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惠王上
- 孟子
- 徐洪興
- 8653字
- 2019-06-12 11:27:19
【評述】本篇被列《孟子》一書之首,據說是有深意的,因此歷來受到了研究與注解者的重視。多數研究者認為,本篇是孟子政治思想的關鍵之所在。孟子一心想以堯舜之道來“平治天下”,以拯救當時的社會動亂,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負,以及一些很具體的主張,大多都包含在本篇之內了。
本篇的上篇凡七章,前五章是孟子與梁惠王的對話,第六章是孟子與梁惠王之子襄王的對話及對其的評價,卒章是孟子與齊宣王的對話。這七章討論的主題十分集中,都是圍繞著孟子的政治理想——“王道”和“仁政”而展開的。其中包括了孟子政治學說中關于“義利之辨”“與民偕樂”“仁者無敵”“保民而王”“恒產與恒心”“制民之產”等許多重要思想。
1.1 孟子見梁惠王[16]。王曰:“叟[17],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18]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19]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20]利而國危矣。萬乘[21]之國,弒[22]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23]。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24]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譯文】孟子去見梁惠王。惠王問:“老丈,你不遠千里前來,大概對我的國家將會有利吧?”
孟子答道:“大王何必講利呢?只要講仁義就行了。倘若王說‘怎樣才對我的國家有利’,大夫說‘怎樣才對我的家有利’,士和庶人說‘怎樣才對我本人有利’,從上到下互相追求的都是利,那國家就危險了。擁有兵車萬輛的國家,弒殺其君主的,必定是擁有兵車千輛的家族;擁有兵車千輛的國家,弒殺其君主的,必定是擁有兵車百輛的家族。能在擁有兵車萬輛的國家中獲得兵車千輛,能在擁有兵車千輛的國家中獲得兵車百輛,不能算不多了。如果真是輕義而重利的話,那就非鬧到不奪得全部就不滿足的地步。從來沒有講仁的人會遺棄他的父母,也從來沒有講義的人會怠慢他的國君。大王只要講仁義就行了,何必講利呢?”
1.2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25]上,顧[26]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27]:‘經始靈臺,經[28]之營[29]之,庶民攻[30]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31],庶民子來[32]。王在靈囿[33],麀鹿[34]攸伏[35]。麀鹿濯濯[36],白鳥鶴鶴[37]。王在靈沼,於牣[38]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39]曰:‘時[40]日害[41]喪,予及女[42]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譯文】孟子去見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邊,眺望著鴻雁和麋鹿,問孟子:“賢德之人也喜歡享受這些東西嗎?”
孟子答道:“真正賢德的人,然后才能享受這些東西;不是賢德的人,有了這些東西也不能真正享受。《詩經》里說:‘(當文王)開始籌建靈臺,正在測量經營中,老百姓就來幫著建造,沒幾天就完工了。建臺本來并不急,但老百姓卻如子女為父母做事一樣自愿。文王來游靈囿,母鹿安臥不驚。母鹿長得肥美,白鳥潔白無比。文王來到靈沼,池里魚兒蹦得歡。’文王用百姓的勞力建臺開沼,老百姓卻歡歡喜喜,稱他的臺為‘靈臺’,稱他的沼為‘靈沼’,很高興他能有麋鹿魚鱉可賞玩。古時的賢君能與民同樂,所以自己也得到了快樂。《尚書》的《湯誓》中說:‘這個太陽(指夏桀)什么時候滅亡?我們愿與你一同滅亡。’老百姓要跟他一同滅亡,那他即使有高臺池沼、飛禽走獸,又怎么能獨自享受下去呢?”
1.3 梁惠王曰:“寡人[43]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44],移其栗于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45],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46]。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47]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48],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49]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50]。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51];人死,則曰:‘非我也,歲[52]也。’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譯文】梁惠王說:“我對于國家,算是很盡心了呀!河內有災荒,就將那里的災民遷移到河東,將河東的糧食送到河內。河東發生災荒時也這樣做。看看鄰國君主治理政事,沒有像我這么用心的。可鄰國的民眾不見減少,我的民眾不見增多,這是什么緣故?”
孟子答道:“大王喜歡打仗,讓我拿打仗來比喻吧。戰鼓咚咚敲響,短兵已經相接,敗兵們丟盔棄甲,拖著武器而逃,有人逃了一百步才停下,有人只逃五十步就停下了,跑五十來步的人因此譏笑跑一百步的人,您覺得怎樣?”
梁惠王說:“不行,他只不過沒有跑到一百步罷了,可同樣也是逃跑呀。”
孟子說:“大王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不要希望您的民眾比鄰國多了。只要不去妨礙農民耕種的時間,那糧食便吃不完;不拿細密的漁網去池塘撈魚,那魚鱉之類水產便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時,那木材便用不完。糧食和水產吃不完,木材用不完,這就使老百姓養生送死不會感到有什么缺憾。老百姓養生送死沒有缺憾,那就是王道政治的起點。在五畝的宅田上,種植桑樹,上五十歲的人就能穿絲織品衣服了。雞和豬狗之類家畜,不失時節地繁殖飼養,上七十歲的人就能經常吃肉了。每戶所種的百畝田地能不耽誤耕種時節,數口之家就不會餓肚子。認真做好鄉校教育,反復講明孝敬長輩的道理,須發花白的老人就不會肩挑背負地出現在路上。七十歲的人穿絲綢、吃肉食,老百姓不少食缺衣,做到了這樣還不能得到人民擁戴而成為王者,那還從來沒有過。現在,豬狗吃著人吃的糧食而不知道制止,路上有餓死的人而不知道開倉賑濟;百姓死了,卻說‘與我無關,是年成不好’,這與拿刀把人刺殺,然后卻說‘與我無關,是兵器殺的’,又有何不同呢?如果大王能不歸罪于兇年饑歲,那么天下百姓便會投奔到您這兒來了。”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53]。”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54]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以刃[55]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56],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57]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58]其為民父母也?仲尼[59]曰:‘始作俑[60]者,其無后[61]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譯文】梁惠王說:“我誠心地愿意接受你的指教。”
孟子答道:“用棍棒和用刀子殺人,有什么不同嗎?”
惠王說:“沒有什么不同。”
孟子接著問:“用刀子和用政治殺人,有什么不同嗎?”
惠王說:“沒有什么不同。”
孟子說:“廚房里擺著肥肉,馬棚里養著肥馬,百姓卻面露饑色,野地里還有餓死的人,這等于驅使禽獸去吃人。獸類之間的自相殘食,人們尚且憎惡;而作為民眾父母的當政者,施政時卻不能避免驅使禽獸吃人的事,那他們作為民眾父母的意義又在哪里?孔子說過:‘第一個做出殉葬用陶俑的人,大概沒有后代吧!’這是因為俑模仿人形而做并用來殉葬。照這樣看來,施政之人又怎能讓他的百姓饑餓而死呢?”
1.5 梁惠王曰:“晉國[62],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63];西喪地于秦七百里[64];南辱于楚[65]。寡人恥之,愿比死者一灑之[66]。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67];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68]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69]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譯文】梁惠王說:“晉(魏)國的強大,當今世上沒有哪個國家可比,這是老丈您所知道的。但到了我這一代,東面被齊國打敗,我的大兒子也送了命;西面喪失土地七百里疆土給秦國;南面又受到楚國的羞辱。對此我深以為恥,愿意替那些為國而死的人徹底雪恥報仇。怎么才能做到呢?”
孟子答道:“擁有見方百里土地就可以稱王天下了。大王您如果能對人民實施仁政,減省刑罰,少收賦稅,督促人民深耕土地,速除雜草;青壯年在農閑時修習孝順父母、尊敬兄長、辦事盡力和待人誠實的道理,在家時用來事奉父兄,出外用來事奉長輩和上級,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即使拿著木棒也足以打敗秦、楚這種裝備精良的軍隊了。那些國家侵奪人民的農時,使他們不能從事耕作來養活自己的父母,父母受凍挨餓,兄弟、妻兒離散。那些國家陷自己的人民于水火之中,大王您前往討伐他們,又有誰能與您對抗呢?所以說,行仁政的人是無敵的。大王就不要再懷疑了!”
1.6 孟子見梁襄王[70],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71]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72]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73]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74]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75]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76],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77]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78]水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譯文】孟子去見梁襄王,出來后告訴別人:“(襄王)望上去不像國君的樣子,走近看也見不到使人敬畏之處。他突然問我:‘天下怎樣才能安定?’我答道:‘天下一統才會安定。’他接著問:‘誰能一統天下?’我答道:‘不喜歡殺人者能一統天下。’他又問:‘誰會歸順他呢?’我答道:‘天下沒有不歸順他的人。大王知道禾苗生長的情況嗎?當七八月(即農歷五六月)間遇到干旱,禾苗就要枯萎了。天上突然烏云翻滾,大雨傾盆,禾苗便又蓬勃挺立起來了。要是像這樣,誰又能阻擋它生長呢?現在世上那些做國君的人,沒有不喜好殺人的,如果有不喜好殺人的,天下的老百姓,就都會伸長脖子盼望他來。假如真是這樣,那老百姓歸附他,就像水往低處流,奔騰而下,誰能阻擋得了呢?’”
1.7 齊宣王[79]問曰:“齊桓、晉文[80]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81]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龁[82]曰,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83]。’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84],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于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85]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復[86]于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87]。’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太山以超北海[88],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89],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詩》云:‘刑于寡妻[90],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91]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92]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葢亦反其本[93]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94],不能進于是矣。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95]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96],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97]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98],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譯文】齊宣王問道:“齊桓公和晉文公的事業,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孔子的門徒是不談齊桓公和晉文公事業的,所以后世沒有流傳下來,我不曾聽到過。如果一定要我說,就談談稱王天下吧。”
宣王問:“要具備怎樣的德行才可以稱王天下呢?”
孟子答道:“安撫民眾就可以稱王天下,那是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的。”
宣王問:“像我這樣的人,能安撫民眾嗎?”
孟子說:“可以。”
宣王又問:“憑什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回答:“我聽您的近臣胡龁說,有一次大王坐在堂上,有人牽著牛從堂下經過,大王見了便問:‘牽牛上哪兒去?’那人說:‘準備殺了它祭鐘。’大王說:‘放了它吧!我不忍心見它嚇得發抖的樣子,就像沒有罪而要被處死似的。’那人問道:‘那么,就不要祭鐘了嗎?’您說:‘怎么能不祭呢?拿只羊代替吧!’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宣王說:“有這回事。”
孟子說:“有這種好心就足以稱王天下了。百姓們都以為大王吝嗇,我卻知道大王是于心不忍。”
宣王說:“對,果真有老百姓這么想,齊國雖然狹小,我還不至于舍不得一頭牛吧?我就是不忍心見它嚇得發抖的樣子,就像沒有罪而要被處死似的,所以才用羊去代替。”
孟子說:“大王莫怪老百姓以為您吝嗇。拿小的羊去換下大的牛,他們怎么會知道您的真正用心呢?大王要是真可憐它無罪而被處死,那牛與羊之間又有什么區別呢?”
宣王不禁發笑說:“真不知道這是什么心理在起作用?但我確實不是吝惜錢財才拿羊去換牛的,也難怪老百姓要說我吝嗇。”
孟子說:“沒關系,這正是表現仁愛的一種方法,因為當時大王只見到牛沒見到羊。君子對于那些禽獸,看到它們活著,就不忍心看著它們死去;聽到它們哀叫的聲音,便不忍心吃它們的肉。所以,君子總是遠離廚房。”
宣王聽后高興地說:“《詩經·小雅·巧言》里講:‘別人有想法,我能揣摩得到。’這話好像就是在說先生似的。我做了這件事,回過頭來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經先生這么一講,我心里有些觸動和明白了。那么,這種心思為什么就能適合于稱王天下呢?”
孟子說:“有個人向大王稟告:‘我的力氣能夠舉起三千斤重的東西,卻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目力能夠看清秋天里剛換過的獸毛的末梢,卻看不見一車木柴。’大王會同意他這種說法嗎?”
宣王說:“不會。”
孟子接著說:“現在大王的恩惠已達到禽獸的身上,卻不能讓老百姓得到好處,這又是什么原因?這樣看來,一根羽毛拿不起來,是因為不愿用力氣;一車木柴看不見,是因為不愿用目力;老百姓得不到安撫,是因為不愿施行恩惠。所以大王不能稱王天下,只是不肯做,并不是沒有能力做。”
宣王問:“不肯做和沒有能力做,有什么區別?”
孟子說:“將泰山挾在腋下跳過渤海,對別人說:‘我沒能力做。’這確實是沒能力做。替年邁的長輩按摩肢體,對別人說:‘我沒能力做。’這是不肯做,不是沒能力做。所以大王不能稱王天下,不是屬于將泰山挾在腋下跳過渤海一類的事;大王不能稱王天下,是屬于不肯替年邁的長輩按摩肢體一類的事。尊敬自家的長輩,進而也尊敬人家的長輩;愛撫自家的小輩,進而也愛撫人家的小輩。那么,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動一件小東西那樣容易了。《詩經·大雅·思齊》里說:‘先教育自己的妻子,再教育自己的兄弟,然后推行到自己的封邑和國家。’這不過是說拿自己的好心推廣運用到別人的身上而已。所以,能推廣恩惠,就能保有天下;不能推廣恩惠,連自己的妻兒也保護不了。古代的圣賢明君之所以能遠遠勝過一般人,沒有別的什么,只不過善于推己及人罷了。現在大王的恩惠能施到禽獸身上,而老百姓卻得不到好處,這又是什么原因呢?稱一稱,然后才知道輕重;量一量,然后才知道長短。什么東西都是這樣的,而人的心思尤其需要這樣。請大王仔細衡量一下吧!難道大王非要興師動眾,使您的臣下和士兵冒危險,與諸侯結下怨仇,然后才感到痛快嗎?”
宣王說:“不,我對此有什么痛快呢?我只是謀求我非常想得到的東西。”
孟子問道:“大王非常想得到的東西,可以說來聽聽嗎?”
宣王只是笑,不回答。
孟子問道:“是為了肥美的食品不夠吃?還是又輕又暖的衣服不夠穿?或者是艷麗的美色不夠看?美妙的音樂不夠聽?侍奉左右的親近寵臣不夠使喚?這些,大王的臣下都能充分供給,大王難道為的是這些嗎?”
宣王說:“不,我不是為這些。”
孟子說:“那么,大王非常想得到的東西就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擴張國土,使秦、楚等大國都來朝見,自己君臨整個中原,安撫四方不同部族的地區。照您現在的所作所為,去追求您想得到的東西,簡直好比爬到樹上去抓魚一樣。”
宣王問:“有這么嚴重嗎?”
孟子說:“恐怕還更嚴重呢!爬到樹上去抓魚,雖然抓不到魚,卻不會帶來什么災禍;照您的所作所為,去追求您想得到的東西,要是盡心竭力去做,一定會有災禍在后面。”
宣王說:“能把這道理講給我聽嗎?”
孟子問道:“假如鄒國人跟楚國人開戰,那么大王認為誰會得勝?”
齊宣王回答:“楚國人會得勝。”
孟子說:“這樣說來,小國本來就不敵大國,人數少的本來就不敵人數多的,力量弱的本來就不敵力量強的。四海之內,擁有千里見方土地的國家一共有九個,齊國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拿九分之一去征服九分之八,這和鄒國與楚國對敵又有什么兩樣呢?為什么不回到根本上來解決問題?現在大王如果發布命令,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人們都愿意在大王的朝中任職,農民都愿意在大王的田野里耕種,商人們都愿意到大王的集市上做生意,來往旅客都愿取道于大王的道路,各國那些對自己國君不滿的人民都愿來到大王面前來控訴。真能做到這樣,又有誰能阻擋得了呢?”
宣王說:“我頭腦糊涂,不能做到這種程度。希望先生幫助我堅定意志,明確地教導我。我雖然不夠聰明,請讓我試著做吧。”
孟子說:“沒有固定的產業,而能堅持向善之心的,只有讀書明理的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沒有固定的產業,就不會有一貫向善的心思。假如沒有一貫向善的心思,那歪門邪道,不守法紀,胡作非為,什么都干得出來。等到他們犯了罪,然后施加刑罰,這等于設下網陷害人民。哪有仁愛之君在位,可以干出陷害人民的事呢?所以賢明的國君規定民眾的產業,一定要使他們上足以贍養父母,下足以養活妻兒;遇上好年成能夠溫飽,即使兇年饑歲也不至于餓死;然后引導他們走向善的正道,民眾也就容易聽從了。現在規定民眾的產業,上不足以贍養父母,下不足以養活妻兒;即使年成好也一年到頭困苦,遇上兇年饑歲更免不了要餓死。像這樣,連救性命都來不及,哪還有閑工夫去講究禮義道德?大王既然想稱王天下,何不回到根本上來呢:在五畝的宅田上,種植桑樹,上五十歲的人就能穿絲織品衣服了;雞和豬狗之類家畜,不失時節地繁殖飼養,上七十歲的人就能經常吃肉了。每戶所種的百畝田地能不耽誤耕種時節,八口之家就不會餓肚子。認真做好鄉校教育,反復講明孝敬長輩的道理,須發花白的老人就不會肩挑背負地出現在路上。年老的人穿絲綢、吃肉食,老百姓不少食缺衣,做到了這樣還不能得到人民擁戴而成為王者,那還從來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