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蔣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活了下來。
“小娃娃,你能跟我說說怎么回事嗎?”
小孩清秀可愛,能倒水給他洗臉,可見純善。老蔣約莫是劫后余生心中充滿喜悅,放下戒心,溫和地同小孩說話。
“那你能給我重新打盆水嗎?”草原的清晨帶著涼氣,小孩臉蛋又紅又圓,講話的時候兩腮肉還在打顫,說話的時候嘴里還冒出徐徐熱氣。
老蔣溫和地笑容卡在臉上:“啊?”
“這水是我拿來洗臉的,看你太臟了才給你用的,你既然洗完了,就再打盆水還我唄。”
老蔣理虧,答應了下來。
誰料到小孩興沖沖地跑到屋子里,哼哧哼哧地提出來一個桶。
“既然你要去打水,換個大點的桶,省的跑兩趟。”
老蔣臉色一黑,去他娘的純善。
無奈的提著桶一路走到溪邊,溪水波光粼粼,清澈見底,夾雜著無限的氣暈光暉,本是難得一見的美景。
可惜七零八落的躺著一片尸體。
“這……”
老蔣像是老舊的機器,笨拙僵硬的挪動身體,木然地走上前,尋找熟悉的身影。
他所處上流,一夜的洗禮,溪流雖帶走了血水和一部分死去的人,卻依然還留下了十多具帶有殘缺的尸體。
無論是同胞族人,還是野豹屠夫,他一個一個的找過去。
他得不到大地之神的偏愛,很快地,他在潺潺流動的溪水旁,那個開有四五朵嫩黃色的矮短野花處,找到了懷孕三個月的妻子。
女人沒有男人的好運氣,不能茍活,也不能痛快的死去。
眼睛望向前方,眼中滿是絕望與凄冷。
“啊啊啊啊啊——”
老蔣再也繃不住,悲憤交加,痛哭流涕。跪地,伏地,叩首,心絞如刀割,久久不能平息。
“還有沒有人啊!有沒有,有沒有人活著,回答我!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高闊的聲音在舒朗的曠野響徹,傳的很遠很遠,好像能傳到天庭瓊臺宮,地府閻羅殿,傳給他需要的人。
沒有人回應。
再一次,確切的認知到,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
老蔣是部落的勇士,勇士直面死亡,卻就不能輕易求死。
祭奠完魂歸大地的族人,老蔣只能整理心情,仔細檢查昨晚襲擊他們部落的敵人的尸首。
“啊!你在這!”
身后突然傳來清朗的童音,混雜在流水沖蕩的縫隙中,赫然出現。
老蔣本就精神不穩,整個人在恍惚之間搖擺不定,身后突然冒出個人,猛得一嚇,竟是滿頭大汗,口中不住地發出“嗬嗬”地聲音。
小孩倒是無特別的反應,屈膝蹲下,撩起衣擺塞在腹中,一副又嫌棄又好奇的模樣。
“我等了你半天的水,結果你在這里看尸體,要不是聽到你在大喊大叫跑過來看看,我估計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小孩皺著眉頭,嘟嘟囔囔地大訴不滿。
老天爺沒把他的妻子還給來,也沒把族人送回來,卻招來這么一個小不點。
目光在小孩的身上轉了一圈。
救了他的人,刀很快,卻不熟練。
他所發現的尸體,致命傷只有一處,滿地的殘肢斷臂都與主體分隔很遠,可以想到,是刀落下后沒砍中,斷了手腳的人拼命往遠處逃離,導致那人不得不再來一刀,結果可想而知。
但也不能保證是救他的人不是個變態,存了心想逗他們玩玩。
老蔣晃晃腦袋。
不可能,若真是變態,也不必把他救下,即便救下也不會放任他自由。
老蔣知識不多,腦子的靈活度也就這樣,但他不是傻子。
從他醒來開始,就碰到了這個小孩,看似普通,卻又出現的詭異。
再說,即便是草原上見慣血腥的孩子,也不會像他一樣,面對這些尸體表現的無動于衷,連基本的生理反應都沒有,可以說無心,也可以說是冷血。
思索間,小孩著急地拍打著他的后背,催促道:“快打水,快打水……我還沒洗臉呢!”
都來到這兒了,就不能在直接去水邊洗嗎?
嘆了一口氣,老蔣終還是起身,認命的提起水桶。
水光粼粼,宛如蛟龍游走。但一想到這水承載過同伴乃至外族人的鮮血與性命,老蔣腹部攪動,有些反胃,再美的意境都不能使他開闊起來。
滿滿的一桶水,換作之前的老蔣提在手上肯定是輕而易舉,可如今他精神不振,氣力全無,走了一段路便大口喘息。
小孩蹦跶著走在前方,如天如云如地如林,山高水闊,自由自在。
讓人好生羨慕。
他提起勁,大步趕上,搭訕道:“小孩,你是叫林附吧?就你一個人嗎?家里人在哪?”
那個叫林附的小孩揚起頭,眼神清透,從這樣的眼中,老蔣仿佛能看到狼狽不堪又心懷叵測的自己。
“是啊,你可以叫我阿附,也可以叫我小附。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小孩。”
老蔣噎了一下,林附表情狡黠,后面一句明顯是故意說的。
小孩記仇的很,也不喜歡別人叫他小孩。
“你是要見金先生吧?”
“金先生?”
老蔣疑惑地想,這金先生大概就是他的家里人吧。
老蔣部落的居所其實離水源不遠,像這樣再走一里,也就到地方了。老蔣放下水桶,已是汗流浹背。
“金先生,金先生!咋們救的那個大叔想見你!”
林附興質高昂,大呼小叫地跑進屋子,過了一會兒探出頭,朝老蔣喊道:“大叔!金先生叫你進來。”
老蔣猶豫著進到屋子里,像是書院里被老夫子叫去訓話的學生,躊躇地立在原地,心中的泛起陣陣波濤,洶涌著激蕩開來,恐慌不已。
他仔細地觀察這位斜靠在椅背上姿態慵懶的男人,話含在嘴里,愣是說不出來。
金先生長相清秀,五官端正卻平平無奇,一雙眼睛與剛才那孩子有九分相像,可能是父子,也可能是叔侄,也或許是有別的血緣關系。
可為什么要稱先生?
“你要見我?”金先生問。
這聲音當真是難聽至極,似枯枝干葉,似老舊木器,卻沒有老人那樣的滄桑。就是單純的難聽。
“對。我就是想問問,是你救的我嗎?”
“是。”
老蔣抬手向耳后頸摸去,那兒已經結起厚厚的痂皮,昨天應該致命的傷,今天卻在奇異的復合。
“那這個傷口?”
“我治的。”
聽到肯定的答復,老蔣臉上一喜,隨即又沉下,語調帶上委屈和埋怨。
“你既然能救我,為什么不救救他們?”
“你就是這么想的?”金先生快速地反問道。
“額……”老蔣被問住。
“我不是有意救的你,所以你也不必如此質問我。”
什么叫他這樣想?什么叫有意質問?老蔣臉色青白,最后漲紅。
他知道這樣質問恩人是白眼狼的行為,可是,哪怕再救下一個人也好啊……
“我,我沒有這樣想,也沒有質問……”
“這樣的話最好。”
金簡語氣太過冷硬,一時間,兩人都無話而言。
空氣凝固成團,掉到地上,滾了滾,林附走進來踢了一腳,順便踢碎了老蔣硬梆梆的臉色。
“金先生,吃早飯啦!大叔你是不是也沒吃?我煮了面條,要不要來點?”
林附扛著一鍋清湯寡水的面條進來,一點油水也看不到,還特意撒了幾粒蔥花遮遮掩掩。即便這樣,香味還是散了出來。
老蔣還在拒絕和接受兩者之間猶豫,肚子率先替他作出了決定,“咕嚕”兩聲逼迫著老蔣拿起筷子。
“謝謝啊……”
“金先生你的。”林附手上靈活地攪起面條,放在小碗里推到金簡面前,照顧的十分妥當,笑嘻嘻地回道,“別客氣!你打了一桶水呢,不然我們也吃不上面。”
老蔣聞言一頓,口中的面條頓時變得腥味十足,難以下咽。
“今天打的水……”
“是啊。”
猛地,老蔣把碗往嘴邊一扣,瘋狂倒進面條,堵得心惶咽痛口難嚼,大粒的淚珠滴落進湯水,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別哭了,很難看的。”
“很吵。”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老蔣噎住,打著嗝,竟真的停了下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野間風過樹動,卷起一根枯折的雜草,扔到空中,雜草不知不覺迎風而舞,上浮下降,無聲無息,就算是經歷過大起大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