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群不會因為幾條落單的魚而不成群，社會不會因為離開哪個人而止步不前；然而，就個體而言，亦或幾條魚就是群、幾個人就是社會吧……若這一走，子都的生活一下子暗淡起來，變得空虛，沒色彩；這些年他的情感、精神大多寄她那兒，她給他閃了。他情緒低落，思維紊亂，生活不著規律……自那晚會面后，他們中止了聯系，一夜間她從他的世界里蒸發掉了……

“不管什么原因，人家要走，還能拽著不放？再說了，憑什么……”他曾經想到過這一天，以為即便他倆不得已分開了，也會相互牽掛、和睦相處……他相信他們的愛，依然不改初衷；他不相信她就這樣走了……幾天里他駕車沿濱海路上下奔波著，從東向西，從西向東；銀沙灘、漁人碼頭、棲鳳嶺……愛之路，那兒有她的笑，有她的哭，有她的影子；跑累了，坐海邊，守著海……海浪稀釋了殘陽余暉，月出東方，又一灣皎陽……海在講述它的故事，聆聽他的心聲……“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尤可以止。”（《史記·孔子世家》）他想起孔子去魯的故事，他要等那個日子……

他試圖平易自己的心緒、振作起來……那天上午，他去了夕顏山……

夕顏山是離他單位不遠的一座小山丘，那兒有條市民健康路，平日里他都歘空去那兒走路健身，有時中午和同事一起去，更多的是自己一人走。其實自打有那條路時起他就在那兒運動了。也算是領導體恤吧，處里并沒給他安排“具體工作”，忙的時候他就幫著搭把手，平時很是清閑。這些日子他給這事兒耽擱了。

火紅的五月，大地一新，萬物向榮，路邊的花草姹紫嫣紅、斗妍爭寵，可憐他的臉上卻不現一縷春暉，像條渾水的魚，摸著腳下的路，只管悶著頭往前走。路友向他打招呼，他沒反應，直到人家拍上他肩膀。他與那人打招呼時，一抬頭看見了迎面的“綠美人”。綠美人是路邊石崖上長著的一簇常青藤，祖母綠的顏色、瀑布似的懸掛著。他近前幾步，像照鏡子般地對著它看，新枝壓著“舊葉”，層層疊疊，“絨絨”華美，婉若昭君出塞披著的斗篷，懷著溫度、透著體香……他伸手觸摸那片油綠的葉子，“綠美人……”眼前一片雪色……

幾年前的一個冬日，一場大雪過后，他和若來這兒踏雪。那個上午陽光明媚，萬里無云。呼吸著清心的空氣，他倆你扯著我、我拽著你，踩出一路歡悅的歌……走著走著，若發現路邊附著石崖的冰層下面有一片清新的綠葉，就是眼前這簇常青藤，不過那時它不似這般豐腴……冰雪鎖著的夕顏山，柞樹稀了了葉子，槐樹殘存著枯枝，花草早已藏根地下了；唯這片葉子綻放著青春，透著生生的氣息。“神奇的自然，奇妙的植物……”他倆感慨著，在那兒拍了照……此后它就成了他在這條路上的地標，每當走到這兒，他都會往它那兒看一眼……就是那個春季，有一回他經過這兒，發現路邊滿地枝葉，“它一定是給棍棒打了……”他擔心一朝它被人當成金礦掘了去，便攜取一節，想著或有一天籍以存根……到家后他把那節枝條又裁出一段來，分別栽進兩個花盆，一盆取名亞當，一盆取名夏娃，沒過幾天它們便生根發芽、長出新枝；他要若選一盆，神靈把她引向夏娃……轉眼又一春，那時夏娃已長到兩米多長，繞墻扶搖直上。那天應該是若在給它澆水吧，看著欣喜；亦或有感于那個冬日，就拍下它、傳他圖片……“呵！本出一枝，亞當粗獷，夏娃溫婉，剛柔不一的性格……”他一時興起，寫了個“常青藤的故事”……若看后說，那天雨馨問起“夏娃”的名字來，她說叫“綠美人”；從此她們家就稱它為綠美人……“綠美人？好擬人的名字……”他便取了這個魅麗的名字，把故事投了散文在線（散文在線，《綠美人》）。若問他筆名“子衿”的意思，他說“子衿”就是“想你、思念、牽掛、在一起、纏著你的意思……”

“啊！綠美人，還記得那個冬日嗎？記得和我一起的那個‘白美人’嗎……”

一周過去了。他跑夠了，走累了，守在家里，哪兒也不想動……

“女人走了是不回頭的……我年齡大了，的確給不了她什么了……她能走好嗎？以后誰來關心她……”這些年來他最牽掛的、最不放心的就她了，習慣了，她沒離開過他的眼兒……“‘好快刀’（《聊齋志異》），藕斷絲連，想象不到她的心真就這么硬……十四年啊！說分手，一點情誼都不講了……”五月十一日，那個晚上他幾乎沒合眼……

一早起他就守著手機，她再沒個動靜，他真就失望了……

七點十二分，他收到一條信息。不用問，一定是她的……那時候新一天開始，他倆都是這個時間里發信互致問候的。他等來了這一刻，等到了這一天……

“哥哥還好嗎！五月十二日，今天是我們的日子，照顧好自己！！！”若的信息，后面附著兩個抱抱的小綠人。

“放心啊！我還好！寶貝兒還好嗎？謝謝你還記得這個日子。照顧好自己啊！！！愛你！！！”他回復她，后面也附著兩個抱抱的小綠人。

“放心啊！我還好！”若的回復，后面附著兩個抱抱的小綠人、又兩個小淚人。

屋里又沉寂下來……“寶貝兒啊，你再沒有別的話要說了……”他不禁傷情落淚，“這些天我所企盼的、就結了這樣一個果子？你真就這般絕情嗎？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就是股市大跌、子都離開A區的那一年，他倆看到的一線希望轉瞬為海市……他跌倒了，跌的很慘，六、七年的心血付諸東流。現在看來竟至于毀了他們的余生……他從股市里拿出一半的錢給若，說是留雨馨上大學用的；她怎能接受啊，他好說歹說，她才答應暫寄她那兒……那時每年五一前后，他倆都是避開五一小長假去杭州度假的。前途未卜，愛就是希望，一時挫折又算得了什么，他們需要愛的撫慰……到杭州的第二個晚上，那時他們從西湖邊散步回來，房間里，桌上花瓶里插滿鮮花，康乃馨、百合、玫瑰……上午若說房間里少點溫馨，他倆就去了花店。花瓶前矗著兩只高腳杯，各斟了半杯紅酒，是若剛斟上的……那時子都坐在椅子上玩手機，若在洗漱……她出來了，他眼前頓然一亮，像照見天空的彩虹……她被嬌艷的牡丹睡衣包裹著，漫挽云絲，淡采朱唇，略施粉黛……“為有暗香來”，蝤蠐的頸項下，衣襟間微現一角嫣紅……她風姿綽若，萬種風情，宛如洛神下凡……這是自他倆初次之后，他又一次見她穿這件睡衣。他心潮起伏，上前抱著她，啄著吻著，寶貝兒寶貝兒地叫個不停……她止住他，要他坐下來。他坐了椅子，她坐了床邊，兩人面坐著。他拉著她的手撫弄著、親吻著，嫣紅的指（趾）甲，那是下午陪她去做的……“哥哥，你記得今天的日子嗎？”她說。“五月十二日？什么日子……”他想了一下，“應該是我第一天去A區上班的日子吧，也是……也是我們初識的日子……”說到這兒，他不覺萌生憂戚之情……“是的哥哥，五月十二日，今天，從相識到現在，我倆在一起整八年了……”她眼淚含在眼圈里，“我想了很久，不知哭過多少回，我們怕是走不到一起去了，等不到你娶我的那一天了……等不到了……我愛你，很愛很愛……”她落下淚來……“寶貝兒，寶貝兒……是哥不好，辜負了你，對不起你……”他噙著淚。“哥哥，不哭……我們相愛這么多年，沒人比我們幸福，沒人得到過像我們這么多的愛，我知足……應該笑，應該笑啊……”她替他試淚，又去抹自己的淚……“對對……寶貝兒說的對，哥哥在笑，是感動的淚、熱淚……”“哥哥，我要你娶我，現在就娶……我把我許給你，我的身，我的心，都給你……我想舉行個儀式，這樣心里會好受些……”她斂著淚，沉定地說，“這兒就做我們婚儀的殿堂吧，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就我們倆個……你娶我，我嫁你，自愿的……從此，在一起、不在一起，我都是你的，我愛你……我們許個……許個心愿，為我們，為我們的愛祝福，吻我吧……”“啊！我的寶貝兒，我的女人，她是那么的傾心，那么的真心，那么的有心……”他熱淚滾滾，緊緊抱著她……“我愛你！”“我愛你！”兩人糾纏一起，熱吻著……“我的愛人，我的神，我的女人，我的生命……我永遠的新娘，永遠的寶貝兒，今生守著你，在一起……”他倆拜天拜地，交臂將和著淚水的酒一飲而盡：“酒紅血赤，天地為證，地老天荒，我心依舊……”凄愴的場面，錚錚的誓言，恨恨哪可論；滄海桑田，亦如燕趙悲歌，縱使天地為之動容，鬼神為之落淚……“哥哥，我愛你，我們結婚了，在一起，今生今世不分開……”“在一起，我愛你……”柔和的燈光，融融的氣息，他抱她床上，攬他懷里，親著吻著，拳拳之情，如新婚燕爾、初識女兒人紅……在天在地，你生我生……“愛你，我永遠的新娘，永遠的第一次……”“愛你，哥哥，我是你的，就給你，就要哥哥……”龍戰于野，天玄地黃，混沌一體……

往昔如昨，一晃六年過去了，六年間每當這個日子，他倆就糾纏一起，回憶往事，傾述衷腸……十四年啊，混沌之初，又誰想到天地崩析……

昨天洪哥給子都打過電話，說他（洪哥）舟山的朋友帶著夫人來濱城了，這個晚上要請他們（洪哥朋友夫婦）吃飯；說那個朋友的夫人想見他倆（子都、若），邀他們一起出席晚宴……因為今天這個“日子”，子都不知道若是否有打算，昨天就沒給洪哥準信兒，說今天確定后告訴他。按情理他和若確實應該到場的，他們兩次去普陀都是洪哥聯系、人家熱情款待的……

過午依然沒若的消息，子都斷定她不會再為這個日子做打算了，不過他還是要確認一下，就發信問她晚上他倆是不是還一起吃頓飯；若回復說亦冰晚上有事兒，雨馨補課，她脫不開身；他又說洪哥邀吃飯的事兒，她還是那套說辭，他就沒再說什么……“‘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怕是登不上你的客船嘍……”他茫然失落……

下午洪哥又給子都打來電話，還是為晚飯的事兒；子都告訴洪哥說他過去，若去不了了，家里有事兒；洪哥就說要佳欣再問問，子都沒再說什么……

洪哥與佳欣是一對未冕夫妻，他與前妻沒離婚，與佳欣有個女兒。他們生意做的大、有錢。洪哥比子都大十歲，佳欣比若大五歲，她們的孩子一般大小。子都是佳欣的學長，由此他們四個湊了一塊……亦或因為有像似的生活履歷吧，以前他們幾個每周至少聚會一次，還經常開車一起外出旅游，若與佳欣也是無話不說；不過這兩年他們間的聯系少了……

晚宴若沒到場。飯桌上那位夫人提起往事，說起子都與若在她們家梅子園采梅子時的情景，夸若賢淑、漂亮，說她總是穿那種寬松、舒逸的長裙，走路像黃梅戲里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說子都走哪兒她就跟哪兒，拽著胳膊，寸步不離，生怕一松手就給他丟了似的，羨慕他們倆個……說那年櫻桃時節，若還給她寄去了好吃的櫻桃，又為這次沒能見著她感到惋惜……子都被那位夫人說動真情，往事歷歷在目，眼淚在眼圈里滾動著，有幾次都快掉出來了……他諾諾地應承著，一面說好話為若開脫，一面避開話題，生怕露出馬腳來……其實他的表演早已被挨他坐的佳欣盡收眼底，他有察覺，不過他亦不介意了。“我們的事兒她大概已有感覺了，早晚的事兒……”席間若與這位夫人通了電話，說了些感激和致謙的話；子都覺得必竟不是那個意思……

子都喝了不少紅酒；想必是若知會了佳欣，佳欣就勸他少喝。那時佳欣看似有話要與他說，看著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也是，那個臺面的確是沒給“私人”預留空間……子都沒介意佳欣的勸阻，一杯一杯地干著，說見到朋友高興，也替若盡份“情誼”……他心情不好，滿桌子的酸甜苦辣，沒人知道他咽下的滋味……那時若給他發信息，勸他少喝酒、到家知會她一聲……他一賭氣、索性關機……

送走客人，洪哥和佳欣堅持送子都回家，他違拗不過，就由了他們。他心緒不寧，車到家樓下，待洪哥他們一走，就又搭了的……的哥問他去哪兒，他說“隨意”……亦或是這些天他耗費了太多的心力，亦或是晚上喝多了酒，上車沒一會兒便睡過去了，當的哥叫醒他時，他發現車還停在家門口……的哥說拉著他轉半個濱城，這都下半夜了，勸他回家；他要的哥送他去棲鳳嶺……

棲鳳嶺，那是他和若最喜歡去的公園，依山傍海，林木高大蔥郁；臨海的一面是“力劈華山”、一斧子劈出的切面，崖頭有個望海亭，齊崖而建，視野開闊，是看海的絕佳境地。十幾年了，四月里他倆來這兒看桃花、看映山紅；五月里，看丁香、看槐花……七夕節、中秋節……家再脫不開身，天再晚，他倆都會來這兒幽會；遙望銀河北斗，金牛處女，數星星、看月亮、看海，舒情懷……

月明星稀，山黑樹靜，魚翔淺底，鳥蟲不驚……大自然吞噬了他，他化作流星、墜入星空；化作塵埃，沉入水底……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海風掠過，他打了個寒噤。“誒！什么時候了……”他打開手機，嚯！跳出一堆未讀信息、未接來電，有洪哥的、佳欣的、萌的……最多是若的，他還沒來的及應辨，一個電話打進來……

“你在哪兒，都下半夜了……你想怎樣?要干嘛……”若的聲音，她在哭……

“休息吧，我又沒惹你，不干你事兒。”他掛斷電話……

“你要干嘛？不這樣子，對不起，是我不好……”若又打進來，話不成音。“哥哥……你在哪兒?告訴我好嗎？明天我找你好嗎……你在哪兒？哥哥，在棲鳳嶺嗎……等我，我這就去接你……”

子都落下淚來。“干嘛要她擔心？干嘛要傷害她……”

“寶貝兒，寶貝兒……別過來，我不在棲鳳嶺，這么晚了，在家別出來，我回去、這就回去……到家告訴你，給你發圖片……”他離開棲鳳嶺，淚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