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網絡一代傳播方式的多重解讀
- 熊曉萍
- 6403字
- 2019-11-01 13:57:24
第二節 網絡政治與80后、90后的網絡表達
一、網絡政治的由來
顯然,源于技術革命的網絡給全球網民提供了更多獲得信息、表達意見的機會。有人認為,在中國陷入全球資本主義漩渦的同時,剛起步的民主社會伴隨著技術繁榮必然出現在當代中國的現實與虛擬世界中。網絡不是改革的一個附屬機構,它是中國社會現有習慣得到解放的通道。那么,中國社會現有習慣是什么?要解放什么?
如果說中國社會現有習慣指的是現存社會情境下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秩序,那么,以技術革命形式出現的網絡作為一種信息載體則更方便形成特定的文化社群。這種文化社群從內容上看有著特定的價值觀,反映有抵抗或反抗意識的網絡興起的社會輿論態勢,表現出頑強的一面;但從形式上看卻是匿名的、稍縱即逝的,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如果這種文化社群除了在網絡上存在以外,在現實中有特定的活動形式、組織形態,就很容易成為反抗對象打壓的對象。因此,從反抗的風險后果預計來看,較少有明確的現實反抗行動。最為常見的反抗策略是,圍繞利益核心相關者(通常是受到“不公平”對待的當事人)形成網絡社會輿論,再經由傳統媒體形成現實社會氛圍,并組成核心相關者的支持群體,從而使當事人“不公平”問題得到解決。網絡的話語表達,借助于傳統道德表達(如弱勢保護、公平機會獲得等),運用大眾的心理偏見或定勢,以此引發個人情緒共鳴。可見,在網絡表達中獲得網民的認同異常重要。
那么,如何讓傳播對象認同附著于傳播信息的觀念或情緒呢?曼紐爾·卡斯特認為:“關于認同,當它指涉的是社會行動者之時,我認為它是在文化特質或相關的整套的文化特質的基礎上建構意義的過程,而這些文化特質是在諸意義的來源中占有優先位置的。……在網絡社會里,對大部分的社會行動者而言,意義是環繞著一個跨越時間和空間并自我維系的原初認同(亦即一個架構其他認同的認同)而建構的。……認同的社會建構通常發生在一個標示為權力關系的脈絡里。”他將認同分為合法性認同、拒斥性認同、計劃性認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拒斥性認同。這種認同是“由那些在支配的邏輯下被貶抑或污名化的位置/處境的行動者所產生的。他們建立抵抗的戰壕,并以不同或相反于既有社會體制的原則為基礎而生存”。顯然,網絡可以作為“強者的武器”(占支持地位的社會行動者合法化支配他人的工具),也可以作為“弱者的武器”(居于被支配地位者反抗他人的工具)。網絡與其他技術手段一樣本身沒有道德,但是網絡使用者有道德,網絡使用者是有自我價值觀的表達需要、有自己利益的現實訴求和有自我認同的多層次的群體,這些群體可能是自我認同的文化社群,也可能是經濟政治地位相似的同階層社群。
如果把網絡中支配者與被支配者之間的斗爭稱為網絡政治的話,我們發現,網絡政治表現出與傳統傳媒政治不同的特點。曼紐爾·卡斯特認為,媒體政治是大眾政治,而網絡政治是力圖將其他個體聯合起來的個人政治。正式的政治通常依賴于政治信息單向流通的客戶/市民消費模型;而網絡政治是在以圍繞或反對政治當權派而產生新參與者和新爭議為特征的過程中實現的。[美]杰弗里·S.朱瑞斯認為,“擴展型及多樣化網絡不僅是一種具體的組織目標,它自身還是具有高度價值觀的文化目標。自我產生、自我發展、自我管理的網絡成為一種廣泛傳播的文化思想”,“這些文化思想包括開放式接入、信息的自由流通、自我管理以及基于多樣化和自治的合作”。他認為“在較為激進的全球正義激進主義者中,網絡不僅代表著技術和組織形態,它們也為更激進的重組政治和更普遍的社會提供了新的文化模式”
。
但是,如果我們將網絡政治作為80后、90后使用網絡的明確目的話,顯然夸大了網民“反抗”的意義。在當前中國社會現實中,80后、90后在網絡中并不關注網絡信息表達方式及網絡表達的后果,而是將網絡作為娛樂與社會交往的工具,這也說明80后、90后現實社會空間的局限性和網絡空間無限擴大的可能性。但是,80后、90后似乎不經意間發現,一旦遇到“不公平的事件”,通過網絡表達出來,用“義憤填膺”的情緒感染網友,可以為處于弱勢的自己獲得認識或不認識的網友在情緒上、信息上甚至現實上的支持。這種包含知名或不知名的網友在內的社會大眾的支持,為現實中幾乎無計可施的自己帶來些許希望。這便是反抗的社會空間。為了進一步了解中國當下80后、90后參與網絡表達的行動邏輯,下面我們便結合兩例備受關注的網絡報道事件來分析80后、90后運用網絡的行動邏輯,這兩個案例分別是“為奶奶尋說法”和“羅彩霞高考頂替案”。
之所以選擇這兩個案例,是因為這兩個案例分別代表兩種情況:前者是當事人主動利用網絡表達抗爭,后者是當事人被動地通過網絡表達抗爭,二者都是當事人未受到公正待遇或“公道”引起的社會事件。這兩個案例的當事人均是80年代后期出生的,我們稱這些80后為“后80后”,他們與90后有著更為相似的特點。本章通過這兩個典型性案例,嘗試剖析80后、90后這個群體如何通過網絡進行表達,這種表達可以是主動表達,也可以是被動表達(如被網民高度關注)。如果網絡力量表現為網絡道德力量和網絡輿論力量的話,他們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又有哪些限制?
二、80后、90后參與網絡表達的行動邏輯
(一)兩個案例的簡要描述
案例一:老婦自殺后遺體被搶,大學生孫女理性維權
案例簡要介紹:2008年6月11日,桃源縣共同創業房地產開發公司熊劍平(熊惟藝父親)被桃源警方拘捕,罪名包括虛假注冊、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五項。熊惟藝母親石冰說,此案經相關部門及法學專家論證,認為不構成犯罪,熊劍平在被拘34天后獲釋,但桃源警方并未撤銷該刑事案件。此后幾年,熊劍平一直被桃源警方在網上通報協查。熊劍平夫婦不斷向常德市及湖南省的法院、檢察院等部門申訴,并向媒體求助。2009年6月,湖南當地媒體報道過熊劍平夫婦的案子,稱“案件存在一些違法問題”,但在實踐中,并未解決任何問題。2009年6月22日,桃源縣法院裁定共同創業公司破產。熊劍平和妻子石冰一直不斷地申訴,實名反映“桃源縣相關部門惡意侵吞民企資產”。2010年11月10日,熊劍平再次被警方逮捕。
2010年11月19日,熊惟藝奶奶李連枝在帶著上門要債的債主砸了縣委書記家的玻璃7天后,在家中用兩條圍巾上吊自殺。當晚近8點,武陵區公安分局多名警察進入現場。警方對家屬說,老人系自殺,在未得到家屬同意的情況下,老人的遺體被當地警察從家中帶走,被送進了常德市殯儀館。常德警方稱,此舉是為維護當地公共秩序。家屬并不認可自殺結論,認為母親是受“監視”而死亡,拒絕警方帶走老人遺體,并撥打電話向農村親戚求助。在一名在場人士用手機拍攝的現場視頻中,十多名身穿警服和便服的男子將老人的家擠得水泄不通,熊惟藝的家人在試圖奪回老人遺體時均被推出門外。
當晚,老人在中國礦業大學(北京)行政管理專業讀大四的孫女熊惟藝接到噩耗。11月20日下午2點,熊惟藝到達常德市武陵區茉莉村老家,得知奶奶的遺體被人搶走了。20日晚8點,熊惟藝的家族開了一個小會。有親戚提出要去堵路討說法,另外有親戚想去直接搶回奶奶的遺體。熊惟藝則提議去上訪,討回奶奶的尸體,并最終獲得家庭的支持。
11月21日下午1點,熊惟藝在市委信訪辦陳述了整個事件的情況,并拿出了自己寫的公開信。熊惟藝身后是三四十個親戚朋友。熊惟藝一直和身后的他們強調,不要鬧,要遵守秩序。一位信訪辦的工作人員說熊惟藝是小朋友,說她不懂事,還在這里瞎鬧騰。熊惟藝稱,她告訴他們,自己是黨員,有權利找黨在常德的領導人;自己是公民,有反映情況的權利;自己也不是胡鬧,是在走正常正當的程序。下午3點,熊惟藝在信訪辦等待答復未果,聽從一個伯伯的建議返家。
20日清晨,鳳凰周刊記者鄧飛在微博和論壇等網絡媒體上,開始直播“常德搶尸事件”。下午5時許,鄧飛到達常德“搶尸”現場開始微博直播。數家媒體開始調查這一事件,一些媒體當天便刊發了稿件。21日下午5點,回到家中的熊惟藝陸續接到一些記者打來的電話,她一些遠在北京的同學也打來電話。
21日晚10點,市政法委找到死者家屬,商量歸還遺體的具體操作。政府同意將老人遺體送回武陵區茉莉村。家屬們則同意在尸體到達一個小時后便送回堯天坪老家辦喪事。同時,家屬也被要求承諾不會抬著老人的尸體上訪。11月23日,熊劍平再次回到家中。他稱,桃源縣檢察院宣布撤銷對他的批捕令。
案例二:某縣公安局原政委女兒冒名羅彩霞事件
案例簡要介紹:2004年湖南邵東縣考生羅彩霞被貴州師范大學錄取,但她被邵陽市隆回縣公安局原政委的女兒王佳俊冒名頂替,失去了求學機會。復讀一年考上天津師范大學后,本應2009年畢業的羅彩霞卻因為身份證被盜用不得不面臨教師資格證被取消等一連串問題,于是向警方報案。
羅彩霞和王佳俊均為2004年邵東縣邵東一中298班應屆文科畢業生。王佳俊冒名頂替的事實隨后得到當事人的承認。羅彩霞稱,事發后幾天,王佳俊的媽媽楊榮華打電話向她道歉,并承諾注銷王佳俊的教師資格,幫助她取得教師資格證。在2009年3月末到4月初,王佳俊的父親王崢嶸先后兩次來到天津師范大學,勸說羅彩霞更改自己的身份證號碼,但羅彩霞都沒答應。掌握戶口和身份資料的縣公安局、負責保存和調動考生檔案的縣教育局和羅彩霞之前就讀的邵東一中均表示此事與己無關。羅彩霞被同班同學冒名頂替上大學一事,在網絡、報刊等媒體上廣受關注,各地紛紛曝光本地高考冒名頂替上大學的案例。2009年6月30日,教育部高校學生司發出《關于核實普通高等學校重名重身份證號在校生學籍的通知》,要求各高校認真核查疑似冒名頂替的在校生。
2010年8月13日上午,羅彩霞訴8名被告侵害其姓名權、受教育權一案,由天津市西青區法院在湖南省長沙市中院異地開庭審理。最終雙方以調解結案,羅彩霞放棄對邵東縣教育局、貴州師范大學、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院長唐昆雄等被告的訴求。被告王崢嶸一次性給付羅彩霞賠償金4.5萬元。“幸運的是,在我發帖后,讓我看到了希望,讓我看到了堅持的意義。”羅彩霞有自己的博客,網絡有專題報道。
(二)網絡表達的策略分析
1.如何通過網絡構建社會問題
從上述兩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發現,特定事件的網絡表達策略往往是將個人事件轉化為社會事件,個人問題隨之轉化為社會問題,社會問題逐步被建構起來。郭星華認為,社會問題指的是在社會運行過程中,由于存在某些使社會結構和社會環境失調的障礙因素,影響社會全體成員或部分成員的共同生活,對社會正常秩序甚至社會運行安全構成一定威脅,需要動員社會力量進行干預的社會現象。社會問題由以下四個要素構成:首先,通常是有一種或數種社會現象失調的情況;其次,這種失調影響了許多人的社會生活;再次,這種失調引起了社會多數成員的注意;最后,這種失調必須運用社會力量才能予以解決。
那么,從傳播社會學來看,引起社會多數成員注意到失調的社會現象,便是將個人事件轉化為社會事件的重要條件。由此可見,社會問題建構過程中,有兩個問題至關重要。一是如何界定某一社會現象是“失調”?對“失調”與“協調”的標準討論或者表達,至關重要。“失調”所表達的公共價值觀(比如案例二中“付出與回報對等”原則)的喪失,以及由此引起的被支配者遭受的“不公正”對待,都是很容易引起情緒感染的內容。話語及話語背后的蘊含或指稱,正是傳播行為引起受眾情緒共鳴或文化認同的基礎。二是如何引起社會多數成員注意?從案例一來看,混合了司法公正、政府腐敗、依法或依理抗爭話語的新聞事件易引起公眾關注。當事人(大四女大學生)理性的態度和處理事情的方法、當事人較小的年齡、注重人倫親情的祖孫關系成為新聞事件報道的焦點,對于受眾具有相當大的感染力。“寓情于理”也側面表現了新聞事件傳播的主題,即支配方的無法、無理、無情,這事實上也使支配方的合法性受到打擊。最終,事情的關鍵點,還是當事人的父親被撤銷批捕令。從案例二來看,“冒名頂替上大學”案件本身是一件事實清楚的事件,但我們在新聞事件中同樣看到支配者的強勢和利益之間的分配,以及被支配者的弱勢與抗爭。兩個新聞事件的主角均為80后,與上一輩相比,她們掌握的各種資源都比較有限,比如能夠利用的傳統媒介資源有限,但是網絡使得她們所卷入的事件得到網民較高的關注度和支持度。比如羅彩霞案件突出了以網絡為代表的媒體世界里居于被支配地位的弱者在道義上、法律上受到的支持,盡管在現實中當事人遭遇到種種挫折。網絡提供了一種表達支持和獲得支持的渠道,而這種社會心理上的支持,正是與不公正的社會現實進行抗爭的力量源泉。在人人皆記者的年代,各種信息、信念或價值觀,正以前所未有的公開程度,向人們的思想進發占領陣地。80后、90后所處的時代更是通過網絡獲得信息,并且能夠在有限的社會空間內對不公平的待遇進行抗爭。微博及論壇這些新型的傳播平臺提供了一種更為平等化的社會表達空間。
不管是網絡報道在先,還是傳統媒體報道在先,傳媒報道的文化共同體一旦形成,會加速網絡信息的流動和網民情緒的渲染。網絡提供了即時的、雙向的溝通交流方式,這就有可能達成某種價值觀或文化觀念共識,即文化社群價值指稱的再確認,從而為現實行動中居于不利地位的當事人提供道德上的合法性,并使其反抗擁有社會民眾的基礎。盡管網絡中的社會民眾大多以匿名形式存在,但仍然有在現實中動員并且能夠動員起來的可能。而且,即使在現實中無法動員分散的匿名化的網民,但毫無疑問,如果“失調”社會現象未解決,民眾的怨恨情緒會累積。退一步說,即使沒有網絡,一旦被公眾認為“不公平”的事件越來越多,而且現實無力解決的話,怨恨的大眾情緒和絕望的社會現實同樣可以向居于支配地位者進行反抗。網絡傳播對社會問題的解決起到推動作用。
2.傳播中的大眾心理機制
結合傳播大眾心理學發生及發展線索來說,我們可以將這個渠道擴充為“個人遭遇特定事件—尋找傳統方法解決(司法系統或行政系統等)—個人怨恨累積(如果未獲預期的‘公平’處理后果)—個人或他人在網絡社區中發帖—‘不公平感’感染—群體怨恨累積—該事件成為備受關注的社會事件”。傳媒的力量在于將當事人所需要的幫助信息廣而告之,鏈接可能的資源。在此,我們分解傳播力量和公眾力量的產生過程。首先,來看傳播力量的產生過程:“個人或他人通過網絡報道個人事件—‘不公平感’—怨恨累積—官民沖突一觸即發—部分網友提供情感支持—居于支配地位的相關者息事寧人或不了了之”;其次,來看公眾力量的產生過程:“關注某事件的人越來越多—輿論施加壓力—政府的合法性受到質疑—政府各級部門開始應對—與當事人談判—向公眾交代最后的結果”。
從案例一來說,首先,當事人的父親遭遇特定事件,四處求助及媒體介入無果,結果導致當事人的奶奶死亡;其次,當事人介入現場,網絡開始傳播事件發展;最后,政府開始和解。我們看到,龐大的政府官僚體系裹挾著部分利益相關者使問題一步一步嚴重化,而網絡等媒體利用有限的傳播空間,引起社會關注,并最終促進問題的解決。從案例二來說,從羅彩霞發現身份證不能用,到進一步了解真相,再到獲得合法身份,這一系列的坎坷同樣在重復同一個語言表達邏輯:支配者不當運用公共權力謀求私人利益,而被支配者即使有理有法卻也無可奈何,網絡所匯集的不知名公眾的支持影響了事件的發展。
那么,從網絡反抗表達的分析來看,由于居被支配者地位的網民的數量占優勢,所以可以平衡現實中數量占少數的支配者的權力濫用。曼紐爾·卡斯特認為拒斥的認同促成了公社或社區的形成:“它建構集體的抵抗力量以對抗無法承受的壓迫。通常,認同以從歷史、地理或生物等面向能夠清楚界定而劃定抵抗的邊界為基礎。”與80年代前出生的人相比,80后、90后的反抗也許更顯稚嫩,傳統抗爭的形式表達更不突出(比如參與斗爭的群眾正式組織化程度低)。盡管將80后、90后的反抗放在中國歷史情境下考慮,通過網絡表達或反抗的形式還不足以形成氣候,但這是屬于80后、90后的方式,是他們更熟悉的方式。網絡作為一種信息共享的載體,使不同利益或立場的網絡使用者更快、更直接地相遇,這也未嘗不是一件進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