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公元前256年,秦昭王滅西周,得禹所鑄九鼎,置于咸陽。鼎者,問鼎天下也。
公元前233年,秦將樊於期率兵攻趙,為趙將李牧所敗,懼不敢歸,亡秦。秦王政怒,滅其族。
公元前230年,秦王政伐韓,燕王喜懼,遣太子丹入秦為質(zhì)。丹幼與政交好,至秦,政辱之,丹怒,亡歸燕。
公元前228年,秦占趙都邯鄲,兵臨易水,燕國危旦。
(一)
這一生,我只見過她一面,也許,只此一面。
為了這次相見,我行走多年。
我自幼家裕,好詩,嗜酒,年少時胸懷大志,以多年所學(xué),說衛(wèi)王富國強(qiáng)兵,不為所用,心灰意冷,仗劍游歷四方。
二十歲那年,為觀胡楊而深入大漠,困于流沙,不得脫。
命懸一線時,見一騎西來,馬上女子撐著一把藍(lán)竹傘,白衣白袖,深入大漠百里,竟不染風(fēng)塵。
再醒來時,便看見那片胡楊林,在這個冬天,站成一片寂寞的金黃。林中一潭清泉,宛如萬里黃沙中一顆明珠,寧靜而安詳。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林間,坐在飄落的胡楊葉下,坐在一匣古琴前,就那樣靜靜地望著我。
那眼神,絕不是初遇的陌生,那是找尋千年,只求一刻相見執(zhí)著和柔婉。
她帶了酒,帶了茶,帶了釣竿。在這茫茫荒漠之中,有了這些,便有了停留的理由。
她掬泉煮茶,品茗撫琴,我采葉烤魚,把酒舞劍。一連三日,不眠不休。
她叫淚痕,出生時掌心有印記,宛如一滴清淚滴落的痕跡。
三日后,冬至。
酒空茶盡,就連寒潭的魚兒也不再上鉤,她一曲撫完,莞爾一笑,將一把劍和一本劍譜交給我,說:“有人叫我交給你的。”
我詫異地問:“誰?”
“一位老人,住在太湖。”
劍長三尺二寸,劍身刻“天下”二字。
劍譜上記劍法一套,共十三式,名“天下合”。
我捧著長劍和劍譜,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大聲喊道:“何日再相逢?”
她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對我揮揮手:“十年今日,易水之濱,白衣而來,與君一醉。”
十年,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約會,但我一定會去赴約。
大漠之風(fēng)掠過,她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黃沙里,身后那片胡楊,最后一片葉子掙脫樹梢,隨風(fēng)而去,留下一林寂寞的樹干。
這胡楊,他們微笑于荒蠻大漠之地,沉默于狂風(fēng)烈日之下,屹立于漫天黃沙之中,笑紅塵百態(tài),嘆世事悲涼。這樣寂寞地活著,千年不愿死去,他們在等待誰?這樣寂寞地死去,千年不愿倒下,他們在思念誰?這樣寂寞地倒下,千年不愿腐化,又為誰而在人間徘徊?
是不是下一個千年,她會來到這里,在某一棵枯樹下默默嘆息、黯然垂淚。是不是這無數(shù)個千年里,她也在不停地找尋,尋遍人間,找到的卻只是一段不愿腐去的年輪?
(二)
大漠歸來,我一直住在海邊。
梧桐林里,茅廬一間;碧海冷月,孤舟一帆。
我只做兩件事,潮起練劍,潮落拾貝。
潮起的清晨,劍是大海奔騰的嘯吟。這套“天下合”,舞一遍,立馬揚鞭、氣吞天下;舞十遍,金戈鐵馬、殺伐征戰(zhàn);舞百遍,戰(zhàn)火漸滅、硝煙彌散;舞千遍,心境空明、波瀾不驚。我想,送我劍譜的老人,要我練的不是殺人掠地的劍法,是胸懷天下的仁心?
潮退的黃昏,貝殼是大海遺落的心情。我在夕陽下拾撿,在微雨的涼夜,將這種心情串成一只只風(fēng)鈴,掛在梧桐樹下,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像極一行行思念的淚痕。
也許,世人早已忘記了我的存在,除了一個人。
那個人叫高漸離。
每年寒露那天,他從南邊來,帶著酒,帶著筑。
酒是上好的竹葉青,筑還是那把破舊的十三弦。
這時候梧桐葉落盡,鳳尾魚匿于深海。我們泛舟入海,垂釣寒秋,入夜便坐在梧桐樹下,桐葉烤魚。
一壺秋月飲盡,他擊筑而歌,我月下舞劍。歌絕聲、劍舞畢,他負(fù)筑而去,我不相送,他不回頭。
第十個寒露,高漸離來的時候,多帶來一匹馬。
吃完魚,喝完酒,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隔著火堆看著我,很久才說:“蓋聶病了。”
我淡然一笑:“什么病?”
“心病”他往火堆里添了把桐葉:“每論劍則言無對手,每撫琴則嘆無知音,尋你無蹤,日日悵然。”
蓋聶是“恩仇訣”的傳人,擅琴。一曲《廣陵散》有聶政之風(fēng),從而學(xué)者眾。
我年少從游,曾路過榆次,與其論劍,一言不慎,顯輕慢。遭其怒目而視,我不復(fù)多言,淺笑而出,駕車西去。后來蓋聶遣使者來尋,終不得。
我不知道蓋聶算不算朋友,但我知道,時間是一條悄無聲息的河流,蜿蜒千里之后,沉淀下來的,便顯得彌足珍貴。一如友情,一如知音,一如某次短暫的邂逅。
高漸離嘆息一聲,等我收回游離的眼神:
“魯句踐老了。”
我詫異:“老了?”
“日日守著那盤殘局,冥思苦想,茶飯不香,自然老得很快。”
我知道那盤殘棋,一盤無解的棋。
那年,我出榆次,至邯鄲,曾與魯句踐博弈,鏖戰(zhàn)三日,棋入殘局。他冥思苦想時,我扣子出聲,遭其怒叱。我笑而逸去,終不復(fù)還。
之于弈者,棋便是他的生命,一盤破不了的局,將成為其生命中永遠(yuǎn)解不開的結(jié)。只是始料未及的是,那盤棋竟然成了他這些年的死結(jié)。
我拾起那些零落于腳下的鳳尾魚骨,一尾尾投向火叢,白生生的流光在眼前閃過,沒入那片獵獵猩紅。
我望著高漸離:“那些狗屠鹽販呢?”
一絲溫暖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日日聚飲,打架滋事,笑論卿事,淚唱卿詩。”
我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這么多年了,依然還有人記得我,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狗屠鹽販這幾個字,在我們心里,一直是那樣溫暖純真,那里有一份俗世友情,洗盡鉛華、褪去偽裝,在市井深巷里散發(fā)著永久的幽香。
高漸離把最后一片梧桐葉投入火中,低聲說:
“韓都破了,韓王安被俘。樊於期逃奔燕都。”
“陽翟既破,邯鄲必亡,燕國危殆。”
“荊軻,回去吧。”
我望著他,輕嘆一聲:“是該回去了。”
這硝煙四起的蒼茫大地,回去,不過是在紛紛擾擾的歲月里,多添一縷悲壯的亡魂。
也許,這便是今生的宿命。
宿命,輪回中的注定,誰又能逃離?
那夜,我們喝完最后一滴竹葉青,鎖了船,閉了門,乘著月色,縱馬南行,望燕都而去。
離開時,高漸離望著那些懸于梧桐樹下的彩貝,問我:“帶走嗎?”
我說:“留著吧,有人會回來的。”
回程中,我做了兩件事。
繞道榆次,與蓋聶閉門論劍。
踏進(jìn)蓋聶府門,便見他在檐廊之下,把酒高歌:
滇有佳人,居于絕崖;
幽幽藍(lán)衫,灼灼火華;
……
這詩里描繪的并非某位傾城佳人,而是一種生于滇國絕崖的花樹。其干柔直,其枝婆娑,幽幽藍(lán)葉,展如鳳蝶,艷艷紅花,開若笑靨,十年綻放,一夕凋零。這花樹,獨立于絕壁之上,迎秋風(fēng)舒展,一如傾國傾城的佳人,披霓裳、伴雅音,妖艷而舞。
這世間,最美麗的東西往往最致命,一如這花樹,外表絕美,卻劇毒無比。有人采其花蕊,碾磨烘烤,制成煙粉,隨風(fēng)施放,吸入者即刻面帶微笑、肢體僵直、目不能視,一個時辰內(nèi)不服食解藥,便命喪黃泉。
制藥之人也算雅士,為這劇毒之物取了個雅致的名字,叫“佳人笑秋風(fēng)”。
我不是好奇的人,對于蓋聶為何突然雅興大發(fā),吟唱這首滇地的詩歌,我并未多問。也許,他的密室之中,此刻正收藏著這“佳人笑秋風(fēng)”吧。
我同蓋聶撫琴論劍,七日不休,將“天下合”傾囊相授。而后辭別蓋聶,至邯鄲,同魯句踐再置棋盤,解了那殘局,大戰(zhàn)百回,酣暢淋漓地大勝于他。
離開魯府,北行,在茶莊酒肆里,聽人說幾天前有一白衣白馬的女子,撐一把藍(lán)竹傘,入了蓋聶府,她說:“我是來聽琴的。”
那女子樣貌絕美,優(yōu)雅飄逸,穿行于這紛擾亂世,不帶半點人間煙火,眾皆驚為天人。
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她尋著我的足跡而來,來赴這十年之約。
(三)
北入燕都薊,我在市井深巷,在那些油光水滑的肉案旁,和那幫闊別多年的殺豬屠狗、賣菜販鹽的“莽漢惡婆”們?nèi)杖粘磷怼R琅f高漸離擊筑,我舞劍而歌。喜極則相擁而泣,悲極則仰天長笑。我們放蕩形骸,我們長歌當(dāng)哭,我們不理會旁人的側(cè)目呲鼻,我們不拘泥世俗的教義禮儀。因為誰又能知曉,這一杯飲盡,還會不會有下一杯?這一夜過完,還會不會有明天?
趙國邊境,此刻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
不知是第幾次宿醉醒來,我睜開眼,便看見了田光。
這位學(xué)富五車、智勇雙全的大燕勇士;這位行俠仗義、笑傲江湖的豪俠;這位厭倦了諸侯爭霸、戰(zhàn)亂連年的老人;這位曾和我煮酒論英雄、置棋笑乾坤的忘年之交,此刻,正屈身垂首、神色凝重地站在我的床前。這絕不是邀我喝酒品茶、暢談天下的姿勢,在他的眼睛里,我能看見國難當(dāng)頭、英雄赴義的悲壯。
田光說:“太子丹等著你。”
馬車停在巷尾,八乘華蓋,儀仗林立,我與田光同乘。
車行出市,田光閉了車簾,同我低聲交談。大意如此:
秦軍已入趙境,不久將兵臨易水,燕國危殆。太傅鞫武獻(xiàn)計于太子丹,有上中下三策。上策,遣秦將樊於期出境,不使秦王遷怒于燕。急派說客西聯(lián)三晉、南合齊楚、北和匈奴。任賢者治家理國,富國強(qiáng)兵,以抗暴秦。中策,派勇士入秦,割地求和,俯首稱臣,罷息刀兵,以求上全燕室宗廟,下保百姓安寧。下策,刺殺秦王,秦王死,新主未立,秦國必亂,諸侯得以喘息,定能東山再起,合縱抗秦。
這一切,讓我除了我苦笑,再沒了更多的表情。
一條大江洶涌而來,你熄滅了第一朵浪花,便能阻擋前赴后繼的風(fēng)暴嗎?其實天下大勢人盡皆知。這世上,有一個悲壯的詞語叫“國難當(dāng)頭”,有一個慷慨的群體叫“忠義之士”。國難面前,總會有義士前赴后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國為家慷慨赴死。
我完全理解支持這種精神,但是,這樣的時代,倘若每一種忠義皆能保國全家,那么,諸侯割據(jù)、戰(zhàn)火不息,天下蒼生何日才有真正安寧?
歷史本就是一個舞臺,你在不知不覺地演,他在閑茶淡酒地看。
我料想太子丹定不會采用曠日持久的上策,便笑著對田光說:
“入秦,您便是不二人選。”
田光長嘆一聲:“我老了。”
我學(xué)著他的表情,抬頭長嘆:“看來,燕國無望了。”
田光靜靜地望著我,半晌才說:“幫幫燕國,幫幫太子丹。”
“其實你應(yīng)該說,幫幫我田光。”我伸手握住他的衣袖,笑望著他說:“誰叫我欠你人情呢。”
長街盡頭,便是田光的府邸,他叫停了馬車,推門下去,站在車門前,拔劍在手,對我深深地鞠躬,朗聲說道:“田光在此代大燕百姓謝過荊卿。”
而后跪倒在地,舉劍于頸,仰天長嘯:
“天佑大燕,天佑荊軻。”
這是他最后的長吟,我躍下車去,準(zhǔn)備出手阻攔時,長劍已劃過咽喉,沒有鮮血噴涌而出,只見一縷殷紅慢慢流過他的青布長袍,甚至來不及滴落在燕國的土地上,便消逝無蹤。這位為家國操勞一生的老人,血早已隨著一腔悲憤,燃燒得所剩無幾。
我知道太子丹一定對田光說了什么,而這一切,不能為他人所知,這忠義的老人,帶著某個秘密,永遠(yuǎn)地葬在了燕國的河山大地。
入太子丹府邸,首先看到的是他胳臂上的白綾,這讓我對田光的死有了一絲寬慰,無論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秘密,都已經(jīng)塵歸塵,土歸土。也許,我也將像他一樣,繼續(xù)為了守住一個秘密的痛苦終生。
這位俊美的年輕人,陰沉著臉,眉間結(jié)著悲憤與仇恨,我知道他想要掩蓋焦慮與稚嫩,這樣的生世,這樣的時代,容不得他年少天真。
太子丹說:“我用中策。”
我對他說:“我需要兩件東西:一把天下最鋒利的匕首,一個人的首級。”
(四)
太子丹引我至密室,在墻上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遞給我。我認(rèn)識這把匕首,它是鑄劍大師徐夫人的得意之作,身長七寸,薄如柳葉,吹毛斷金,匕首上泛著瑩瑩的藍(lán)光,那是在斷腸草里煎煮了七日七夜才有的光澤。
太子丹說:“匕首早已為你備好,但樊將軍有恩于我,窮途末路來投,我若殺他,將為天下人恥笑。”
我不再多言,我相信他也知道,秦王正用千兩黃金和萬戶封邑,懸賞緝拿樊於期,此時入秦,樊於期的首級是最好的見面禮。
他不給,不代表不讓我去取。
太子丹拜我為上卿,華舍寶馬、錦衣玉食;奇珍古玩、佳釀美酒。這一切,我沒有推辭。我不是孤雅之人,不為所謂的節(jié)操而虛掩粉飾。
入秦的日子漸漸臨近,太子丹一再派人催促,我一直遲遲不愿動身。因為我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十年的約定。
“十年今日,易水之濱,白衣而來,與君一醉。”
十年,還剩下一個月,我想,她定不會爽約。這也許就是注定,注定在這十年前約定的相聚之期,她同我一道,共赴一場悲壯的約會。
我推說自己在等一位助手,太子丹便替我安排了一名,他是燕國的少年勇士,叫秦舞陽。
十三歲那年,有人多看了他一眼,便被一劍穿心。現(xiàn)在,很少有人敢正眼看他。
這少年站在我的面前,渾身上下滲透著暴戾之氣,我很想問問他,你會不會感到孤獨?或者告誡他,收斂一些,也許你可以活得久一點。
但是細(xì)細(xì)看來,這暴戾似乎并未發(fā)自骨髓,更像是在故意表演。一個好勇斗狠、濫殺無辜的年輕人,不應(yīng)該有這等偽裝的本領(lǐng)。
我讓我有一絲疑惑,但并未深究。
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再等待下去,于是我避開太子丹,穿過鬧市,去見樊於期。
他見到我,沒有詫異的表情,桌上早已備好了酒菜,好像專等我來。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喝酒吃菜,無拘無束,一如日日相見的至交好友,無需多言半句,便已心意相通。
酒足飯飽,他收拾碗筷,我坐在飯桌前品茶。一切收拾妥當(dāng),他自內(nèi)室取出一把短劍,對我說:“托你兩件事。”
我徑自斟飲,頭也不抬地說:“盡我所能。”
“把我葬在故鄉(xiāng)。”
“第二件呢?”
“我有一女,自幼師從太湖公,仗劍游歷四方。當(dāng)年秦王滅我三族,她幸免于難。他日你若遇見,轉(zhuǎn)告她,不要為我報仇。”
他慢慢地倒轉(zhuǎn)劍尖,將利刃一寸寸地插入自己的胸膛,望著鮮血涌出,強(qiáng)忍著疼痛說:“她叫淚痕,掌心有淚水滴落的印記。”
淚痕?淚痕!
這兩個字如同那把利刃,深深刺入我的心里,讓我無法動彈、無法呼喊、無法思考、無法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卻偏偏是我的宿命。
樊於期氣絕身亡時,太子丹趕來了,不早不晚,恰是時機(jī)。伏尸高喚、放聲長泣;垂首九拜、倒地昏厥。隨從將其攙扶上車,揮鞭驅(qū)車而去。然后便有人提了利刃,捧著錦盒進(jìn)來,割下樊於期的頭顱,函封密存。
這一切是那樣的順利流暢,那樣的井然有序,那樣的水到渠成。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便是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之上,任人擺布,任人驅(qū)馳,任人笑看生死。
我在太子丹的館舍里大醉七日,醒來時便收到一封信。
素絹作紙,鮮血寫成,上面彌散著久違的味道,那味道,讓碎去的心化為齏粉。
信很短,只有兩個字:
——“天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苦練那套劍法已經(jīng)十年了,但“天下”這兩個字,卻還未真正理解。
(五)
冬至,有雪。
啟程的日子。
太子丹率眾門客而來,白衣相送絕了回來的念想。至易水之濱,祭天地,拜路神,每個人臉上都寫滿悲壯凄切,但又有幾人真的將它刻在心里?
岸邊的白樺林黃葉落盡,樹皮脫落,暴露著白花花的枝干,任由風(fēng)吹雨打,一如山河大地,被戰(zhàn)火硝煙剝?nèi)テと狻⒊槿レ`魂,只剩下森森白骨,寂寞地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高漸離在漫天飛雪中擊筑,十三弦的嗚咽冷了風(fēng)、寒了水。我舉目四顧,尋遍每一個角落,怎也尋不到那闊別十年的約定。
“她不會來了。”我這樣想著,悲從中來,凄愴而歌: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
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高歌無關(guān)悲壯,流淚不因死別。國恨家仇,怎就容不得兒女情長?
車已備好,前行十里,渡江而去,便是戰(zhàn)火紛飛的韓趙大地。
樂音變成慷慨激昂的羽聲,我登上馬車,飛馳而去,不再回頭。顛沛半生,沒了攜手天涯,又哪有四海為家?一如這寒江遠(yuǎn)去,沒有海,奔騰失卻終點,流浪便絕了歸期。
別再說: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依舊遠(yuǎn)方。
出燕境,一路西行,馬不停蹄,十日便達(dá)秦都咸陽。我做的第一件事,去見蒙嘉。
這世上,有人愛財,有人惜命,有人忠國,有人戀家。中庶子蒙嘉屬于前者,一大堆奇珍異寶擺在他面前時,這位秦王的寵臣,雙目閃亮如星。蒙嘉沒有失信于我,在秦王面前天花亂墜地美言一通。無非是燕王懼怕天威,斬殺樊於期、獻(xiàn)督亢之地,以求全其宗廟之類。
入秦第五天,秦王換了朝服,置九賓之禮,于咸陽宮接見我們。
(六)
公元前227年,小寒。這個冬天的第二個節(jié)氣,也許,也是我的最后一個。
這天很冷,大雪紛飛。
咸陽宮外,寬闊的石道延綿百丈,兩側(cè)石柱齊立,柱身雕龍刻鳳,大氣磅礴;柱頂遍插旌旗,迎風(fēng)獵獵。石柱間甲士林立,刀斧的寒光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熠熠生輝。
我捧著盛裝頭顱的錦盒,秦舞陽手捧督亢地圖,一前一后,沿石道前行。
雪在我們周圍輕舒曼舞,這無根的花兒,定是太過眷戀這凡塵俗世,一夕凋零,義無反顧地涌向人間,卻不知這人間便是生命的終點。也許,對他們來說,這不是終點,只是下一個輪回的開端。
石道的盡頭,有臺階百步,咸陽宮的大殿矗立在階頂?shù)母吲_之上,恢弘高聳、莊嚴(yán)凝重。殿前置九鼎,相傳為大禹所鑄,這銅鼎之中,盛裝的是一個吞并天下的決心。
臺階上肅立黑衣劍士不下百人,這其中任何一把劍,足以笑傲一方,但他們卻甘愿默立于石階之上,守衛(wèi)這恢弘的大殿,以及殿中那高坐之人。
登上臺階,至大殿門口,秦舞陽突然臉色鐵青,雙腿顫栗,無力再跨過那道殿門。
大殿內(nèi)文武百官面露異色,我笑著對秦王說:鄉(xiāng)野之人,懼怕天威。便取了他手中的地圖,穿過大殿,穿過文武百官,獻(xiàn)于秦王案前。
大殿縱深百步,這一百步間,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秦舞陽的懼怕,似乎并非發(fā)至骨髓,更像是流于肢體。
他為什么要偽裝?
大殿盡頭,再有玉階十級,階頂高臺之上,置龍椅鳳案,秦王端坐其上。
這位而立之年的天下雄主,昂首端坐,確實有氣吞山河之勢。但他眼里那一絲深藏的疲憊,昭示著他也不過是俗世凡人。背負(fù)著那具名叫天下的枷鎖,努力挺直已微微彎曲的脊背。如果可以選擇,他會不會也寧愿選擇做一個普通人?
人終歸是人,逃不過時間的鈍刀,無論你是千古英豪,還是一介草民。
我在高臺下三叩九拜,然后應(yīng)秦王之命,登階呈上錦盒及地圖。
秦王打開錦盒看了看,抬頭笑望著我,那笑很特別,混合著幾分調(diào)侃、幾分嘲弄:“明天開始,你有千兩黃金、萬戶封邑了。”
我淡然一笑,望著他說:“我想用著千兩黃金和萬戶封邑和大王做個交易。”
“從沒有人敢和我做交易,你是第一個。我倒想聽聽是個怎樣的交易。”
我指著錦盒,神色凝重地說:“把他葬在故鄉(xiāng)。”
“就這些?”秦王臉上掠過一絲詫異。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秦王理袖正坐,默不作聲地望著我,很久才輕嘆一聲:“衛(wèi)國多君子,今日看來,此話不虛。好,我便準(zhǔn)你所求。”
我長揖拜謝,不復(fù)多言。
秦王望了望案上的地圖,說:“這便是督亢地圖?”
我頷首:“正是,燕國最肥沃的土地全在這里。”
“打開看看。”
我淡然淺笑,起身至案前,緩緩展開督亢地圖,秦王俯身過來察看,我望著他說:“大王,這圖窮之處,有匕首一把,乃徐夫人所鑄,淬天下奇毒,見血封喉。”
說話間圖窮匕現(xiàn),寒光閃耀,我右手持匕,左手抓住他的衣袖說:“荊軻此來,只求大王一個承諾,若不應(yīng)許,愿同大王血濺五步。”
秦王并沒有掙扎躲避,而是很平靜地望著我:“你所求何事?”
我朗聲說道:“天下大勢將定,大秦一統(tǒng)已是必然,荊軻此來,受太子丹之托,一求大王保全燕室宗廟,二求大王以天下蒼生為念,切莫濫殺無辜。”
話音未落,便聽大殿之上人聲喧嘩,驚亂一片。秦王面露驚恐,拍案而起,掙斷衣袖,轉(zhuǎn)身逃避。而此時,我也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殺氣驟然襲來,一束寒光越過我的肩頭,直刺秦王。
這是索命的一劍,這一劍要結(jié)束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生命,他要延緩甚至阻止一個新時代的來臨。這是我不愿看到的,也是渴求安寧的天下百姓不愿看到的。因為真正的安寧,不可能在四分五裂中誕生。
我已來不及轉(zhuǎn)身,直接矮身右移,并右手食中二指,以指為劍,反刺來人腋下。
來人被迫收了劍勢,后翻落地。我轉(zhuǎn)身,便看見了秦舞陽。
他右手握劍,劍尖下垂,離地一寸。他就那樣安靜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似乎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那致命一劍也與他無關(guān)。
此時的大殿上,有人扼腕驚呼、有人驚聲高喚、有人伏袖長拜,有人怒發(fā)沖冠,卻沒有一人敢上臺救駕。按大秦律令,未得傳召而登殿臺者,殺無赦。
我望著他說:“記得我說過,恩仇訣第一式,破綻在腋下。”
秦舞陽伸手撕下貼在臉上的人皮,露出蓋聶那張英俊冷凝的臉:
“早說過騙不了你?可惜太子丹不信。”
這一刻,我已完全明白,太子丹最終還是選了下策,而我不過是打著和平旗幟過了易水的小卒,蓋聶才是躲在角落里伺機(jī)而動的戰(zhàn)車。我沒有憤怒、沒有感慨,太子丹又何嘗不是背負(fù)著家國宗族的枷鎖。只是我和蓋聶,成了這些披枷帶鎖者擺布的棋子而已。
我靜靜地望著蓋聶:“想必殿外那百名劍士已遭不測?”
蓋聶微笑著:“還有半個時辰,“佳人笑秋風(fēng)”便會要了他們的命。”
我輕嘆一聲:“你不該來。”
蓋聶的眼里泛起一絲溫暖:“我來,還有一個理由。”
“相信是個不錯的理由。”
“有人托我?guī)慊厝ァ!?
我想我知道他所說的那個人,這一刻,她是不是正騎著那匹白馬,撐著藍(lán)竹傘,在輕舒曼舞的雪花中,沿著蕭蕭易水,漸行漸遠(yuǎn)?
“我想你一定猜到她是誰了。”蓋聶淺淺地笑著:“我們榆次論劍后,她來到府中,逗留七天,日日與我賞樂論琴,臨別時對我說,他日你若與荊軻在咸陽宮相逢,記得帶他回來。”
這句話讓鼻子有點酸,她知道我定不會推辭田光之托,更無法阻止我入秦,但可以為我多鋪一條后路。這讓我無法確定,我們是只相處了三天,還是相守了三十年,亦或彼此找尋了千年?只是,她為何知道蓋聶也會入秦,我無法猜透。她是不是也知道,她的父親便是因我而死呢?
我收回游離的思緒,望著蓋聶說:“不殺秦王,你一樣可以帶我回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蓋聶笑望著我:“太子丹平素厚恩待我,豈能有負(fù)于他。”
我長嘆一聲:“那你也不必多此一舉,易容化身為秦舞陽?”
秦王早已定了心神,一直安靜地站在我身后,此時突然開口:“因為他三年前來過。”
蓋聶望著我臉上的詫異之色,淡然一笑:“不錯,三年前,燕王派我潛入秦宮行刺,本已萬無一失,最后關(guān)頭卻被一人所阻。”
“能擋住你的人,想必也是當(dāng)世豪杰。”
“那個人叫魯句踐。“秦王說:“那日他們一道潛入后宮,蓋聶同禁衛(wèi)廝殺時,魯句踐卻呆望著我棋案上那盤龍游八荒局,似乎突然間悟出了什么,便在蓋聶出劍刺我時,出手阻攔,結(jié)果兩敗俱傷,雙雙遁去。”
我長吁一聲,此刻才明白,我與魯句踐博弈,真正的贏家,從未是我。因為,我下的是黑白棋子,他弈的是天下蒼生。
蓋聶劍尖上挑,望著我說:“荊軻,合我二人之力,定能殺了秦王,突出重圍,全身而退。”
我搖搖頭,淺笑著:“我不會讓你殺他。”
蓋聶輕嘆一聲:“她只托我?guī)慊厝ィ瑳]說要我保你性命。”
蓋聶說這句話時,劍已到我眉心三寸,我護(hù)著秦王,且戰(zhàn)且退,朝堂上文武群臣,手無寸鐵,慌亂驚懼,無一人上前救駕。
秦王退至殿后帳幃之中,我雙手下垂,劍尖指地,立于帳幃之外,隔著五步的距離望著蓋聶。恩仇訣已使完八式,這八式在論劍時我見過,但第九式卻不曾得見,欲憑手中這七寸短匕破解,幾乎不可能。
蓋聶出劍——恩仇訣第九式。
凌厲的劍氣掩蓋了他眼中的殺氣,這一劍若完全展開,我不知它會從哪個角度刺來,又會刺向哪個部位。于是我做了一件事,我迎劍光而上,讓那柄三尺長劍由左肩刺入,貫穿后背,與此同時,我伸出左手,搭在蓋聶握劍的右手上,扣住他的命脈。
“現(xiàn)在,我要殺你,無需任何劍法招式,只要這匕首在你手腕上輕輕劃開一點,你即刻命喪黃泉。”我忍著劇痛,笑望著他說:“天下最厲害的劍法,不是恩仇訣,不是天下合,是勇氣。”
“你贏了,動手吧。”蓋聶靜靜地望著我,眼里沒有太多的驚訝,反而有一種解脫慢慢自瞳孔里溢出,也許,死亡才是了卻了他一生心愿,報知遇之恩的終點,卸下重負(fù),在生命的盡頭解開枷鎖,未嘗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艱難地將一絲微笑安放于嘴邊,說:“我不殺朋友。”
話音未落,一道劍光凌空而來,直刺蓋聶的左肋。那是秦王的劍。我擲出匕首,聚氣于掌,將蓋聶連人帶劍震出五步之外,挫身左移,受了這一劍。
事發(fā)太過突然,秦王松開握劍的手,后退一步,疑惑地望著我。
我強(qiáng)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對秦王說:“我也不會讓你殺他。”
“就因為朋友?”秦王面露慍色:“別忘了,你所謂的朋友剛剛刺了你一劍。”
“不僅僅因為朋友,還有殿外那百名劍客。”
秦王深深的望著我,很久才長嘆一聲,伸手抓起那幅督亢地圖,擲于蓋聶腳下,盯著他說:“回去告訴燕王和太子丹,督亢之地,無需他獻(xiàn),明年春天,我自會去取。”
蓋聶慘然一笑,劍指秦王:“我要帶他回去。”
我艱難地前移幾步,伸手緊抓著蓋聶的肩頭說:“我要你回去,替我轉(zhuǎn)告她,我在渤海之濱,留了東西給她。”
蓋聶靜靜地望著我,我看見一滴淚水自眼角滴落,沿那柄長劍緩緩蜿蜒流淌,寂寞地滴落在這大殿之上。他一定覺得,這一去,沒了朋友,生命便如這淚水一樣,孤寂無助。這對我而言便已足夠。
蓋聶棄劍,自懷中掏出一瓶解藥,擲在秦王案前,轉(zhuǎn)身長笑而去,穿過咸陽宮大殿石階,穿過兵甲衛(wèi)隊的森森刀斧,消失在漫天飛雪之中。
我轉(zhuǎn)身,反手拔出洞穿后背的長劍,遞給秦王。然后靠著身旁的一棵石柱坐下,伸直雙腿,望著那把深深嵌入石柱的匕首,對秦王說:“按照大秦律令,刺秦者,身受八創(chuàng)而死。”
秦王說:“我可以放了他,一樣可以放了你。”
“但你放不了大秦的國威。”
我慢慢閉上眼睛,聆聽鮮血流出的聲音,它們自傷口奔涌而出,沿著脊背而下,在肌膚之上留下一絲殘存的溫?zé)幔缓笤谶@大殿的青石地板上流淌、浸漬、舒緩地擴(kuò)散開來。我集聚最后的力氣,低聲吟唱那首故土的歌謠: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這首衛(wèi)國的《淇奧》,不是喪歌,我只想用它,為故土的安寧做最后的肯求,我相信,秦王一定會明白。
秦王閉目聆聽我唱完,然后慢慢地舉起手中的長劍,對我說:
“我答應(yīng)你。”
我最后一絲寬慰的微笑凝固于嘴邊,感覺靈魂一點點離開身體,穿過這雄偉的大殿,下了石階,沿那條石道緩緩遠(yuǎn)去。
秦王的劍落下,每一劍都勢大力沉,每一劍都兇悍凌厲,他劈砍的不是我的軀體,是天下諸侯的土地。
雪停了,咸陽宮外,四通八達(dá)的官道被皚皚白雪覆蓋,天地渺渺,曠野茫茫,這漂泊的靈魂又將何去何從?
易水之濱,渤海之畔,那白衣白馬的女子,落在發(fā)梢的雪花里,藏入了我的夢嗎?
……
(七)
寒露,渤海之濱。
茅廬一間,孤舟一帆。
房前的梧桐樹葉落無聲,鋪就一地枯黃的秋夢。樹枝上一串串彩貝結(jié)成的風(fēng)鈴,在秋風(fēng)里低吟。
桐葉燃起,鳳尾魚的香味溢出,酒滿觴。
琴聲響起,蓋聶舞劍而歌,魯句踐置棋獨弈。酒飲盡,劍舞畢,棋過三局。二人匣棋負(fù)劍,向那片桐林深處深鞠一躬,踏著月色相攜而去。
梧桐林間,懸著一把撐開的藍(lán)竹傘,傘下?lián)崆俚呐樱滓聞傺瑴赝竦溲牛竦鰤m。
月冷濤吟,桐葉飄飛;纖纖十指,輕舒慢捻;紅塵深處,相約無期;相思一曲,訴與誰聽?
一曲撫完,這女子收了琴,向著海灘輕嘆一聲,低聲說道:
“荊軻,下輩子,別再固執(zhí)于同樣的輪回。”
……
后記:
公元前226年,王翦帥秦軍伐燕,十月而拔燕都薊城。燕王喜、太子丹退守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用代王嘉之計,殺太子丹,獻(xiàn)于秦。
公元前225年,高漸離入秦為樂師,灌鉛于筑,于朝宴之上以筑擊秦王,不中,被誅。
公元前221年,秦國兼并天下,滅韓、趙、魏、楚、燕五國而獨存衛(wèi)。嬴政自恃功高于三皇五帝,稱始皇帝。自此,春秋戰(zhàn)國諸侯割據(jù)、戰(zhàn)火不息之局勢得以止息,天下歸于一統(tǒng)。唯何以獨存衛(wèi)國,世人終不解。
2011年5月于楚雄
2012年1月于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