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群體不是一朝成就的，人的生存環境也不是一夕就改變得了的。又幾日過去了，子都與若彼此沒通消息，靜為躁君，一切似乎趨于平靜……

槐花時節，這是濱城最盛大的花宴，空氣中彌漫著花香，累累槐花，簇簇白雪，遠山近山，樓宇間，路兩旁，迎眼耀眼……如果綠以為夜空之本色，它自然是其間之星河。

這日風和景明，難得的好天氣。上午子都早早離開單位去了濱海路，他喜歡槐花的芳香，不想錯過這時節；他想沿路看看走走，亦或從里到外刷新自己，煥然一幅新氣象……

車自西而東行駛在濱海路上，子都大開著車窗，海的味道、花的味道，氣流穿敞而過，那感覺透亮、爽快；遇到景點、可以停車的地方，他就停下車，下來走走、看看，深呼吸……時而不時，他沉浮于幻緲之間，像一片風干的槐花瓣自在地隕落……

一輛小車靠路邊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青年人，那男生手扶著駕駛一側的車門指點著，那女生走出幾步，手腳輕盈，就路邊的槐樹上連枝帶葉采下一嘟嚕槐花，一邊嗅著回到車上，轉眼間車走了……一個幻影，這一幕就像發生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她們說些什么……那時的這個時節，若和他有事沒事兒地來這兒兜風，若總是摘幾朵槐花放車上，時不時拿起來聞聞，她說槐花甜，他看著她甜……“那時候多美好啊！就像這對青年，甜甜蜜蜜的，想來都幸福……我的寶貝兒啊，現在哥連你個人影也摸不著嘍！如煙往事，罷了，罷了……”子都滿懷惋憫之情，心里明鏡似的，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她從記憶里刪除掉，即便有那份心怕也做不到。就說這條路吧，一草一木、一塊石子，哪個說不出幾句他倆的故事？何處不留她的影子？又哪個是在提示他忘卻……他知道今天這一路注定又要與她同行了，沒影也好、虛擬也罷，快樂、憂戚，不管她能否分享得到，她都會在他身邊陪著他，他“孤寂”不了……就這樣，一段一段，他走進銀沙灘、走出棲鳳嶺……

路上車少，人也稀了，子都走到誓言廣場。這是個二三百平米大小的廣場，緊挨著路邊，東向大海，西靠山坡，是觀海的好去處；它因廣場上的一幅“手雕”而得名。那幅雕塑取材于這樣一個情節：倆只手，“男手”正把一枚“鉆戒”戴在“女手”的無名指上，別具匠心、惟妙惟肖……那時有一對老年夫婦在雕塑前轉悠著拍照，“亦或人到了這年紀才有資格說‘不忘初心’吧。”他有感而發。見有人過來，那位老婦人迎上去請他幫拍，說她們要“重溫誓言”……她們拍完照謝過他，相互攙扶著西向而去，應該是走了很遠的路……廣場空空的剩他一人，他去廣場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似有心似無心地望著那兩只連理手……東升的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那枚戒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指環，趾環……”他眼前閃出一幕……“愛寶貝兒，把腳伸出來，讓哥看看你漂亮的高跟鞋好嗎？”“不給看。”那是一段讓他想來就會心動的往事……

六年前，也就是子都與若杭州心約那年夏至日傍晚，其實那天下午子都是想約若吃晚飯來著，不是因為那天是夏至日，而是想給她個小驚喜；可是那天她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五點閉關躲星星，那期間聯系不上她……閉關一結束她就給他打來電話，亦或是因為躲過星星的緣故吧，她心情爽朗，問他是不是方便一起吃晚飯；一拍即合，他隨即去她家接她……她上車后說想先去濱海路走走，他們便來到誓言廣場……那天她穿著套紗織的休閑服，淡粉色的面底、輕描淡寫著水彩花，款緩的褲袖，褲角幾離地面，她走起路來飄飄逸逸的，頗有舞殿冷袖、霓裳羽衣之寫意……一個驚喜，他發現她穿了雙靚麗的高跟涼鞋，時隱時現，兩條纖細、銀色的帶子，一條束縛著她那嬌巧的腳趾，另一條呈流線型溫柔地滑過她白皙的腳面……他們選了個長椅坐下來，就是現在他坐這地兒，不過椅子不是這把，原先那把是實木的。“愛寶貝兒，在單位沒見著你穿這雙鞋呀？”“你真傻，這鞋是在家穿的，穿不到單位里面去呢。”她嫣然一笑。他又厚了臉皮說：“那寶貝兒一定是穿給我看的嘍。”“臭美吧你。”她面顏緋紅，瞥了他一眼。“愛寶貝兒，把腳伸出來，讓哥看看你漂亮的高跟鞋好嗎？”“不給看。”她一臉嬌羞，四下里張望著，卻是讓那對玉足去座椅下躲避著；她知道他要看的不是高跟鞋……“愛寶貝兒，再不聽話哥可要自己動手了。”說著他就去捉她的玉足。“好了好了，討厭啊你……給你就是了……”她向周圍掃視著，不知是警戒還是想找個掩臉的地方……那時她坐他右手邊，她伸出右腿，猶豫間，他待要去捉她的玉足，她卻把腿縮了去……“不是這只，這只才是呢……”她一幅調皮的樣子，嬌滴滴地伸出左腳來……“寶貝兒先閉上眼睛，不要偷看哦……”“嗯……”“好了，寶貝兒可以睜開眼了。”“呵！好漂亮，給我的……”像施了魔法，她的無名趾上憑生出一枚閃亮的趾環，她擺動玉足，左瞧右看……“嗯，好看，我喜歡，愛哥哥……”她快活的像個十七八歲的孩子，輕輕地吻上他的唇……夕顏殆盡，她面似艷霞……愛是甜美的，她的心是甜美的。他看著她，繾綣之情難以言表……心約那天晚上他就想著送她個信物，那個下午他陪她做趾甲，他想到了趾環。一回濱城他就去首飾店里找，眾口鑠金，指環即趾環；“豈有此理。”于是他托人去香港定制了一枚。無需多慮，她的腳趾是肥是瘠，他把握的比誰都清楚……那天下午他一收到趾環就想見她，既是讓她高興的事兒，自然是越早告訴越好，不過他還是打了個“緣結”：他一定要親自把趾環戴在她的無名趾上；“她若出右腳，那是順人意；她若出左腳，那是順天意。”那晚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諧、唯美，云行雨施，悄然天成……“永言配命，愿神靈一生護佑她……”他為她祈福……她非常喜歡這枚趾環，那時她不戴它在玉足上，必定戴它脖頸上……

那一幕就在眼前，子都一會兒心酸一會兒心甜，他想她；鬼使神差，他安耐不住地要把此刻的心情告訴給她，于是拍了張“誓言”的照片，在猶豫中點擊了發送……他坐在長椅上，一邊是釋然，一邊卻又把心懸起來，他不知道她將作何反應……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他收到若的信息，她說“在哭，一直在哭”。他正琢磨著如何回復，若又給她發來信息，先是兩張圖片，一張拍的是她辦公座椅上搭著的一件休閑外衣，另一張是一盆蘭花草；她在信息里說，“它們天天陪著我，看著就想你，想我倆一起時的美好時光……”

“呵，我可憐的寶貝兒……”子都欲哭無淚，惘然無措……

圖片上的物品他看得真切，那是他初到A區那年留她的……她有午睡習慣，一次她午睡時覺得冷，身邊又沒衣物，找他，他就送去了這件衣服，從此她就是它的新主人。十四年來，午睡時她就蓋著它，沒再用過別的。它在她就踏實，如同他守護在身邊，就會安然入睡……那盆蘭花草是那年他送她的生日禮物。它既是一盆靈性之花，又是一盆希望之花。十三年來，每年元旦前后它一準開花，初年兩枝，繼之三枝、四枝，最多的時候開出過六枝。“舊歷過去了，新年在希望中誕生。”那時她都會這樣想。尤其是在那些蹉跎歲月里，他又不在身邊，它給了她些許安慰。芬芳的氣息，如黃鸝、如翠鳥相互垂青的花朵，反哺之情，那是對她長相廝守，精心呵護的回報。它知道它開出的是她的憧憬、信念、夢想，因為那時節她會對著它祈愿，為他、為自己、為親人；每天她都會發圖片給他，與他分享快樂，愉悅的像個天使。自有微信一來，他的頭像就是那盆蘭花草；要說變化的，也就是每年元月里更新一次吧，那時他會從新圖片中篩選一張出來用作新頭像，年復一年。不過今年花季來的比往昔都晚，也僅開出一枝花。她有些憫意，他就哄她說花枝雖說少一點，一枝卻開出了多枝的花朵，還說夜深人靜的時候，花枝上的鳥兒一準聚堆說話……她總感覺著心里不安適……

“雖然‘我’未必像‘她’在我這兒的那樣陪著我，怕是在她那兒也會不寂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何必朝朝暮暮’。流傳了千年的情詩佳話，釋放的是無可奈何的怨情，豈是有情人的宿求？這倒是她的刻意，沒辦法啊……”子都看著那兩張圖片，且怨且憤，且惋惜且無奈，又不甘心……畢竟是男人，想著想著他就又“立把剛腸傲骨英氣一時消”，婉憐起她的柔腸弱骨、依偎他懷里時那嬌美的模樣……“坦誠些，說想她就去告訴她，女人面子矮，她比誰都愛顏面。聽她話里的意思，亦或也在想我呢……”想到這兒子都有了幾分底氣，于是回復若說：“愛寶貝，想你，想見你，愛你。”那時已是中午時分，他發完信息就離開廣場往家走了，路上收到若的回復，說她下午回來見他……“啊！我的寶貝兒……”子都且悲且喜……

子都在家吃了口飯，屋里屋外簡單地布置了一下，看著差不多了，就去了陽臺……一小時的路程，現在若走了剛半小時，明知道她飛不過來，總還惦記著會有奇跡發生在他們身上。車一輛一輛駛過窗前，離一小時還差五分鐘時間，他又擔心起她路上的安全、想著她平安回來就好，正想著，若的車來了……他看著她把車停好，下車，向他這邊掃視一眼……她穿了套純白的長裙，云一般地路上漂移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恰似白云出山岫’。為何要到挽留才想起欣賞……”他悔不當初，不知那時都在干些什么……

“寶貝來了。”子都打開門，若“嗯”了一聲，隨手把包放在門邊的鞋柜上。他去抱她，她沒反應，眼睛潤濕著。他遇冷，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縮回手來……她脫下腳上的平底鞋換上拖鞋，徑直去了臥室，他訥然地跟在后面……

“愛寶貝兒，你怎了？不開心了？生哥氣了……”

若沒采他，拉上臥室的窗簾，然后坐在梳妝臺前，神態自若、落落大方地從外到里，一件一件脫著衣物，又一件一件疊好、規矩地放在梳妝臺上，那動作柔絲慢緩，溫婉回芳……子都一邊看著，屏著呼吸，倏忽間一種威儀，提示他不可輕易觸犯……

“給我條浴巾我好嗎？”若瞅了他一眼，語氣平淡。

“哦。”子都回過神來，去抽屜里拿來浴巾給她，她接過去護在胸前，去了洗漱間。

她還從未這樣大方利落過，都是躲避著、遮遮掩掩，甚至是在他的配合下、羞答答地完成這一過程的，這倒讓他有點不太適應。“今天她這是怎么了？是內疚還是覺得我可憐？我需要這樣的憐憫嗎……我的寶貝兒，我說想你，何償只是為了做愛啊……她該不是要做最后的了斷吧……”子都還在那兒胡思亂想著，若出來了，胸前圍著條浴巾；她悄無聲息地上了床，展開被子，把浴巾放床幾上，靜靜地躺下，合起眼睛……他拖過把椅子靠床邊坐下來，一會兒從被子里拿出她的一只手撫在臉上，“我可愛的寶貝兒女人！”心里熱乎乎的……

“愛寶貝兒，寶貝兒，跟哥說句話啊，別這樣子，哥不想看你這樣子……”他望著她的臉，心里不好受，不知她咋回事兒、想些什么，又不便問……

若沒應聲，也沒睜眼，眼角滲出淚水來。子都又去拿毛巾給她拭淚……以前他有的是辦法，現在真就不知道怎樣哄她……

“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不管她怎樣看你，女人的心思，她把身體給你，你讀懂讀不懂，都要承納她的美意；否則，傷了自尊，不說是她，任何女人恐怕也承受不起……”他這樣想著，沖個澡回來，擁著浴巾坐床上，又去被子里拿起她的手親吻著，情絲綿綿，情不自禁地挽起被子……

他想著她身體不好，就去察看她的氣色，這才又想起她臉上涂著層粉底油……其實子都忘了，即便若不涂粉底油他也識不得廬山真面目，因為她從來都是帶妝上床的。女為知己者容，她知道他喜歡她美顏，她就妝給他看……原來她每次出浴不待把水擦干，還是濕汵汵的，他就迫不及待地和著浴巾，或抱著她、或擁著她臥室里去了……久成習慣，她在這兒洗澡時要么不卸妝，要么事先把妝化好，不然她沒時間的……

“愛寶貝兒，是不是哥惹你生氣了？”見若封閉著自己，他想找個話題拉近她，彼此有些熱度。

“我有點冷，幫我蓋上點好嗎？”她雙手護著胸，閉著眼睛說。

“哦，好的，好的。”子都應承著給她蓋上被子。“沒幾天就到六月份了，室外溫度已有二十五、六度，以前都是叫她熱寶貝兒的……她再怎么年輕貌美，畢竟年齡不饒人，她的身體大不如前了……”他對她多了憐惜……

若的脖頸多了纖紋，腳面光潤不顯，腳趾也不似先前那樣的柔膩嬌嫩，趾甲褪卻了殘紅；還有指甲，好像有幾天沒做護理了，這在她以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總覺得她哪兒不對勁，究竟什么地方不對勁卻說不好……

若安靜地躺著，他的性情降著溫度……“從虛擬到現實，難道見面不如思念……這不是你苦思冥想的人嗎……豬啊你，忘啦，原來她就是‘被哄慣的’……”漸漸地，他愛欲萌起，輕輕地撩起被子……

若睡著了，那時還在他懷里……他把她的身體舒韻開來，蓋好被子，又把她的手機關了靜音，披著件衣服坐回到椅子上……

“這兩次她都是這樣睡下了，不知是太疲勞還是身體就是虛弱到這程度。這兩個月她真就換了個人，無論是意識、行為、還是身體……破繭而出，想象不出人也這樣，在你面前晃著晃著，轉身就變了個人；春蠶吐絲，她今天確是來了斷的……現在我們間的語言除了她施舍的這點可憐的愛，怕是不再有別的了；不說她，我又怎樣，除了《亞歷山大的宴席》還有什么；生命，世間萬物，缺少雨露滋潤，終將干枯……她是在為彼此留下最后一點念想吧。子都啊，好好看看她、稀罕稀罕她吧，沒機會了……”熱血一浪一浪拍上心頭，他屏著淚，又去被子里拿出她的手，親吻著……那張嬌顏在他眼前一頁一頁地向前滾翻著，是喜是嗔、是羞是赧，十四年啊！那是一本多厚的書？他怎翻的過來啊！而那又是一本刻在他心上的書，哪一頁寫些什么，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他勿須翻……子都熱淚汩汩，打在床上、打她手上……

自打若提出分手一來，當他意識到他們間的關系已無法挽回時，他多是沉湎于曾經的柔情蜜意之中，原因之類的事情很少再去觸碰，亦或每個失意者都是這般德行吧。說來也是，想那些又咋樣？還能改變得了什么……

若睡的很沉，一動不動。就像從前那樣，只要他守在身邊，世界去哪兒了她都不在乎，他在世界就不丟……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若醒了。她抓過手機看一眼，說了句“我該走了”便坐起來。子都扶她下床，她拿起浴巾去了洗漱間……

那時已過下午六點半，學校已經放學了。“今天她應該是不接雨馨吧？”子都想與她出去吃頓飯，待她從洗漱間出來便去問她；她說家里等她回去、沒時間；臨走時他提出要陪她一段路，她又說沒必要折騰……他抱著她，貼著她的臉，親著吻著，不忍不棄，兩人脈脈地抱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始終在淚水里浸泡著……

云從哪兒來，終回哪兒去。若上車的時候又向這邊望了望，“她是在向這所房子道別吧……”子都隔著陽臺玻璃向她揮手，不知她看到沒有……

車載著云，風一樣的走了……

“回不到以前了，沒有以前……漫漫人生路，茫茫人海中，尚有相逢日，一泯舊情仇。這就是我們愛的挽歌吧……”子都在陽臺上站了許久，悵然無索……

街上，行人各自在尋歸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