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芭蕉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的工作怎么想?”
她用的是姐姐的口氣,這讓我瞬間感到壓力但又無可奈何。關系層面來說,她確是我親叔叔家的女兒,我的親堂姐。血緣這種東西總能讓逼問這種事變得理所當然,我內心里厭惡這一點,面上卻賠上一個小心翼翼的笑。
“我還沒想好么……”
“沒想好?”芭蕉張大了嘴巴。
“嗯,也許去考報社吧。”我瞅了一眼西湖上的水波,手里晃著咖啡杯。
誰知芭蕉一把奪下它,眼睛盯住我。
“報社?”
“是啊。”
“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傻?”
我慌了神,咖啡被她的力道一震,二分之一撒出了杯,不便宜的價格,我感到憐惜。
“現在的社會,你見過哪個記者有錢賺?要我說,傳統媒體最好不要去,實習沒工資不說,就算轉正了也只兩三千,熬個兩年熬成四五千,熬得你頭發都白了還是養不起家。你就是太短淺!”
我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被短淺那兩個字震了震,但面上還是賠著笑。
“文芭蕉,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么缺錢。”豆紅在那頭冷笑。
芭蕉的臉馬上繃下來,柳葉眉也蹙起了。四年了,豆紅戳她痛處不是一回兩回。
“難道要像你一樣畢業了就結婚,去當個什么少奶奶?你就看著吧,磨你的苦頭還在后頭。”
“先成家再立業,古人說話也許有他道理。”我慌地圓場道。
“我認為,女人如果碰到了愛,還是應當先結婚,可以相夫教子也可以自己在外面找點事做。就算外頭世界動蕩,畢竟后方穩定,兩個人齊心,有什么熬不過去…..”豆紅放下了指甲,看了我一眼道——
“其實我們接下去做什么你并不是真正關心不是嗎?最好我們的工作和學業一樣不爭氣,一樣不如你,這樣你就有優越感,你心里就高興的不得了。”
芭蕉漲紅了臉。
“因為知道沒有什么其他地方能夠比過我們了。”豆紅笑著說,“可怎么辦呢,有些人就是有條件可以不那么著急找工作。”
我的背不自覺地弓了下去。
江河,我的身上存在一種奴性,不敢面對故意躲避的情況,在我身上不知發生了多少次。縱然了然這并不是什么可以值得保持的特點,但這一刻,場面已經僵下來,除了不作聲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姐姐芭蕉,在人前向來潑辣,很少能有讓她駁不回去的理。但此刻,芭蕉被四年來的對手又一次堵住。她緊緊地抿著嘴唇,長時間都不發一語。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某種一閃而過的情緒,或者說是某種意志力。
我的叔叔腿有殘疾,芭蕉家的收入來源只靠嬸嬸一人務農所得。所以與芭蕉一起讀書的這些年,父親總讓我幫襯著點,芭蕉在學校里的吃喝用處,便理所當然由我來買單了。
這要感謝我的父親,與我其實并沒多大關系,但長期與我在一起廝混的豆紅看在眼里,便認為我這個姐姐只是看中我這只免費飯票,并不真正同我好。
班上時常會出現對我的傳言。同學們不知怎地就知道了我是單親,又知道了我背后還有一個重組家庭,這樣那樣的情況總有人在說道。大的小的,粗的細的,豆紅后來對我說,芭蕉將我家里的事,當作她的社交手段,秘密地講給別人聽。明里一刀,背后一刀,這讓豆紅更恨她。
我有時候靜坐下來,反省自己人生中不幸的事,發現同芭蕉上同一個小學,同一個中學,同一個大學確實當屬其中緊要的一件。自己因此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周圍看熱鬧的人就把我掌握得一清二楚。
是的,我的姐姐芭蕉,自小就喜歡把我在學校里的動向與成績當成她最得意的談資,逢年過節都需要向身邊人露一手。
父親那邊博好感(我父親對我知之甚少),親戚那邊博榮譽(我的成績總是不如她),因而芭蕉雖出生條件一般,但她確是我家族里最受歡迎的小輩。誰讓她有個滔滔不絕的材料庫呢!
生活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聰明的芭蕉當做談資的材料,并且,她總能在關鍵時刻抽出你最感興趣的那一條,讓你與她源源不斷地聊下去。
人但凡跟你聊得下去,就離喜歡你不遠了。芭蕉總是做得到讓大家都喜歡她,即使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她也有的是手段讓你與她侃侃而談,她有充分的材料庫,人前人后的八卦她都掌握在手里。
這樣看來,她能拿到校招的名額也是名正言順的,芭蕉在交際方面的能力確實無人匹敵。
這卻是我厭惡芭蕉的原因,江河,她使我躲不過人群。
餐廳遠處的小型舞臺上有人唱著歌。我猜想他們應該是為了生活才勉強組團,互相幫助,唱勉強的歌,拿勉強的收入。因此歌也唱的勉強,三個人都不怎么投入。雖做著夢想里的事情,靈魂里那點東西卻被夢想吞噬了,生成幾張麻木的臉,苦凄凄地挨著生活。
后來,三個人都不說話了,芭蕉臉上憤怒過后的紅光在昏暗里沉下來,整個人也掩在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