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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旅途:世界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行走的耳朵

世界之于我,關閉了視覺這一維度,其他感官就變得尤其重要起來,沒了大兒子,二兒子就擔負起長子的責任了,失明大半輩子,安身立命多靠耳朵。

別的孩子看電視連續劇《鐵臂阿童木》,我抱著收音機聽電影錄音剪輯,尤其喜歡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那些老電影,邱岳峰聲音壞壞的,童自榮很帥,喬榛深沉,劉廣寧很純。那時還沒聽說導盲犬,以及任何輔助盲人走路的電子設備,我走在沈陽的街頭,拄著盲杖,全憑耳朵聽聲辨位。依照身邊叮叮叮的自行車流,可以校正你走路的方向。到了路口也能聽出來,你的側面有車流人聲滾滾而來,以至于后來我鍛煉得路邊停了一輛熄火的汽車,快撞到的時候也能通過聲音反射覺察到。有人認為這很神奇,其實只要你閉上眼睛細心體察,前面是一堵墻或是一片廣場,應該能夠感知得到。記得那時就連最尷尬的尋找公共廁所也要靠耳朵,有一回誤入女廁所,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馬上迷途知返。聽到沒看到,不算流氓。

到了盲童學校上學,我們寫字使用一個錐狀的盲文筆,在盲文板里扎出一個個小點點。寫字的時候桌子產生共鳴,咚咚咚的,有時班里幾十個同學一起奮筆扎字,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

再后來開始學樂器了。拉琴唱歌是我們盲人最古老的職業,跟算命、乞討并列為三大謀生出路。論先天稟賦,我在音樂上只是一個中才,我有一些音樂天賦極佳的同學,只要街上汽車一按喇叭,或者暖氣管氣流阻塞發出“嗚”的一聲,他就能在鍵盤上準確地敲出相對應的音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某首歌剛被唱完,第二天就能把歌曲默寫成譜子。所以,有很多莫扎特一樣的盲童,只可惜后天缺少系統的音樂教育,沒能成為音樂家。

再后來,我的文藝小心靈開始萌芽了,想讀泰戈爾了,去隔壁師范學校找文學社的同學代讀。學師范的多是女生,讀著“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的窗前”,又婉轉又好聽,就算詩歌沒聽懂,光聽聲音也滿心喜悅。到如今,回想起某本書,印象里不是象形文字,甚至不是書里的微言大義,而是某個波光粼粼的聲音,有清朗的,有低緩的,成為我青春的年輪。

本來一輩子要靠手吃飯的——按摩,把人的肉揪起來再壓下去,后來還是改行,靠耳朵了。到了北京,我把賣唱掙來的錢支出一大筆買打口帶。打口帶別看外表齜牙咧嘴,里面可真是進口原版的好音質。為了讓耳朵更好地享受、感知音樂,我那時賣唱半個月攢了五百多元,買了一個愛華的隨身聽,那是我流浪北京最貴重的家用電器。那時聽音樂真是入心吶,一張鮑勃·迪倫聽爛為止,一套鮑勃·馬利,聽得走路吃飯連同晚上做夢都踏著雷鬼樂的節奏。

當然,生活不僅僅是音樂,耳朵也經常能聽到冷言冷語、嘲諷、陰陽怪氣,甚至仇恨。那時常聽到人說的不可理喻的話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請你可憐了!可憐之人又不是寵物,有義務總是可憐見兒的嗎?或許可憐別人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賈母?有一次在圓明園,走路把路旁的自行車撞倒了,車后座的瓶子摔碎到地上,我趕忙向車主人道歉,說我可以賠償。那小伙子很憤怒,向我大吼:一瓶剛買的醬油摔碎了,你賠得起嗎?這樣的刺激,耳朵比心靈記得更久。

二十一世紀,自己進錄音棚錄了個人專輯。晚上關起門拉上窗簾,在屋子里偷偷聽自己的歌,就像在一間空房子里遇到另一個克隆的自己,又尷尬又陌生,還有點近親結婚的負罪感。其實耳朵是向外的,它對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很陌生,還有些抵觸。出了唱片以后,開始上舞臺演出了,舞臺上有監聽音箱,仿佛一個演員照著鏡子為臺下的觀眾表演。監聽音箱不總是那么音質優美,有時候聽見自己的聲音干癟沙啞,有時刺耳得像驢叫。這時聽到調音師安慰你:“臺下可好了!臺上臺下聽到的聲音是不一樣的。”這時你還真得要有點自戀精神,搖頭晃腦地做陶醉狀,把歌唱完。也有時候參加大型音樂節,咫尺之間幾個舞臺一起開唱,你上臺一把小吉他輕輕撥弄,民謠音樂娓娓道來,趕上對臺是個重金屬樂隊,長頭發旗幟一樣地狂甩,鼓敲得震天響,你根本聽不到自己在唱什么,這時你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組建一個音量大的樂隊,發揮奧運精神:更高、更快、更強。

生活越來越喧囂,每個人都更大聲地說話,捂著耳朵拼命表白。“調音師,給我音量大一點。”“調音師,我要音量更大點。”可能音樂在一百年前比現在的音量小得多,由于世界本身安靜,耳朵聽了一樣震撼。聽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音樂現場錄音,就算最噪的樂隊,它的低音和總的音量分貝,比起現在,也只算是淺吟低唱。世界將越來越吵,人類的耳朵會越長越大。可能將來自家晚飯聊天,每個人都得拿個麥克風。可那樣的世界對于失明的人就苦了。我八十年代在沈陽走街串巷如閑庭信步,九十年代在北京經常背著音箱拄著盲杖從北大去西單賣唱。到二十一世紀不行了,城市巨大的轟鳴,湮沒了我的聽覺,汽車按喇叭的聲音、街邊店放音樂叫賣的聲音、廣場上健身者播放舞曲的聲音,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一聲更比一聲高。我站在街上,真是眼又盲,耳又聾,寸步難行。偶爾到大飯店吃飯,人們隔著桌子如喊山般:“老周,你好!”真是咫尺天涯啊。

耳朵跟我說:你年齡大了,不需要總混江湖了,能不能帶我去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風吹竹林,雨打屋瓦,“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聽安靜的人小聲說話,聽枕邊人均勻呼吸。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窗前,叫了一聲,耳朵就醒了。

于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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