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摘啤酒花日記

1931年8月25日—1931年10月8日

喬治·奧威爾,1903年6月25日出生于孟加拉的莫提哈里;父親是理查德·沃姆斯利·布萊爾,一名印度文職政府鴉片局的小職員,母親叫伊達。他的受洗名是艾瑞克·亞瑟。他有一個姐姐,名叫瑪喬麗。1904年兩個孩子被送回英國,住在泰晤士河畔亨里鎮。奧威爾再次見到父親是1907年夏,當時他正休假返回英國。1908年4月6日奧威爾的妹妹安維爾出生了。1912年布萊爾先生退休后,舉家遷往牛津郡的希普萊克,在那兒奧威爾同布迪科姆家成了朋友,尤其是他們家的長女杰辛婭。杰辛婭·布迪科姆的《艾瑞克和我們》一書中有一張地圖,描繪了那個他們曾一同生活玩耍的街區(尤請參見2006年第二版中狄奧涅·維納伯爾斯寫的跋)。奧威爾最初由英國國教會修女教育,后來進入位于伊斯特本的圣希普林小學(他的一篇很有名但有失偏頗的文章《如此,如此的歡樂》就是關于這所學校的;奧威爾在這里創作了兩首愛國詩,發表在《亨里與南牛津郡旗幟報》上)。之后他取得了一份獎學金,前往威靈頓學院學習了一個學期,隨后又榮獲國王獎學金,轉至伊頓公學。一戰后布萊爾一家搬到了薩福克海岸邊的索思沃爾德。

1922年10月到1927年12月,奧威爾在駐緬印度皇家警隊服役,這段經歷提供的素材使他創作了長篇小說《緬甸歲月》以及兩篇最重要的早期短文——《射象》與《絞刑》。休假返回英國后,奧威爾提交了辭呈,放棄了這份收入相對優厚的工作,轉而尋求靠寫作謀生。他做過流浪漢,幾次深入倫敦東區的貧民窟,觀察窮人的生活,并親身體驗他們的經歷。從1928年春到1929年下半年,他住在巴黎的一個工人聚居區,起初靠自己在緬甸的積蓄生存,并創作——且發表——了多篇文章。他還寫過一到兩部小說(他自己的話有前后矛盾),但后來自己把稿子毀了,對此他事后很后悔。他的早期文章除了一篇以外都在一些不知名的巴黎刊物上發表,這些文章預示了他后來的寫作興趣:審查制度、失業、窮人、帝國主義剝削、文學(一篇文章是關于約翰·高爾斯沃西的)以及通俗文化。在他最后的積蓄被盜后,奧威爾還曾在一座外表奢華的酒店那令人作嘔的廚房里工作過一段時間,之后返回英國,住在索斯沃爾德的父母家里,一邊開始寫作后來成為《落魄在巴黎和倫敦街頭》的初稿,一邊給《阿德爾菲》雜志寫評論,并繼續體驗流浪漢生活,同那些潦倒落魄的人住在一起。1931年秋,他前往肯特郡摘啤酒花,這第一卷日記記錄的就是這段經歷。日記條目的內容復制了奧威爾在1931年10月10日完成的打字稿。他后來送了一份復印本給他在索思沃爾德的朋友丹尼斯·科林斯。科林斯(1905—2001)是一名人類學家;1934年他成為新加坡拉弗爾斯博物館副館長。新加坡淪陷后他試圖逃往爪哇,但被日軍俘虜并囚禁。1946年1月22日,奧威爾寫到他在丹尼斯回國的時候見到了他,他“好像過得還不算特別糟,因為他是戰俘營翻譯”(CW, XIII, p.53)。奧威爾建議可以將打字稿交給科利特·克雷斯韋爾·普力諾——一名約克郡的律師,也是兩人共同的朋友——還有埃莉諾·賈克斯閱覽。對于后者奧威爾心懷愛慕,但她后來在1934年嫁給了科林斯。奧威爾還寫過一篇叫《摘啤酒花》的文章,以艾瑞克·布萊爾為署名在1931年10月17日的《新政治家與國家》上發表(CW, X, pp.233-235);文章中使用了日記中的一節。《牧師的女兒》中曾有多蘿西·黑爾摘啤酒花的情節(第二章,3—6節;pp.104-141)。

摘啤酒花日記

1931年8月25日

25日晚我從切爾西啟程,手里握著14先令,去威斯敏斯特橋路上的盧·李維寄宿舍1。這地方和三年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所有的床鋪現在都從9便士漲到1先令了。這要歸功于倫敦市議會的干涉,使他們制定了法律(老調重彈,還是為衛生起見)規定寄宿舍里的床鋪必須分得開些。針對寄宿舍已經出臺了一連串的此類法規比如說比利門的迪克咖啡屋。迪克是少數幾個能花1便士買一杯茶的地方之一,而且那里還生火,任何人只要口袋里有一便士都可以在清晨上那里暖和幾個小時。可就在上周倫敦市議會關停了這家店,理由是它不夠衛生。[奧威爾原注],但從來沒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一條法律規定說,床鋪必須舒適。結果就是,現在兩張床之間的距離從2英尺變成了3英尺,租金因此也貴了3便士。

1寄宿舍(Kip):原意是指妓院,后來就指普通的出租屋寄宿舍(文中即是),擴展意為一張床;在今天的意思是睡覺。

1931年8月26日

第二天我前往特拉法加廣場,在北墻邊露宿。這里是倫敦窮光蛋們的一個默認聚集點。每年的這個時候,廣場上都匯聚著100到200人的流動人口(其中約10%是女人)。他們中有些人事實上已經把這里當作了自己的家。他們靠定時乞討獲取食物(凌晨四點去考文特花園2討爛水果,上午跑幾個修道院,深夜去餐館和垃圾桶,諸如此類);他們還能向面善的過客討來足夠的東西作茶炊。廣場上一直在舉行“茶會”。一個人提供“鐵皮罐”,另一個人提供糖,依此類推。牛奶是兩個半便士一聽的煉乳。你用刀在罐頭上戳兩個洞,拿嘴朝一個洞吹氣,一股黏稠灰白的奶汁就會從另一個洞中流出;洞用嚼爛的紙堵上,這罐煉乳就能放上幾天,上面蓋滿了一層灰塵和污穢。熱水是在咖啡店討的,若是晚上就在巡夜人的火爐上煮開。但這樣做可得悄悄地才行,因為警察可不答應。我在廣場上遇到的某些人已經在那兒連續待上六個星期了,看上去過得也不算太壞,只是身上都臟得恐怖至極。就像所有的貧困人群一樣,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也是愛爾蘭裔。時不時地這些人也回家看看,但他們似乎從來不想付路錢,總是巴在小貨船里,而船員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本想在圣馬丁教堂3過夜,但據其他人講你進門的時候似乎會有一個叫麥當娜的女人對你尖刻地盤問一番,所以我決定就在廣場上過一夜。這里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但又是嚴寒又是警察的,就連打個小盹也不可能;而事實上除了幾個飽經歷練的流浪漢外也沒有人會試著在這里睡覺。廣場上的椅子能容納大約五十人,其他人只能坐在地上——當然這是法律禁止的。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人大喊一聲:“當心伙計們,警察來了!”然后一個警察就會走過來,搖醒那些睡著的人,命令坐在地上的人站起來。通常他剛一過去我們就馬上又倒頭便睡,這一幕就像游戲一般從晚上八點上演,一直進行到凌晨三四點。午夜之后實在是太寒冷了,我不得不靠長時間的步行來保持溫暖。此時的街道真的有些恐怖:一切都靜悄悄的,像是被遺棄了一樣,卻又被一盞盞刺眼的路燈照得亮如白晝,使得一切都散發出一股死一般的氣息,仿佛整座倫敦城就是一座死城。凌晨三點鐘左右又有一個警察走過,我干脆走到閱兵場后的一片草地中,看到妓女和嫖客們冒著冰冷刺骨的霧氣和露水,成雙成對地躺在那里。廣場上總有一些妓女;她們的生意不好,沒能掙夠過夜錢。晚上其中一個妓女躺在地上痛苦地哭泣——一個男人沒有付她6便士的嫖資就跑了。天將破曉時,這些妓女甚至都沒有掙到6便士,只有一杯茶或一支煙。四點鐘左右有人弄到了一些打包的報紙,我們六個一群,八個一組地擠在長椅上,用巨大的“紙包”把自己包裹起來。這能讓我們保持溫暖,熬到圣馬丁巷上的斯圖爾特咖啡館開門。在那兒你買上一杯茶就能從五點坐到九點(有時候三四個人甚至合用一杯茶),店家還允許你把頭枕在桌子上睡到七點鐘,到點后就會把你叫醒。在那兒你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一群人——流浪漢,考文特花園的腳夫,小商人,妓女——店里不停地有吵嘴打斗。這時一個腳夫的妻子——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正在拼命地羞辱兩個妓女,因為她們點的早飯比自己的好。她們的桌前每上一道菜她都要指手畫腳地大聲辱罵:“這就是上一次床的價錢,對不對?我們可不靠睡覺來換早飯,對不對姑娘們?你們猜她們靠什么換來這兩個甜面圈?就是那個黑鬼,花了6便士就上了她們??”不過妓女們卻并不在意。

2考文特花園:在奧威爾的時代(以及此前的三百年間)這里都是倫敦的蔬果中心市場。1974年市場搬到了拜特斯的“九棵榆”。

3圣馬丁教堂:面向特拉法加廣場的東北角。教堂的地下墓穴為窮困潦倒的人提供庇護,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1931年8月27日

早上八點鐘左右我們所有人都在特拉法加廣場的噴泉邊剃了胡子。我大半個白天都在讀《歐也妮·葛朗臺》4——這是我身上帶的唯一一本書。法國書的出現總是會引來相同的評論:“啊,法國書?里面的東西一定很火辣,對不對?”諸如此類的話。顯然大多數英國人根本不知道有些法國書一點也不色情。窮光蛋們似乎只讀“水牛比爾”一類的書。每個流浪漢身上都帶著一本類似的書,等他們一到救濟院就互相換著看。

因為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要出發去肯特郡了,所以當天晚上我決定找一張床睡覺,于是去了南堤橋路上的一家集體寄宿舍。這里一晚上只要7便士——這么便宜的地方倫敦沒有幾家——看上去也確實就值這個錢。床有5英尺高,沒有枕頭(你只能把外套卷起來當枕頭),里面全是跳蚤,外加幾只臭蟲。廚房是一個又小又臭的地下室,里面擺著一張桌子,離廁所門只有幾尺遠,桌子上面放著些滿是蒼蠅卵的果醬,店小二正坐在那里賣著。老鼠是如此地猖獗,以至于店里不得不養了好幾只貓來專門對付它們。這里的房客我猜都是些碼頭工人,而他們似乎也并不討厭。這群人中有一個蒼白的小伙子,害著肺病,但很明顯是個體力勞工。這小伙子狂熱地愛著詩歌,不停地重復念叨著:

 

“如此動人的聲音我從么聽過——

四月天里喲那布谷鳥的歌聲,

它打破了大海的寂靜

在那餓布里底群島的最遠頭”5

 

他念的時候飽含真情。其他人也不怎么嘲笑他。

4《歐也妮·葛朗臺》:巴爾扎克所著《人間喜劇》中《外省生活場景》(1834)系列中的一本。

5這是華茲華斯名詩《孤獨的刈麥女》(1805)的“鄉土”版本。原詩是這樣的:“如此動人的聲音我從未聽過——春天里那布谷鳥的歌聲;它打破了大海的寂靜,在那赫布里底群島的最遠端。”

1931年8月28日

第二天下午我們四個人一起動身前往啤酒花田。與我同行的這干人中最有趣的是一個叫金吉的小伙子,直到今天我動筆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依然是我的朋友。他26歲,強壯,敏捷,大字不識一斗,全無頭腦,但渾身是膽,什么都敢做。在過去的五年里,他也許每天都在違法——除了呆在監獄里的時候。年少時他就在波特爾6呆過三年,出來以后,18歲那年靠著一票成功的入室盜竊得來的錢財娶上了老婆,不久以后應征入伍成了炮兵。他的妻子后來死了,不久以后他也在一次意外中左眼受傷,無法繼續服役了。官方讓他在定期撫恤金和一次性補償間作選擇,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一次性補償,并且在一周之內就花了個精光。從那以后他又重操舊業,并六次入獄,但從來沒有呆長,因為警察抓到的都是小案子。他曾經干過一兩票大活兒,賺了500多英鎊。不過對我他一直都很誠實,把我看作他的哥們兒,但一般來講他會偷走任何沒有被拴住的東西。但我不相信他會是一個成功的大盜——他太笨了,沒有能力預見危險。這很令人惋惜,因為他完全有能力掙上足夠的錢過體面的生活,只要他愿意。他在跑街兜售方面有驚人的天賦,曾經干過許多份代理銷售的工作,但只要他賺了一筆,就立刻拿錢開溜。他在討價還價方面也是一把好手,總能說服屠戶給他一磅能吃的肉,卻只收他2便士。可另一方面,他對錢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從來省不下半個子。他喜歡唱“家在西邊的小灰房”之類的歌7,說起他死去的妻子和母親時感傷得肝腸寸斷。我想他應該算個典型的“可愛罪犯”。

同行的另外兩個人中,一人是個叫“小金吉”的20歲男孩,看上去像個挺討人喜歡的孩子,卻是個孤兒,去年幾乎一整年都住在特拉法加廣場上。另一人是個18歲的小猶太人,來自利物浦,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癟三。我想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人比這孩子更令人作嘔了。他對食物就像豬一樣的貪婪,永遠都在垃圾桶里翻吃的,臉長得讓人想起某種低賤的食腐動物。講起女人來他說話的方式和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淫蕩得令人惡心,幾乎要讓我吐。他身上除了鼻子和周圍的一小塊區域,其他部位從不碰水,我們怎么勸他也沒用,他還滿不在乎地說起過自己身上長了好幾種跳蚤。他也是個孤兒,幾乎從娃娃開始就一直在流浪。

我這時身上還剩大約6先令;出發前我們花了一個半先令買了一條所謂的毯子,又討了幾個空罐頭作燒水用的鐵皮罐。唯一能可靠地派上這種用場的罐頭是那種兩磅容量的鼻煙罐,這可不太容易弄得到。我們花了2便士坐上電車,一直坐到布魯利,然后在垃圾堆上生起一堆火,等著另兩個人過來入伙,但他們始終沒有出現。這時天已經黑了,我們也不打算再等了,但已經錯過了尋找更佳宿營地的時機,只能在一片游樂場邊緣的濕草叢中過夜。夜晚冰冷刺骨。我們四個人只有兩條薄毯子,又不敢生火,因為周圍有住戶;而且我們偏偏又躺在斜坡上,時不時地就有人滾進溝里。看著其他比我年少的同伴個個睡得香甜,而自己卻整夜未合眼,我自覺很丟臉。為了不被抓住,我們破曉前就得上路,走了幾個小時才弄到熱水和早飯。

6波特爾:肯特郡的一個鎮子,當地發展出了一套通過懲罰、教育與工作培訓來改造年輕罪犯的體系。該體系后來被推廣到一系列同類機構中,但在1982年的刑法中被廢除,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犯監護中心。

7家在西邊的小灰房:一首作于1911年的傷感的歌曲,D·厄德利·威爾莫特作詞;赫爾曼·洛爾譜曲。一戰期間這首歌由于澳大利亞男中音彼得·道森的演唱而流行開來——他那優美的嗓音輕易地克服了當時錄音效果的欠缺以及蠟盤唱片性能的不足。

1931年8月29日

我們走了一兩英里,看到一座果園,其他人立刻溜進去開始大偷蘋果。出發時我并沒有準備干這事兒,但此刻我意識到我要么隨波逐流,要么離開他們,所以我只好分享了蘋果。不過第一天里我并沒有參加任何偷竊活動,除了替他們放哨。我們差不多在朝“七棵橡”的方向走去;晚飯前我們已經偷了十幾只蘋果桃子,還有15磅的土豆。每次路過面包店或茶館時其他人還進去乞討,就這樣我們又弄來了不少碎面包和碎肉。就在我們停下來生火吃晚飯時我們又碰到了兩個蘇格蘭流浪漢,他們剛剛從附近的一座果園里偷過蘋果。我們駐足和他們聊了許久。所有人都在用一種令人反胃的方式討論性話題。流浪漢們說起性時都十分惡心;他們的貧窮讓他們根本碰不到女人,所以各種淫穢不堪的東西都在他們的腦子里發酵。好色之徒還不算太糟,但有色心沒色運的人卻會被這種欲望折磨得卑賤不堪。他們讓我想起那些酸溜溜地在一對正在交配的同類身邊晃悠的老狗。談話中小金吉講起他和其他幾個特拉法加廣場上的流浪漢發現其中一人是個“吹吹”(指同性戀),或者說是“假娘們兒”,于是立刻撲將上去,搶走了他身上僅有的12個半先令,然后揮霍一空。顯然他們認為搶他錢是件非常正當的事,因為他是個“假娘們兒”。

我們走得很慢,這主要是因為小金吉和猶太人不習慣走遠路,總是想停下來翻找食物殘渣。有一次猶太人甚至撿起幾只踩爛的碎土豆吃了下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天下午決定不去七棵橡了,而是改去“懶山”收容所。蘇格蘭人告訴我們那里比人們通常說的要好。我們在離收容所一英里的地方停下來喝茶;我記得旁邊一輛汽車里的紳士非常友好地幫助我們找生火的木頭,還給了我們每人一支煙。隨后我們繼續前往收容所,沿路摘了一捧忍冬花打算獻給“流浪漢少校”8。我們想這或許能讓他好說話些,放我們星期天出去。可等我們到了收容所,“少校”卻說他非得把我們留到星期二上午不可。原來,收容所所長熱衷于讓每個閑散人員都做一天工,可另一方面又絕不答應讓他們星期天干活兒。這樣的話我們整個星期天都得無所事事,一直呆到星期一才好工作。小金吉和猶太人選擇留到星期二上午,而金吉和我則跑到教堂附近的一座公園邊緣睡覺。那里冷得恐怖,不過比前一晚要稍許好點,因為我們有充足的木頭點火取暖。金吉還向當地的一個屠戶討來了兩磅最好部位的肉腸作晚飯。屠戶們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最慷慨。

8“流浪漢少校”:負責對收容所里的流浪漢們進行日常組織管理的官員。

1931年8月30日

第二天早上做早禱的牧師發現了我們,把我們趕了出去,不過態度不算太壞。我們經過七棵橡,繼續前往希爾,路上碰到的一個人建議我們去三英里遠處的米歇爾農莊找活兒干。等我們到了那里,農夫卻說他沒法給我們工作,因為他不能提供住宿,而政府巡檢員由工黨政府任命。[奧威爾原注]一直在附近晃悠,要確保所有啤酒花采摘工都有“適當的住宿”。(順便插一句,這些巡檢員今年成功地阻止了數百個失業人員在啤酒花田里找到工作。因為沒法向采摘工提供“適當的住宿”,農夫們只能雇用自己有住所的當地人。)我們從米歇爾的田里偷了一磅木莓,然后去另一個叫科隆克的農夫那兒找活兒干,可他的回答一模一樣。不過我們從他的田里偷了五到十磅的土豆(所以不算白來)。就在我們動身朝少女石方向走去時,碰到了一個愛爾蘭老婦。她說自己在希爾有住處,所以成功地從米歇爾那里攬到了活兒,但實際上她在撒謊。(她其實就睡在某人花園里的工棚中。她總是在天黑后溜進去,天亮前溜出來。)我們從附近的一間農舍中討來了熱水,和愛爾蘭老婦一起喝茶,她則給了我們許多討來又吃不掉的食物。我們很高興,因為我們身上只剩2個半先令,食物也不多了。天這時開始下雨,于是我們走到教堂附近的一間農舍中,求主人讓我們在一間牛棚中避雨。農夫和他的家人此時正要去參加晚禱,非常震驚地回答道當然不行。于是我們只好在教堂的墓地前門里躲雨,一邊巴望著自己這副渾身濕透,筋疲力盡的模樣能討來過往信眾的幾個銅板。最后我們一個子兒都沒得著,但金吉在禮拜結束后從牧師那里討來了一條七成新的法蘭絨褲子。躲在墓地前門里很不舒服,我們渾身濕透,又沒有煙草,而金吉和我那天已經走了十二英里路了;不過在我的記憶里我們自始至終都很開心,一路歡笑。那個愛爾蘭老婦(顯然她一生都在流浪)真是顆老開心果,滿肚子故事。說到晚上“蹭覺”的地方,她告訴我們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她甚至爬進豬圈,擠在一頭老母豬身邊取暖。

夜幕降臨時天還在下雨,我們于是決定找一間空房子睡覺,不過我們首先去雜貨店買了一磅糖和兩支蠟燭。就在我付錢的時候金吉從柜臺上偷了三只蘋果,愛爾蘭老婦則偷了一包煙。這一切都是他倆事先策劃好的,卻故意瞞著我,好利用我純潔的外表作掩護。一番好找之后,我們終于找到一間沒造完的房子,從一扇工人忘關的窗戶里溜了進去。光禿禿的地板冷得可怕,不過總比外面暖和,我也終于睡上了兩三個小時。破曉之前我們溜了出去,按照約定和愛爾蘭老婦在附近的一片樹林中會合。天還在下雨,不過金吉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點著篝火,我們也好煮點茶,烤幾個土豆。天亮時愛爾蘭老婦去干活了,金吉和我則前往一兩英里開外的錢伯農場找工作。我們趕到農場時村民們正在絞死一只貓——這種事我過去倒從未聽說過。村長說他應該能給我們活兒干,讓我們先等著;我們從上午八點一直等到下午一點,可最后村長又說他沒活兒給我們干。我們馬上走人,順手撈了大把蘋果和蜜李,上了通往少女石的路。三點鐘左右我們停下來吃飯,用前一天偷來的木莓做了點果醬。就在這附近,我記得有兩戶人家拒絕給我冷水,因為“女主人不許我們給流浪漢任何東西”。金吉看到一位紳士在旁邊一輛小汽車里野餐,就走上前去問他討火柴;據金吉講,向正在野餐的游客乞討總是有賺頭的,因為等他們回家的時候肯定總有些吃不掉的東西。果不其然,那位先生馬上拿了一些沒動過的黃油走了過來,和我們攀談起來。他的態度是這么友善,以至于我都忘了裝出倫敦土腔。這位先生仔細地打量著我說,淪落到這種境地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該是多么痛苦啊,等等。他接著又說:“我說——你可別介意啊——你拿上這個好不好?”他說的“這個”是1先令,我們正好拿來買了點煙草,抽上了當天的第一口煙。這也是整個旅途當中我們唯一討到鈔票的一次。

我們繼續朝少女石方向走去,可剛走了幾英里天就下起了大雨,我的左靴子把我的腳夾得生疼。我已經三天沒脫靴子了,過去的五個晚上總共也只睡了八個鐘頭,我感覺似乎沒法在野外再熬一晚上了。于是我們決定去八英里開外的西莫林救濟所,可能的話最好搭一段便車。我記得我們招了四十輛貨車,最后總算有人載了我們。今天的貨車司機已經不肯給人搭便車了,因為他們沒有第三方保險,萬一出了事故他們就要被解雇。不管怎樣我們終于搭上了車,在離救濟所兩英里處被放了下來,晚上八點鐘才走到那兒。大門外我們碰到一個又老又聾的流浪漢,正打算在瓢潑大雨中露宿——他昨晚已經在救濟所中呆了一宿了,如果再來的話就會被關上一星期的。他告訴我們,只要我們告訴救濟所自己找到了工作,他們一早就能放我們出去;不然的話,就得把我們關上一天,除非我們“翻墻”——也就是趁“流浪漢少校”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流浪漢們經常這么干,不過這樣的話你得把自己的東西藏在外面,可此時正下著大雨,我們無計可施。就這樣我們進了救濟所。我發現自從我上次進來之后的這些年里救濟所改進了不少(如果西莫林具有代表性的話)。不:實際上反倒更糟了。[奧威爾原注]衛生間整潔體面,我們每人甚至都發了一條干凈的毛巾。不過食物還是一如既往的陳面包和人造黃油;我們好聲好氣地詢問他們給我們喝的究竟是茶還是可可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奧威爾原注]時,少校居然很生氣。我們的床上鋪著草席和厚厚的毯子,我倆都睡得像木頭一樣死。

早上救濟所的人命令我們必須工作到十一點鐘,打發我倆去擦洗寄宿舍。一如既往,這種工作只是一種形式。(我在這里從沒有做過一分鐘真正的工作,我也從沒有見到有誰做過。)寄宿舍里塞了五十張床,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房間里滿是一股暖烘烘、臭烘烘的屎味兒——救濟所里似乎永遠擺脫不了這股味道。房間里還有一個弱智的乞丐,一身16英石一英石相當于6.35千克。——譯注重的大肉團,小臉上安著一張豬嘴,正歪嘴傻笑。他的工作是倒房間里的尿壺,動作慢得嚇人。這些救濟所看上去都差不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其令人作嘔的味道。想到這些臉色灰黑、漸漸衰老的男人在一股廁所味兒中過著這樣一種極其安靜、孤獨的生活,一邊搞著同性戀,我真是想吐。但我很難清晰地傳達出我的想法,因為它們已經和救濟所里的這股味道難分你我了。

十一點鐘,救濟所像往常一樣發給我們面包奶酪,放我們出去。我們動身前往三英里外的布萊斯特農場,路上停下來摘了一大捧蜜李,所以直到下午一點才走到地方。我們一到農場,工頭就告訴我們他正要招采摘工,馬上就把我們趕進了田里。我們這時身上只剩3便士了;當天晚上我寫信給家里,讓他們再給我寄10先令過來。兩天以后錢到了,在此期間要不是其他采摘工給我們吃的,我們幾乎斷糧。此后的幾乎整整三星期我們一直都在摘啤酒花,下面我將逐一記述此間經歷的各個方面。

×1931年9月2日至1931年9月19日兩個叉號之間的段落(至少是其主體)被寫進了登在《民族》上的一篇文章。[奧威爾原注]第二個×號在六段之后。關于這篇文章,見CW, X, pp.233-235。

啤酒花沿著桿子或者鐵絲能爬到10英尺高,成排種植,中間間隔一兩碼。采摘工的工作就是把啤酒花扯下來,剝進一個筐里,還要盡可能地不把葉子混進去。當然,在實際操作中你是不可能完全把樹葉剔干凈的;有經驗的采摘工會用葉子來充啤酒花的數,而且數量剛好在農夫能容忍的范圍內。這里面的技巧你只要一會兒就能學會,真正的困難是長時間的站立(我們一天通常要站上10個小時)、木虱和手上的傷口。你的手沾上啤酒花汁以后會臟得和黑人的手一樣黑,而這東西只有泥巴才能擦掉或者是啤酒花汁——很滑稽不是。[奧威爾原注];一兩天后手就會開裂,接著被啤酒花那多刺的莖蔓劃得橫一道豎一道。早上,在傷口重新開裂前,我的雙手會疼得死去活來。甚至在我現在打字的時候(10月10日)我的手上依然有疤痕。大多數啤酒花采摘工從孩提時代起就年年下地干活了,他們的動作快如閃電,而且知道這行當里的所有把戲:比如晃晃籃子,把啤酒花搖松。最成功的采摘工都是全家出動——兩三個大人捋藤蔓,一兩個小孩撿掉落的啤酒花,再把漏網的藤蔓剝干凈。禁用童工的法律被徹底漠視,有些人拼命地催逼自己的孩子。緊挨著我們的一個女人是個典型的老派倫敦東區人,對自己的孫子孫女就像奴隸一樣使喚——“快點,羅斯,你這小懶貓,快把啤酒花撿起來。要是讓我逮到你,我非揍你屁股不可??”直吼到這些才6到10歲孩子一頭倒在地上睡著為止。不過在我看來這樣的生活對他們的傷害并不比學校要大。

要想知道你能掙幾個錢,請聽我講講酬勞的計算方法:摘下來的啤酒花農場每天秤兩到三次,你每摘一蒲式耳就能掙一點錢(我們這家是1蒲式耳2便士)。一株長勢良好的啤酒花藤可以摘出半蒲式耳啤酒花,一名熟練的采摘工能在10分鐘內剝光一株藤;因此理論上講你能在一周60小時的工作時間里掙上30先令。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首先,啤酒花的長勢參差不齊。某些啤酒花藤上的花株有珍珠大小,而另一些藤上的卻只有豌豆那么大;長勢不好的藤剝起來反倒比“好藤”更費時間——它們的莖蔓往往亂糟糟的——有時要剝五六株“壞藤”才能裝1蒲式耳。另外還有各種原因造成的誤工,對此采摘工們不會得到任何補償。有時還會下雨(啤酒花被雨水打濕后會變得很滑,沒法采摘),再有就是你每次從一片田挪到另一片田上時總要等上半天,所以每天都要浪費掉一兩個小時。最要命的是稱量問題。啤酒花像海綿一樣松軟,因此掌秤的很容易就能把1蒲式耳的啤酒花硬是壓成1夸脫——如果他想這么干的話。有時他只管把東西舀出來直接上秤,但有時他卻會接到農夫的指令,要“嚴格把關”。這時他就會把啤酒花在籃子里壓緊,這樣的話原本有20蒲式耳的滿滿一筐啤酒花就只剩下12到14蒲式耳了,足足少算了1先令上下。有一首歌唱的就是這個,時常掛在那個東倫敦老婦和她孫兒們的嘴邊:

 

“倒霉的啤酒花!

倒霉的啤酒花!

掌秤的他過來了,

快摘呀,

快把它們從地里摘下來!

他是來秤數的,

他從不知道什么時候該住手;

喂,喂,快把你的手伸進筐,

把那該死的啤酒花拿出來!”

 

掌秤的把啤酒花從筐里拿出來,放進一個10蒲式耳的大口袋中。這大口袋照道理是半英石重,正常情況下一個人就扛得動。但碰上掌秤的“下重手”時,就要兩個人才扛得動這滿滿一大袋。

面對如此之多的困難,你一星期根本掙不了30先令,邊都挨不到。奇怪的是,很少有工人能意識到他們的報酬有多低——計件工資掩蓋了低回報率的事實。我們這一群人中,最成功的采摘工是一家吉卜賽人,五個大人加一個小孩,都是從會走路起就年年來摘啤酒花了9。在不到三周的時間里,這家人一共掙了10英鎊——不算小孩,那就是人均每周14先令。金吉和我每周掙9先令左右10;我懷疑沒有哪個采摘工每周的工錢能超過15先令。按照這樣的報酬率,彼此合作的一家人還能養活自己,并且掙夠回倫敦的旅費,但單個的采摘工甚至連這點錢都掙不夠。附近有些農場要八九蒲式耳才能換1先令,而不是我們這里的6蒲式耳,在那種地方一周要掙10先令都很困難。

開始工作前,農場會給每人發一張印出來的工作條款,其目的就是把采摘工在某種程度上變成奴隸。根據條款,農夫可以以任何理由在沒有預先通知的情況下解雇工人,并且只按8蒲式耳1先令而不是6蒲式耳1先令核算工錢,這樣等于是搶走了他四分之一的收入。如果哪個工人在采摘季結束之前就辭職不干了,那他的工錢同樣按上面的標準核算,而且你沒法拿上全額工錢跑路,因為農場最多只預付給你三分之二的錢,剩下的要欠到采摘季的最后一天才結算。管筐的(也就是工頭)拿的是計日工資,不是計件工資,但一旦發生罷工他們的工資就要停發,因此他們自然要上天入地地阻止罷工。總的來說農夫把采摘工們玩弄于股掌之間;除非后者組織起自己的工會,不然這種情況就永遠無法得到改變。不過,試圖在這里組織工會是毫無用處的,因為半數的采摘工是女人和吉卜賽人;他們實在太笨,看不到工會的用處。

下面說說我們的居住條件。諷刺的是,農場里最好的寄宿舍居然是廢棄的馬廄。我們大多數人睡在10英尺寬的錫棚里,窗上沒有玻璃,四周到處是洞,風也進雨也進;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堆麥稈和啤酒花藤,除此以外別無他物。我們的棚里住了四個人,而有的棚里居然擠了八個——這其實是好事,因為人多更好保暖。睡在麥稈里的感覺糟透了(它比干草要冷得多);金吉和我每人只有一條毯子,頭一周里我們就害了凍瘡;后來我們偷了許多大口袋來保暖。農場免費提供生火的木頭,但數量不夠。水龍頭在200碼開外,廁所也一樣,但那實在是太臟了,我們寧可走上一英里也不愿去用它。附近有一條小溪,可以用來洗衣服,但想在村里洗個澡就像買條聽話的鯨一樣難。

×采摘工似乎有三類人:東倫敦人——大多是街頭小販、吉卜賽人,還有流動農場工,當中摻雜著些流浪漢。金吉和我就是流浪漢,這讓我們贏得了不少同情,尤其是從那些境遇相對較好的人那里。有一對小販夫婦,對我們就像父母親一樣。他們是那種每個周六晚上都喝得七葷八素,每說一樣東西都要加上“操”的人,但我再沒有見過有誰比他們更善良、更體貼了。他們一次次地給我們送吃的。一個孩子會拿著平底鍋來到我們的窩棚里:“艾瑞克,媽媽原本打算把這燉菜扔掉的,但她說那可就浪費了。你們愿意吃嗎?”當然他們根本沒打算把菜扔掉,但故意這樣說,避免予人施舍的嫌疑。一天他們甚至送來了一整只燒好的大豬頭。他們自己也曾流浪過好幾年,因此對我們格外同情。“啊,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睡在他媽的濕草叢里,早上去問送奶人討一杯茶。我有兩個兒子就是在路上生下的??”另一個善待我們的男人是個紙廠工人。此前他曾在萊昂斯飯店做過捕鼠人。據他講,萊昂斯的廚房里灰塵和老鼠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就連它們在卡德比的總部也是這樣。他曾在托格莫頓街的萊昂斯分店工作,那里的老鼠多得嚇人,晚上赤手空拳進廚房甚至都有危險,必須帶上一把左輪槍。11我和這些人相處了幾天后,實在是懶得再裝倫敦土腔了,于是大家注意到我說話“不一樣”。同往常一樣,這讓他們對我更加友善了,因為這些人似乎覺得“貴人落魄”是件格外痛苦的事。

布萊斯特農場的200號采摘工里,吉卜賽人占了五六十個。他們看上去格外像東方的老農——同樣的寬臉盤,既麻木又狡詐,同樣在自己的世界中精怪無比,出了這個圈子就無知得令人發指。他們大多目不識丁,孩子們也都似乎從未上過一天學。一個40歲左右的吉卜賽人問我:“巴黎離法國有多遠?”“趕著大篷車去巴黎要幾天?”諸如此類的問題。一個20歲的年輕人總喜歡問我相同的謎語,一天問上五六遍:“想知道什么事情你做不了嗎?”“什么?”“用電線桿撓蚊子屁股。”(這時,四周總會響起永不消失的大笑。)吉卜賽人似乎很富有,有大篷車,有馬匹,但他們還是一年四季流浪做工,不停地攢錢。他們經常說,我們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看來令人厭惡,還喜歡吹噓他們如何巧妙地在戰爭期間躲開兵災。和他們說話,你感覺就像時空錯亂了一樣。我經常聽見一個吉卜賽人說:“要是讓我知道了某某在哪兒,我一定要快馬加鞭地追過去,哪怕跑得一個馬掌都不剩了也要抓住他!”這根本就不是二十世紀的比喻嘛。一天幾個吉卜賽人在談論一個叫喬治·比格蘭的盜馬賊,這時一個男人替他辯護道:“我覺得喬治不像你們說的那么壞。我知道他只偷喬治亞人(上層人)的馬,他是不會特意來偷我們的馬的。”

吉卜賽人管我們叫喬治亞人,管自己叫“羅馬尼”(吉卜賽)人。不過他們的諢名是“底達西”(不清楚具體的拼法)。他們都會吉卜賽語,在不想讓外人聽懂的情況下會用一兩個吉卜賽詞。在這群吉卜賽人身上我注意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吉卜賽人是不是也有這回事——你常常發現,一家人長得完全各不相同。這表面看似乎佐證了吉卜賽人偷小孩的傳聞;不過這可能只是因為孩子們更聰明。

我們的窩棚里住了一個又老又聾的流浪漢,就是我們在西莫林救濟所外面碰見的那個,人們一直管他叫德菲。他說起話來就像F先生的姑媽12,看上去就像喬治·貝爾奇13的一幅畫。但其實他挺聰明,受過不錯的教育,毫無疑問如果不是耳聾的話絕不會成流浪漢的。他身體太弱,干不了重活,因此在過去的幾年里只做過些摘啤酒花之類的零工。據他估算,他呆過400多家救濟所。我們這群人中的另兩個男人,一個叫巴瑞特,一個叫喬治,都是流動農場工的典型。過去的幾年里他們一直按固定的順序打工:早春剪羊毛,然后摘茶葉,摘草莓,摘其他當季的水果,摘啤酒花,鏟馬鈴薯、蕪菁和甜菜根。他們一年最多只有一兩個星期沒活干,可即便是這么短短幾天時間也足以吞掉他們的全部積蓄了。兩人來到布萊斯特農場時都身無分文。我看到巴瑞特頭天干活兒時顆粒未進。他們的全部所得換來的只是遮體的衣服,一年到頭睡覺的草墊,一日三餐的面包奶酪培根,還有(據我猜想)每年一兩次的酩酊大醉。喬治是個抱怨鬼,對于自己吃的比豬差,干得比驢多,不停地換工作懷著一股卑賤的自豪感。他的口頭禪是:“像我這樣的人,聰明是沒用的。”(他不能讀寫,甚至認為識字都是一種奢侈。)我很了解他的這種想法,因為我也曾在巴黎的洗碗工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說法。14巴瑞特63歲了,他總喜歡拿現在和他小時候比,抱怨現在吃的有多糟糕。——“想當年俺們可不吃這他媽的假黃油抹面包。俺們吃結結實實香噴噴的好面包!還有牛心!還有培根布丁!還有血腸!還有豬頭肉!”他說“豬頭肉”時那股垂涎欲滴,充滿追憶的語調讓人覺得他似乎已經餓了幾十年了。

除了這些一般的采摘工外,還有一些所謂的“有家的”,也就是偶爾來干干活兒的當地人,干這個主要是為了圖開心。她們通常都是農夫的妻子,因此一般的采摘工和她們自然彼此看不對眼。不過她們中有一個女人卻非常善良,給了金吉一雙鞋,又給了我一件幾乎全新的外套,一件背心和兩件襯衫。大多數當地人視我們為糞土,店主們也都非常粗魯,盡管我們這些人合起來一定在村里花了幾百英鎊了。

摘啤酒花的日子平淡無奇。每天早上六點差一刻我們從草堆里爬出來,穿上外套和靴子(其他衣物我們睡覺時全都穿在身上),走出門去生火——這在九月天可不容易,因為老是下雨。不到六點半,我們就煮好了茶,煎了幾片面包做早飯,然后下地干活,隨身帶上培根三明治和一罐冷茶作午飯。天如果不下雨的話我們會差不多一刻不停地干到下午一點鐘,然后在啤酒花藤中間生一堆火,熱熱茶,休息半個小時,之后接著干到下午五點半。等我們回到家,清洗完手上的啤酒花汁,吃完茶點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倒頭便睡。不過也有很多時候我們晚上溜出去偷蘋果。農場附近有一座大果園,我們三四個人會按計劃洗劫那里,每次都偷走50公斤的蘋果,裝滿一袋,外加幾磅大榛子。星期天,我們除了在溪水旁洗衣襪,其他時間整天都在睡覺。在我的記憶中,那些日子里我睡覺從沒有脫過衣服,從沒有刷過牙,一周只剃一次胡子。除了工作和做飯(做飯意味著拿罐頭取水,用濕柴生火,拿罐頭蓋做煎鍋),你幾乎一刻也不得停。那些日子里我只讀了一本書——水牛比爾。回頭計算開銷時,我發現金吉和我每人每周吃飯只花5先令,因此毫不奇怪,盡管我們有偷來的蘋果和別人送來的食物,可我們仍舊總是沒有煙抽,總是挨餓。我們似乎永遠在用四分之一便士作單位在計算自己能不能多買半盎司粗煙絲,多買2便士的培根。這樣的生活算不得太糟糕,但成天成天地站著,睡不好覺,手被劃得傷痕累累,這些因素到最后實在有些讓我吃不消了。看到身邊的大多數人都把這當作是度假,我實在是感到羞愧難當——事實上,正因為摘啤酒花被人看作是休假,所以這些采摘工才會接受這樣低得讓人吃不飽飯的工錢。按照農場工人的標準,摘啤酒花簡直算不上工作;認識到這一點,也提供了一個了解農場工人生活的視角。

一天晚上,一個年輕人敲開我們的房門,自稱是新來的采摘工,被安排在我們的窩棚里。我們放他進來,第二天早上還給了他一頓飯,接著他就消失了。看來他根本不是采摘工,而是個流浪漢。在啤酒花的采摘季里,經常有流浪漢耍這套把戲,為的就是找個屋頂睡一晚。還有一天晚上一個女人正要回家,請我幫她把行李扛到沃特林伯里車站。她是提早離開的,所以算工錢時是按8蒲式耳1先令算的,她的全部所得剛好只夠她們一家回去的路費。我推著一輛歪輪的嬰兒車,上面塞滿了行李,足足在黑暗中走了兩英里半的路,后面跟著一隊哇哇大叫的孩子。我們趕到車站時,最后一列火車剛好進站,我推著小車沖過柵口,匆忙之中弄翻了車。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火車眼看著朝我們沖過來,而腳夫和我卻在追著一只沿著鐵軌亂滾的錫尿壺。有好幾個晚上,金吉一直慫恿我同他一起去搶教堂。我告訴他,他是有前科的人,一旦出事警察肯定會懷疑他的,總算把他勸住了,不然他就要單干了。他說他以前就搶過教堂,濟貧箱里一般總有些值錢的東西,這讓我吃了一驚。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兩個快樂的周六夜晚,坐在熊熊的篝火前烤蘋果,直到深夜。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我發現圍坐在篝火邊的十五個人當中,除了我之外全都蹲過大牢。周六的村莊里人聲鼎沸,手頭有閑錢的人通常都會喝得爛醉,酒館不得不叫來警察才能把他們趕出去。我相信當地居民一定把我們看作是討厭庸俗的一群,但我實在覺得,一個沉悶的小村莊能有這樣一年一度的倫敦佬入侵,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9奧威爾最初寫的是“干活兒”。

10每人每周9先令:相當于今天的18英鎊——遠遠少于理論上的30先令(相當于今天的60英鎊)。

11這些名字在1968年首版時抹去了。

12 F先生的姑媽:狄更斯的小說《小杜麗》中弗羅拉·芬奇的姑媽,靠弗羅拉贍養。她通常被簡稱為“F先生的姑媽”。她的主要性格特征可以歸納為“極端的嚴肅與沉默寡言;有時會突然用深沉警示的語調發表些不著邊際的評論,和任何人說的任何話都毫無關系,全無由頭,令人既困惑又害怕”。她的有句臺詞可能對曾住在“泰晤士邊的亨里”的奧威爾格外有吸引力:“F姑媽用兇惡的眼神盯了眾人足足十分鐘,然后說了一句令人驚懼的話:‘我們住在亨里時,巴尼的公鵝被修補匠給偷走了!'”(第十三章)

13喬治·貝爾奇(1875—1947),皇家藝術院會員,他的畫集包括《人物》(1922),《生活中來》(1929)和《罐裝木炭》(1933)。

14巴黎的洗碗工:1929年奧威爾曾在巴黎當過洗碗工——也就是法語中的plongeur;詳見1933年出版的《落魄在巴黎和倫敦街頭》,也就是這段摘啤酒花經歷的兩年之后。

1931年9月19日

最后一個上午,我們摘完了最后一片田后,人們玩起了一個古怪的游戲:抓住女人,把她們扔進筐。很可能《金枝》15中會對此有所描述。這顯然是個古老的習俗,所有的收獲活動都有類似的某種習俗。那些文盲和半文盲拿著賬簿來找我和其他的“學者”幫他們對賬,有些人甚至還會付一兩個銅板。我發現很多時候農場的出納都會加錯金額,而且無一不是偏向農夫的。當然只要采摘工抗議,他們總能拿到該拿的錢;但要是他們接受了會計的賬目,那可就拿不到了。而且,農場還有一條討厭的規定:誰要對賬目提出異議的話,就得等其他所有人領完錢以后再做結算。這就意味著你得一直等到下午。這樣一來,很多急著趕公車回家的人就不得不放棄那點少算的錢,直接回家了。當然,大多情況下那不過是幾個銅板。但有一個女人的賬簿居然少加了整整1英鎊。

金吉和我收拾好東西,步行前往沃特林伯里車站去趕采摘工專列。路上我們停下來買了點煙草,算是對肯特郡說再見。金吉還耍了個聰明的小花招,騙了那賣煙草的姑娘4便士。等我們趕到車站時,那里已經有50個左右的采摘工在等火車了;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老德菲。他正坐在草地上,面前舉著一張報紙。忽然他把報紙挪開了,我們赫然發現他脫了褲子,正向過往的婦女孩子展露陰莖。我吃了一驚——他平時可是一位體面的老人;不過,流浪漢十有八九都有著某種性怪癖。采摘工專列比一般的車票要便宜9便士,但足足開了5個小時才到倫敦,只跑了30英里。晚上十點左右,采摘工們擁出了倫敦橋車站,許多人都喝得大醉,每個人手里都捧著幾捆啤酒花;街上的行人不知何故都很樂意買這些東西。德菲一路就坐在我們的車廂里。他請我們上最近的酒吧,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品脫。這是我那三星期里喝到的第一杯啤酒。喝完酒后,老德菲起身去了漢姆施密斯。毫無疑問他會在那兒一直游蕩到明年的水果采摘季。

我和金吉算賬時發現,我們倆干了18天的活兒,每人總共才賺了26先令。我們一開始每人預支了8先令,賣掉偷來的蘋果后我們兩人又合賺了6先令。付清了回倫敦的車費后,我們每人就只剩16先令了。這樣算來,我們在肯特郡的那些天里總算是養活了自己,而且回來時口袋里還剩了一點點余錢;但這樣做的代價是把我們所有的生存底線都降到了最低限度。

15《金枝:魔法與宗教研究》,兩卷本,1890年版;十二卷本,1906—1915,詹姆斯·弗拉茲爵士(1854—1941)著。

1931年9月19日至1931年10月8日

金吉和我去了突利街上的一家旅館睡覺,店主是劉·李維,他同時也是威斯敏斯特路上那家旅館的主人。這里一晚上只要7便士,可能是全倫敦最好的7便士旅館了。床里當然有臭蟲,但還不算多;廚房盡管又黑又臟,但還算方便,爐火燃得很旺,熱水也足夠用。房客們都是群下三爛——大多是些沒有活兒干又沒有技術的愛爾蘭勞工。他們中間不乏稀奇古怪之人。有一個68歲的老頭,工作就是在比利門16市場上扛整筐的魚(每筐重達一英石),卻對政治很感興趣。據他講他參加了1888年的血色星期日17暴動,卻又在同一天里宣誓當了臨時警察。另一個老頭,一個賣花翁,是個瘋子。他大多時候舉止正常,可一旦發作起來就會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可怕嚎叫,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奇怪的是,他每次發作都是在天氣潮濕時。還有一個人是個賊,專偷商店柜臺和空車,尤其是推銷員的汽車,然后把贓物賣給蘭貝斯街上的一個猶太人。每天晚上你都能看到他打理得光彩體面后“往西邊去”。他告訴我,自己一星期能穩賺2英鎊,還時不時地干票大的。他每個圣誕節都能摸一家酒館的錢柜,賺上40到50英鎊。他干這行當已經好多年了,只被逮到過一次,關押待審。就像所有的賊一樣,盡管他本事了得,可依然全無用處。因為每次他大賺一筆,總會在瞬間花個精光。他長著一張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卑瑣的臉,就像條土狼;可他為人卻挺讓人喜歡,很樂意分享食物,付賬也利索。

有好幾個早上,金吉和我去比利門市場做腳夫的幫手。五點鐘你就得到那兒,站在從比利門通往東奇普的街道拐角里等著。如果哪個腳夫推車推不上坡,他就會喊一嗓子:“推上坡來!”你這時要立刻跳上前去(這個工作的競爭當然異常激烈),從后面把車推上坡;報酬是“2便士推一把”。推車通常重4英石,能把你的小腿和胳膊肘累彎,不過你不可能攬到太多的工作機會,所以不至于累垮。我們從早上五點一直站到中午,我掙到的錢從來沒有超過1先令6便士。如果你走運的話,某個腳夫可能會雇你做固定幫手,這樣你一早上就能掙4先令6便士。腳夫自己似乎每星期能掙4到5英鎊。關于比利門,有幾點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一,這里許多的工作都是在做無用功,因為市場里缺少一個集中統一的運輸系統。現在算上腳夫,算上推車的,算上打雜的,你得花上1英鎊才能把一噸魚從比利門運到倫敦的某個鐵路站點。如果采用某種有序的方式實施運輸,比如貨運汽車,我猜運費可能只用幾先令。其二,其他酒館都打烊的時間段里,比利門的酒館還在營業。其三,這里的推車人常年私自販賣偷來的魚,你要是認識其中某個人的話,就能用極低的價格買到魚。

在旅館住了兩周后,我發現自己什么也沒寫出來,而這個地方本身也讓我越來越厭煩了——嘈雜,沒有隱私,廚房里悶熱難耐,而最讓人無法容忍的是骯臟。廚房里永遠飄著一股甜絲絲的魚臭味,所有的下水管都被腐爛的魚肚塞住了,惡臭難當。食物只能存放在黑黢黢的角落里,里面爬滿了黑甲蟲和蟑螂,懶洋洋的蒼蠅成片的黑云一般到處都是,非常嚇人。寄宿舍里也極其惡心,永遠響著咳嗽和吐痰的嘈雜聲——旅館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有慢性的咳嗽癥狀,毫無疑問是這里污濁的空氣造成的。我這時必須要寫些文章,可在這樣的環境里根本沒法提筆,所以我只能向家里寫信要錢,住進了溫德瑟街靠近哈羅路的一間房里。金吉則再度流浪。這篇記敘絕大部分是在博蒙德西公共圖書館里完成的,那里的閱讀室條件很好,離旅館也很近。

16比利門:比利門水產市場(倫敦特拉法加路,E14)里集中了五十個左右的商鋪,以賣魚為主,但也販賣禽類和其他產品(如土豆)。今天這個市場每周二至周六營業,營業時間早上五點至八點;星期天還有一家賣貝類的商鋪從早上六點開到八點。

17血色星期日:這場事件發生在1887年11月13日(而非1888年)。大約一萬名抗議者游行前往特拉法加廣場,在那里許多演講者向人群發表演說(其中就有蕭伯納)。游行的目的是為了抗議當時愛爾蘭的局勢,并要求釋放國會議員威廉·歐布萊恩。事件引來了大約兩千名警察和四百名士兵與人群對峙(盡管并沒有使用刺刀或者開槍)。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苏尼特右旗| 曲水县| 南城县| 二连浩特市| 洪雅县| 柘城县| 揭西县| 宜兴市| 锡林郭勒盟| 常熟市| 卢龙县| 隆林| 安宁市| 响水县| 南丰县| 阳东县| 高陵县| 德化县| 治县。| 鄂托克旗| 泾源县| 禹城市| 浪卡子县| 沁阳市| 旅游| 黔江区| 昌平区| 建阳市| 潜江市| 柞水县| 闽清县| 肥乡县| 秀山| 安新县| 睢宁县| 常州市| 卢湾区| 资阳市| 舟曲县| 广宁县| 增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