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見過的那個眼神狠戾的男人叫趙星，今年四十七歲，一直是這艘船的船員。換句話說，他曾經(jīng)跟許笑笑的父親共事。

蘇青掏出煙來給他遞了一根，又扔給小旭一根。

趙星接過來，掏出打火機，給蘇青點著了，又給小旭和自己點了。

“這船看起來有年頭了?！碧K青裝作無意，“出過什么事嗎？”

趙星看了蘇青一眼，沒回答，反問道：“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他往船下看了一眼，又說道：“那個女的，是以前一任船長的老婆，你跟她們認識吧？”

蘇青搖頭，“算不上認識，許笑笑在我那打工?！?

“哦?！壁w星似乎輕松了點，說道：“也挺可憐的。老船長出事以后，那女人就瘋了，非說是我們把老船長給害了。當初鬧得挺厲害的，又是報案，又是去廠里折騰，反正，很是鬧騰了一陣子。”

“后來呢？”蘇青抽了口煙，仰頭吐出煙圈。

“你問得挺仔細??？”趙星轉(zhuǎn)頭沖著蘇青笑，“看上她家閨女了？”

蘇青也跟著笑了，伸手拍了拍一旁小旭的肩頭，說道：“我們這個小兄弟想買這船呢，我琢磨著這跟買二手車一個道理吧？怎么也得打聽出沒出過事啊。你看，萬一我們買了船，那女的跟我們鬧怎么辦啊？”

“也是?！壁w星點了點頭，表示了一下理解，又說道：“你放心吧，她鬧不出花兒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說完，把抽了半截的煙扔在了甲板上，一腳踩了上去。

蘇青低頭看了看被踩扁的半截煙，沒說話。

跟著趙星又參觀了一遍船，蘇青一直心不在焉的，倒是小旭很激動，不停訴說著對這條貨輪的改造夢想。

小旭的興奮一直保持到了回程的路上，“蘇哥，您看看，是不是值得投資，您說，用心經(jīng)驗的話，怎么可能不賺錢？蘇哥……”

蘇青走到了車旁，許母和許笑笑都還在他車上。想了想，蘇青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小旭。

小旭有些不懂，“啥意思？”

蘇青指了指車，“我送她們娘倆回去，你自己打車?！?

……

蘇青開著車，許笑笑跟許母坐在后座上，許母似乎累了，正在閉目養(yǎng)神。許笑笑有些不好意思，跟蘇青客氣。

“蘇哥，麻煩你了?！?

“沒事?！碧K青一邊開車一邊回答了一句，“我閑著也是閑著。對了，住華中路是吧？”

“是啊，謝謝。”

蘇青無所謂的“嗯”了一聲，按照許笑笑的指揮，把車開進了一個老式的小區(qū)。

這小區(qū)，是真的老。

始建于1986年，比蘇青年紀都大。蘇青沒敢把車開進去——里面也沒地方停車。

看許笑笑一個人又要提著包，又要攙扶許母，有點吃力。蘇青接過了許笑笑手中的包，“我送你們到家?！?

許笑笑連連道謝，倒是沒再客氣，可能是因為自己扶著母親回去，確實困難。

許笑笑家住在六樓，沒有電梯。扶著半昏迷一樣的許母，走得氣喘吁吁的，一邊走一邊回頭跟蘇青說話，“當初我爸單位分房子的時候，我媽就說，千萬可別高了。我爸還說，沒事，高不了！結(jié)果分下來一看，最頂層，可不是高不了了嗎？”

蘇青笑了笑，跟著許笑笑走到了六樓，等著許笑笑開門進了屋，把包給她拎了進去。

許笑笑的家是一個兩室一廳，進門是一條長約一米的走廊，左右分別開著一個門，分別是廚房和洗手間。穿過走廊，是一個大約八九平方米的客廳。

客廳里放在一個沙發(fā)，蓋著沙發(fā)巾，樣式看不出來，但很干凈。確切說，是整個屋子雖然破舊，但都打掃的十分干凈，有股淡淡的檸檬香味，聞起來有些熟悉。

蘇青想了想，想起來這是他原來給貓舍買的，后來被告知最好不要在貓生活的地方用人工香薰，所以讓許笑笑拿去扔掉。

看來，她并沒有扔。挺勤儉節(jié)約的女孩子，怪讓人心疼的。

許笑笑攙扶著許母坐到了沙發(fā)上，又接過蘇青手中的包，掛在了客廳門口的衣架上，說道：“蘇哥，辛苦了，喝杯水？”

蘇青搖頭，“不了?！庇孟掳拖蛑鴫ι蠎覓斓娜腋Ｊ疽猓澳鞘悄愀赣H吧？”

墻上懸掛著一張放大的全家福，兩張折疊椅分列兩旁，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兩個人中間站著一個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小女孩，頭上戴著粉紅色的大蝴蝶結(jié)，五六歲的模樣。

照片應(yīng)該是在照相館之類的地方拍攝的，作為裝飾的小茶幾上放著廉價的塑料花。

男人很英俊，濃眉大眼，眉宇間有股正氣。女人很柔美，一手拉著小女孩的手，嘴角上翹著。小女孩有些懵懂，大概是平時拍照不多，顯得有些緊張，眼睛瞪得溜圓。

曾經(jīng)幸福的一家，讓人看起來有些唏噓。

“是啊，帥吧？我媽總說，其實她就是看上我爸的臉了。”許笑笑說道。父親走了已經(jīng)十幾年了，再怎么悲痛也不會提起來就傷心了。

蘇青點頭，“挺帥的?！笔悄莻€年代的審美，朱時茂那種長相的才能當主角。

“笑笑，笑笑……”沙發(fā)上一直閉著眼睛的許母發(fā)出低低的聲音。

許笑笑連忙蹲身，“誒，媽，我在呢。”

許母拉住許笑笑的手，“你爸爸被他們害死了，給你爸爸報仇啊，要報仇啊……”

許笑笑回答的如同行云流水，看來回答過很多次了?！靶?，我知道了?！?

大概是感受到許笑笑的回答有些敷衍，許母掙扎著張開雙眼，“笑笑！媽沒有瘋，沒有！你爸爸是被害死的，被害死的！”

許笑笑看了蘇青一眼，有些尷尬。

蘇青連忙說道：“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許笑笑松了口氣，“謝謝你，蘇哥?！?

蘇青點了一下頭，走出了許笑笑家。沿著樓梯走出了單元，長長嘆了口氣。要說許笑笑也挺不容易的。

第二天，許笑笑來上班的時候，帶著黑眼圈，像是一夜沒睡的模樣。給貓換水的時候，不慎把水澆了只白底虎斑貓一頭。

虎斑貓很不高興，喵了一聲，自己跳到一邊用毛爪子洗臉。

許笑笑有些緊張的看了蘇青一眼，蘇青沖著她笑了笑，“沒事?！?

“嗯?！痹S笑笑點了點頭，大概是出了失誤的關(guān)系，也打起了精神來。有些沒話找話的問道：“蘇哥，您上次說每個貓都有自己的故事，剛才那只的故事是什么？”

“哦，你說媒婆啊?！碧K青走過去，把頭頂著一撮濕毛的虎斑貓抱來起來，托起它的下巴給許笑笑看，“看它臉邊這塊黃豆大的黑毛，像不像個痦子？”

許笑笑噗嗤笑了一聲，“那怪它明明是公貓，卻叫媒婆呢?！?

正說著，許笑笑的手機突然響了，許笑笑放下水盆去接電話。

才說了兩句，臉上陡然變色，荒忙掛斷了電話，對著蘇青急匆匆說道：“蘇哥，我媽又去了貨船那里，我得趕緊去接她，不好意思，我能請個假嗎？”

蘇青立刻點頭，“去吧。”

許笑笑轉(zhuǎn)身要走，蘇青又叫住了她。

許笑笑的表情有些可憐，看著蘇青說道：“蘇哥，我等一會兒送我媽回家了就回來干活……”

蘇青一瞪眼，“我那么不近人情嗎？我是說，我開車送你過去?！?

許笑笑如釋重負，“蘇哥，太謝謝你了?！?

蘇青帶著許笑笑重新回到了貨船旁，遠遠就看見一圈人圍繞著，似乎還在七嘴八舌的討論著。

許笑笑一看就急了，蘇青一停車，就從車上跑了下去，跑到跟前，伸手分開眾人，喊著，“媽！媽！”擠進了人群中。

蘇青停好了車，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許笑笑已經(jīng)扶著許母站起來了。

許母一身狼狽，渾身上下都沾了土，被許笑笑扶著，有氣無力的喘息。

趙星站在許笑笑對面，眉頭已經(jīng)皺成了大疙瘩，正在強壓著怒氣，對著許笑笑說著，“笑笑，我是你爸的老同事了。按說你叫我一聲叔叔，我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墒悄憧纯?，你媽總是這么來鬧，口口聲聲說我們殺人了，這話是能亂說的？”

許笑笑的眼圈通紅，不斷對著趙星微微鞠躬，“對不起，趙叔，對不起……”

趙星雙手叉著腰，粗聲粗氣說道：“看在你爸的面子上，這次我也不計較了。可要是有下次，我可就要報警了。笑笑，到時候你可別說趙叔得理不饒人?！?

有人上來打圓場，勸趙星說道：“行了行了，他們孤兒寡母的，你再說可顯得霸道了啊?！?

“就是的，算了吧，娘倆不容易，嫂子也是受了點刺激?！?

“可不是，你一個好人，跟個……跟個女人計較什么？”

這位很明顯是想說“神經(jīng)病”，大概是覺得不好聽，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

有人勸趙星，也有人勸許笑笑趕緊把許母帶走。許笑笑連忙點頭，拽著母親往蘇青的車邊拖。

“是殺的啊，真的是殺的啊……”許母喊叫著，卻沒有反抗，任由許笑笑把她帶到了車前。

蘇青過去開車門，手腕上陡然被一只蒼老的手抓住了。一抬眼，正對上許母的雙眸，“你相信我，真的是殺的??！”

蘇青的呼吸一滯。

悲苦，憤怒，委屈，絕望……

他第一次在人類的眸子里，看到如此多的負面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