走得一瘸一拐,滿身鮮血,倒真像是個浴血奮戰,光榮負傷,平安歸來的勇士。
殘余的同伴們見他這樣,于是上前幫扶,都被他拒絕。
當時見到的同伴們都這么說:“他的眼神充滿堅毅與果敢,是一位真真的勇士?!?
堅不堅毅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當時瞧見了一個人,八年過去,所有都模糊,只有兩個人的身影愈發清晰。
老蔣不顧酥麻的腿腳趕上前,心中是難以言喻的雀躍之情。
“金先生!”老蔣大喊。
金簡背對著他,腳踩尸體,手上握著一柄小刀,刀薄如翼,靈活的在手指間旋轉,如蝴蝶震翅,美輪美奐。旁邊站著一個少年是林附,模樣并未大概,笑得吊兒郎當,是老蔣想象中長大后的樣子。
兩人正對著戰士長說些什么,聽到呼喊,轉過頭來。
“哪位?”金簡疑問道。
老蔣表情一頓,瘋狂示意。
“是我,是我呀,八年前你救下的那個……”
“不認識……”
好吧,還是那么冷淡。
老蔣又看向林附。
“小附呢?還記得我么?”
“?。磕悖闶恰~,不好意思,我忘了,哈哈?!?
“……”老蔣落寂之情溢于言表,卻也不能抑制內心的激動。
林附已經和他齊肩比高,金先生還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樣,見到二人的時候老蔣竟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澎湃之情。
當終于講清楚身份之后,老蔣才知道他們兩人是被雇傭過來殺人的。刺殺的對象是一位部落的首領,不過他們殺得太狠,把人家帶來的一百余人的精銳盡數消滅,皆為一擊斃命,毫不拖泥帶水。
——
“后來他們就在聯盟里住下,同領頭訂了什么協議,在他的策略下,同意聯盟的部落越來越多,介于他的力量,內部爭奪收斂,不敢支聲。金先生功夫高,腦子又好,性格孤僻些也正常?!?
“兩年前,小附又離開回家去了,就只剩金先生一人了……”
兩年前,是東嘉朝嘉寶第二年。
也是林附出現的時間。
錢鶴靈問道:“蔣領頭,我能問一句,當時那小孩…就是小附,給你的藥可用了?還在嗎?”
老蔣想了想,終于在某個記憶深處把這件事挖掘了出來:“我自己倒沒用。當時窮困潦倒,實在沒辦法,就把那瓶藥分成幾個小瓷瓶裝,弄得好看了些,高價賣給了在各國奔走的商人。”
錢鶴靈此時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山崩地裂,天打雷劈一樣。
一會兒高興聽到了林附的消息,對好友對好友喜歡的人也有了交代,一會兒想到林家兄妹二人和自己所探聽到的秘事,結合嘉瑞皇帝種種,一時呆若木雞感念萬千。
看著老蔣笑出一臉溝壑,心中只有一句:原來是這廝搞出的事,不對,原來是林附自己搞出的事。
天道終輪回,無事莫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