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拉薩，呼吸之間冷空氣刮擦著鼻黏膜，大腦總是處于缺氧狀態，有一點恍惚。
一
剛到兩天，我舉行了一場個人現場演出，唱了兩三首歌，心跳開始加快了，感覺一口氣只剛剛能唱一句，幾個高音下來，心慌得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然后是大腦缺氧，感覺舞臺如夢幻泡影，趕快鎮靜心神，落下來，節省每一次呼吸，如履薄冰般一首一首地唱下去。中場休息，喝了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下半場好多了，情緒都在音樂里，忘了高原反應。當晚唱了兩個多小時，竟然比在平原唱的時間更久，想起那些千里迢迢磕一個等身頭、口誦一遍六字真言的朝圣者，那需要什么樣的體力！自己還是太虛弱，太矯情了。
二
化解高原反應的偏方是一大壺一大壺地喝酥油茶，在倉姑寺茶館，我喝到了地道的三元一磅的酥油茶，一口一口地就像喝著液態的陽光，陽光照進身體內的幽暗、混沌，頭腦開始明亮起來，血液金燦燦地流遍周身，喝酥油茶就是要跟這方高天厚土融成一體。茶館里沒有游客，都是當地人，他們會用蹩腳的漢語問我：你從哪里來？我腦子里轉了一大圈，挑了一個最好的棲居地：我從大理來，那里的陽光明亮，跟拉薩不相上下。
倉姑寺是一個小而美的尼姑寺廟，供奉的是綠度母、白度母……我坐在坐墊上，正趕上她們吃午飯，她們吃飯很有儀式感，先吹法號再誦經，飯后接著誦經若干小時，有高音有低音，有調和的中音，就像若干水流匯聚一處，淙淙流逝。時間反倒靜止下來，向著深處沉淀下去。
三
大昭寺都是川流不息來朝拜的藏民，看到長長的隊列，估算一下要排到寺門需等待四五個小時，我根本沒有勇氣站到隊尾，或者說沒有時間沒有耐心。我們的時間要用在哪兒？我們的時間跟他們的時間不一樣。他們排在那兒，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聊天、念經、唱歌，你感覺他們每個人都有無窮無盡的時間。
四
布達拉宮，要出示身份證，要安檢，不能帶打火機，不能帶飲料，跟上飛機一樣的待遇。布達拉宮，很多的殿宇關著門，就算開了門，我們也無從了解其間的曲折幽深。春節前的布達拉宮，喇嘛們忙著換上嶄新的窗簾，大大小小的空房間，藏香彌漫，但目中空空，拉薩的陽光從窗上照進來，那也是空的，蕭索、寂寞，照著佛像和唐卡。那些來自牧區的藏民，蟲草賣完了，牛羊下山了，他們在布達拉宮外日夜不息地轉著，好像是一個人，又好像是從不重復的眾多人。
五
哲蚌寺空曠，天葬臺空曠，羊卓雍措湖空曠，只有陽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毫不吝嗇地滿地滿屋頂地流淌。又干又冷的大風代替夏日眾多的游客，呼呼地吹過庭院和殿頂。羊湖結了冰，海拔六千米的高山上寒冷徹骨，只能匆匆地拍照，上車走人。冬天的拉薩，游客稀少的拉薩，接近本真的拉薩。
六
我們去乃東拉康村做客。由于前一陣尼木境內的車禍，那次有四十多位游客喪生，318國道限速四十公里，辦法很原始，先到一個檢查站確定你的上路時間，到下一個檢查站，如果車速超過四十公里提前到達了，那就超一分鐘等十分鐘，以作懲罰。我們慢悠悠地開車，偶爾在雅魯藏布江邊停上三五分鐘，或者拍照，或者上廁所，一看表，喲，可以了，才敢驅車接近另一個檢查站。
要拐過一個天葬臺，開十幾公里的土路，才能到達拉康村，村周圍黃土綿延向遠方的禿山，風一加大就成了沙塵暴。村子里每家都掛著國旗，也掛著經幡，曬著青稞、牦牛肉。村里的小孩滿身滿臉全是黃土，淳樸的小泥孩兒。他們帶著我看圈里的豬，別的豬都被殺掉了，這頭年齡小，還活著?？创謇锏乃聫R，寺廟關門了，孩子們搶著：我給你叫人馬上開門。不不不。我跨過一個水溝，孩子們齊聲夸贊：你真厲害！我問有羊嗎？孩子們馬上說：等一下，我回家給你牽去。不不不。小的走累了，大的就抱著他。走到村口，他們說：前面不能走了，前面沒有人了。我感覺這輩子如果必須要生孩子，我就生個藏族小孩，像他們這樣的，又結實、又善良。
太陽下山了，我們圍著燒牛糞的爐子烤火，喝酥油茶。曬干的牛糞真是個好東西，火旺，且無煙無味。喝完茶再喝青稞酒，據說村子里的小孩渴了不喝水，只灌上幾大口青稞酒，下地干活的人，背上一大壺青稞酒，邊干活邊喝，一天都有氣力。青稞酒頭道最佳，微甜，綿密，酒上灑一點糌粑，口感更佳，就像一層浮雪，下面是甘甜的冰泉。通常，還剩半杯，主人就會殷勤地再為你填滿。我閉著眼睛，感覺手里總是一杯喝不完的酒。直到猛然想起，廁所在寒風呼嘯的戶外，夜里，大熱身子的，一遍一遍地從羊皮褥子里鉆出來，到零下十幾度的外面放水，那可不是個好滋味。晚了！后來的事情果然是這樣發展的。
我們作為客人，又是茶又是酒的，家里的老阿媽手里可一直不閑著，搓羊毛，用梭子把羊毛捻成線，偶爾向火中添上牛糞，抽空休息了，就是一口一大碗青稞酒。第二天早上跟她道別，握了握她的手，那手粗得像樹皮，她撫養了十個兒女，兒女們又繁衍了眾多的后代，他們有的在拉薩，有的在日喀則，他們活得好好的。院子里只剩下奶牛、雞、毛驢、山羊，供她繼續勞碌。臨上車時，她把糌粑灑在我們右肩上，那是祝遠行人一路平安的意思，到哪兒都會有糧食，只有最地道的青稞酒，那是要回來喝的，拉薩的街頭買不到。
于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