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網絡一代傳播方式的多重解讀
- 熊曉萍
- 5869字
- 2019-11-01 13:57:24
第三節 網絡平臺造就青年亞文化空間
一、網絡助長80后、90后走出文化弱勢
網絡“無厘頭”形態讓80后、90后獲得了“全身經脈暢通”“真正讓人笑噴”的娛樂,甚至引發了他們興味盎然的種種模仿行為。可以這樣說,作為迥異于主流文化的新異文化潮流,網絡“無厘頭”娛樂文化的精神張力是那樣強大,以至于相關影響早就滲透到網絡青少年文化的各個角落。
這種文化“惡搞”行為的對象幾乎應有盡有。為了迎合80后、90后的這類想象和心態,許多網站都開有“無厘頭”“惡搞”欄目來提高點擊率,如“惡搞妙文”“惡搞貼圖”“歌曲歪唱”“影視惡搞工作室”“全民亂搞”“搞笑論壇”等層出不窮;甚至一些聲稱要“反惡搞”的網站,也不得不以同樣“無厘頭”的風格來吸引眼球。網絡上還有名為“人品計算器”的測試軟件在80后、90后中非常流行,只要輸入姓名并點擊“計算”欄,就可以獲得該人的人品分值和相應評價。
這種另類的文化價值觀現象表明,當下80后、90后的“無厘頭”文化早與人們眼中的主流文化產生了沖突。網絡“無厘頭”文化儀式化的傳播時尚,使網絡平臺成就了當下一個非常顯赫的青年亞文化空間。
而亞文化(subculture)及其在中國社會的存在情狀,對國人而言也早已不陌生,并得到了關注和重視。盡管這種集體文化或副文化現象,是在社會主流文化或綜合文化大背景下某一區域或某一特殊群體所彰顯的獨異觀念和生活方式,尤其是那些與主流文化相對的非主流的、局部文化現象;然而,它同樣包含了社會心理習慣、地域環境風貌、思想信念積累、文化氣質構成等內容,對于我們深入了解人類文化的創造性實踐具有重要意義。其中,青年亞文化是觀察了解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角度。在既往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中,由于青少年最初都處于邊緣、次要與從屬地位,他們往往只能通過寄寓某種并不顯赫的亞文化形式而存在,并不時被動地期望和要求接受社會主流文化的教化。然而在當下,網絡傳播媒介的出現,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了80后、90后這批青少年的亞文化場域。面對帶有某種古板、拘謹、壓抑特色的主流文化,80后、90后從周星馳等人的電影里學到了“無厘頭”的嘲諷方式,以其獨特的傳播方式在網絡上著力進行百無禁忌的叛逆式搞笑娛樂。自此,青年亞文化固有的潛隱與微弱面貌發生了從未有過的變化。
也就是說,由于“無厘頭”文化中有著對抗主流文化的因素,它雖然極少被主流出版物、媒體與社會機構認可,甚至也不為那些莊重的主流文化及其精英們所重視,然而,現實生活中處于文化弱勢的80后、90后,卻意外地在網絡新媒介上獲得了拋開現實忌諱的機會,真實、充分甚至略帶夸張地表達了作為一代人的文化個性與觀念。于是,他們基于社會壓抑下的各種自我獨異的心理體驗,特別是作為小人物的調侃自嘲與無奈體驗,通過網絡渠道傳播了一種完全區別于主流文化的表達:
元旦,我雖然沒吃到老婆燒的紅燒肉,但是,我知道,老婆看到我當時失望的樣子,她心里也會很難受的。晚飯后,新聞上說,人均收入以每年百分之九的速度增長,人均住房已經達到22平米。看到這,我關了電視。我對老婆說,今天是元旦,雖然我們沒吃上豬肉,走,我們一起到豬廠去看豬跑。(左哭右笑)
人們看到,現實生活那些隱藏頗深的亞文化意識形態,在網絡立即就能夠得到80后、90后恣意的書寫與反映。網絡媒體時代這一批青少年,已不會再甘愿成為某種權威輿論下沉默的大多數,也同樣不會愿意回歸到上一輩人的文化表述狀態,他們已習慣于以自身獨立的眼光來看待社會主流權威的話語,網絡“無厘頭”文化不折不扣地成為他們反映文化愿望的媒介。在胡戈視頻《“閃閃的紅星”之“潘冬子參賽記”》中,潘冬子變成了整日夢想做明星的“富家子弟”,參加了“評委”胡漢三暗中操縱黑幕重重的青歌賽。二人的交鋒與斗爭,充斥著“歌手”與“評委”間大量粗俗的腦筋急轉彎戲言。實際上,這種“無厘頭”戲言正是對既成主流教育話語的規避。80后、90后對社會文化的思考,在網絡的傳播和推動下已滲透到了各個領域。如《惡搞色戒之大學四級考試作弊》視頻的新“創意”,在大學生那里即被認為是“超越了胡戈的血饅頭”
,指涉了他們英語學習中一個無奈而糾結的文化“難題”。
網絡“無厘頭”文化將種種既成文化情理、邏輯視為虛無,不背任何包袱地改寫和調笑傳統歷史與現實生活,表明年輕作者們已徹底厭棄之前的泛意識形態話語。于是一些歷史人物的崇高與浪漫,可以在80后、90后的網絡傳播中不斷地被嘲弄。在一則“白酒廣告”的網絡視頻里,憂國詩人屈原因為美酒開懷而重啟了他的“歡樂人生”,悲壯的“汨羅投江”故事重新化解出一段“酒神豪情”。由于標新立異與奪人耳目,網絡上屈原的“失戀投江”、大禹的“婚外情”、李白的“古惑仔”和司馬相如的“包二奶”即被稱為對歷史經典人物的“四大惡搞”。在80后、90后所浸淫的“無厘頭”亞文化“惡搞”中,明顯存在著主流文化與意識形態無法接受的“瀆圣”方式。
這種別具一格的反傳統、反正經文化意識還是值得思考的。80后、90后這網絡一代年輕人拒絕平庸,也同時頗具種種冒險、叛逆與創新精神,既追求后現代時尚元素也并不棄置某種文化的“品位”,同時還積極地探尋煩惱現實中的青少年文化新需要,因此,“無厘頭”亞文化表達的“異類”意識與形式,不僅蘊藏著青少年主體性快樂權力的獲取,也使它的文本符號適當地穿越了日常生活的邊界。因為他們的確可以通過這種形式與斷言,對社會生活中的無奈顯示出被主流文化遮蔽的“消極”感受: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更難矣,不為,則無難事矣。
天沒降大任于我,卻照樣苦我心志,勞我筋骨。
十年前,我常常很傻;十年后,我常常裝傻。
總有人在我面前說:先生存,再生活。可是我發現,當你忙完生存后,生活已經蕩然無存。(格言網)
這些“消極”言說表明,80后、90后青年亞文化的確有著對抗主流文化的方式與觀念。在主流文化或綜合文化的大背景下,面對那些早已厭倦的既成主流文化,年輕人們在網絡上書寫和傳播著大量亞文化“新式格言”。其玩世不恭的“反動”方式,實際上是社會人類精神變化一種真正的晴雨表反映。
二、網絡時代“抵抗儀式”的思考
在西方社會,青年亞文化往往也是較為引人注目的意識言說形態。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先后即有諸如“垮掉的一代”藝術、“嬉皮士”文化、“朋克”運動、城市街頭“匪幫”等種種離經叛道的青年文化時尚,它們不斷地對西方主流文化做出各種反叛性的劇烈沖擊。當然,隨著現代商業意識與物質主義的興起,西方青年亞文化雖然仍舊活躍并不斷快速更替,但與社會主流文化的那種對抗特性已大為減弱。而中國較為典型的青年亞文化潮流,則始于改革開放后的20世紀80年代。當時“生活的路越走越窄”等青年們普遍困惑的問題,催生了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的年輕族群,其中包括那些高唱“一無所有”的搖滾青年。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亞文化青年族群中,“打口帶一族”與“大話一族”有一定的代表性。21世紀以后,青年主體文化觀念與世界青年文化快速接軌,諸如波波族、樂活族等西方新興群體生活方式很快引入,游戲族、動漫族等亞文化風尚也基本與國際浪潮保持同步。消費娛樂亞文化形式,如近二十多年來對中國香港和臺灣、日本、韓國、歐美明星以及“超女”“快男”等的推崇達到極致的青少年“偶像崇拜”,也同樣改變了過去對主流文化進行激烈對抗的姿勢,成為當下80后、90后抵制“父母文化”的一種重要形態。
換句話說,當媒介技術與影像世界,特別是網絡新媒體為青少年提供了新的文化抵抗儀式之后,80后、90后們常常以游戲心態接觸那些新興媒介,頻繁地瀏覽著網絡、電視、時尚雜志、卡通讀物與言情圖書,使用著MP3、手機等一些信息技術衍生媒體,沉迷于網絡游戲、網絡聊天、手機短信等各種曠日持久的狂歡活動。由于社會并沒有為處于心理斷乳期的他們提供認同的主流文化,因而各類網絡槍戰打斗游戲、港臺“無厘頭”電影、古惑仔電影、言情電視劇、韓日影視劇以及流行歌曲MV等當下有影響的消費型亞文化,就成為青年們反抗成年人主流文化教條、對應家庭與社會各種壓力的抵抗儀式。當然,這種抵抗儀式的實質,仍是青少年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變通性界定、維護與守持:
不抵制洋貨,只抵制蠢貨。/只有在大排長龍時,才能真正體會到我們是“龍的傳人”。/大學就是大概學學。/磨刀不誤砍柴工,正好借此磨洋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小人書。/現實如此現實,何必那么現實。/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但容得下金子。/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圈,有時只能用它來翻一翻白眼而已。/士為知己者裝死,女為悅己者整容。(格言網)
如果說當下消費娛樂時代最陳腐的語言,當屬既成文化意識領域那些早已呆板固化的語言,那么為了達到強烈沖擊這種傳統陳詞濫調的目的,網絡各大BBS逐漸聚集了不少年輕的“流氓”,他們甚至以寫“性”和“拍磚”作為“解放全人類的手段”
,不遺余力地呈現各類亞文化敘事與粗痞化言說,以激起網絡讀者各種淺俗戲謔的閱讀評論。網絡“無厘頭”作品對文化的戲謔,甚至已經由“惡搞”一般影視劇、流行歌曲,發展到顛覆、戲說那些著名的“紅色經典”。《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等作品的人物與劇情都被改成了新一代人所喜聞樂見的離奇“戲說”。
而一些“紅色經典”的宣傳畫則被改成了時下應景的茶樓廣告或售樓廣告。《紅燈記》劇照被打上了“10月19日,讓一部分人先住起來”“一切操縱樓市內幕的都是紙老虎”“買房不是請客吃飯,要時刻警惕暴利的人”等字句。
而《牛郎織女》等“準紅色”民間故事,也同樣遭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后現代“新編”。
80后、90后在網絡上傳播的嬉戲快意的“無厘頭”文化,包含了大量“蒼白貧乏,有智商而無智慧,有情緒而無情懷,有廣度而無深度,有笑料而無幽默”的“作品”。越來越多“真正的、純粹的、離不開低級趣味的人”“用下半身問候與寫作”推出了各種極端化的“什錦”內容。網絡上諸如《化妝舞會的搞怪造型》《喝得爛醉美女的丑態大全》《一個盲人的艷福創意》《絕對讓人想歪的植物》《假裝盲人偷摸美女》《讓你看了目瞪口呆的墓碑》《體壇十大讓人想歪鏡頭》《失戀后的小貓咪看破紅塵》《經典語錄的圖片版》等娛樂文章不計其數。發生于普通人身上的事項與內容,通過這樣奇特而不乏粗俗的“惡搞”視頻或圖片的形式,制造了時下包括80后、90后在內的大眾生活輕松搞笑的一刻。
而網絡“無厘頭”形態最讓人驚疑并引發較多詬病的,正是80后、90后這類亞文化文本故意將筆墨文字觸及“下流”的生活物象。雖然其文字敘述中并不棄置人們熟知的文藝筆調,但充斥著市儈的粗話臟語與古惑式的“頑劣”言說,必然多多少少讓人感覺荒誕與惡俗。如《惡搞西游:唐僧洗澡》視頻中唐僧是這樣布道的:
剛才有人問我為什么母雞的腿比公雞的腿短,那是因為母雞需要下蛋,腿太長了下出來的蛋會摔破,摔破了的蛋跟泥巴混合在一起,就會變成混蛋。至于你們所說的愛情,其實我早就跟徒弟們說過,愛情就像大便,水一沖就再也回不來了。愛情就像大便,每次都一樣,卻又不太一樣。愛情就像大便,有時你努力了很久,它卻只是一個屁呀。
這樣“下流”的網絡“無厘頭”文化,當然無法引領青少年進入“敞亮”的思想領域。我們看到,80后、90后的“無厘頭”亞文化對高雅文化本身有著一定反思,但這種反思意義又迅速在單純而普泛的娛樂中被消解,那些過分粗鄙的“無厘頭”言說背后明顯包含了無聊。當文化從宏大高雅的正劇演變為日常平俗瑣細的喜劇,追求“審美”的邏輯也演變為追求“審丑”的邏輯時,社會文化創造的“神圣性”追求就會立即轉化為一種粗陋的“日常性”想象和存在。“惡搞”行為的確變成了一種令人開心的“降格”游戲,“無厘頭”亞文化可能帶來青少年價值觀的混亂。在此種文化熏陶下,人們不免擔心青少年可能變得麻木不仁、被動衰弱并且失卻文化精神抵抗力,成為受世俗控制、被剝奪理想意義的犧牲品。因為他們的確開始以這樣的消極信條不斷調侃自己:
沒能力危害祖國,沒理由背離人民,沒資本好逸惡勞,沒本事損人利己,沒機會見利忘義,沒膽量違法亂紀,沒鈔票驕奢淫逸,我只好愚昧無知了!(寂寞保齡球)
當然話說回來,盡管人們對“無厘頭”的這類擔心不無理由,“無厘頭”亞文化形態還是化解了他們內心對于父輩文化的苦悶,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他們對陳腐的現實與文化的偏激或敵意。正如伯明翰學派的科恩所言,青年亞文化的潛在功能,仍然在于它可以通過某種神奇的手法,表達與解決父輩文化中依然隱藏或者仍未解決的矛盾。
值得強調的是,80后、90后網絡“無厘頭”娛樂游戲亞文化本身的彰顯,并非故意號召青少年都去追逐一種“玩世不恭”的消極文化,相反它密切關注人們的歡娛心情與幸福指數的積累,希望人們擺脫現實生活與主導文化的某些壓抑與強制。這樣說來,不管“無厘頭”亞文化的整體形象如何驚世駭俗,其顛覆性面貌如何完全區別于主流文化常態,它的言說符號與風格通過網絡的進一步傳播之后,其核心功能仍在于傳遞一種有意圖的交流和溝通。它能對青少年的思想、觀念、規范進行一些特殊性調適,可以對社會價值的均衡與心理的和諧起到重要作用,使得各種非主流卻又存在的思想、意識不斷被人們接觸和感知。當下網絡這種后現代的權利和快感,可以看作是青年亞文化對主流文化功能的一種補充,此種亞文化也由此獲得頑強生長與普遍傳播的內在核能。
于是可以這樣說,面對這些遠離肅穆的80后、90后亞文化“氓民”,盡管人們目前或多或少還保持著一些戒備心理,盡管其文化意識有時更集中于青春的焦困等亞狀態,甚至有時還極易引起不少文化精英前輩的誤解,但由于這些亞文化話語權利及其文化挑戰大多只是間接通過其“另類”形象或風格來建構,它與主流文化的矛盾、反叛只位于符號形式的外在表層:
我很帥,只是帥得不明顯。無謂的憂傷讓我如此帥呆!
我們流氓著,我們意淫著,我們裝逼著,這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卻是我們全部活生生的體現!(梵香聽音)
故而,80后、90后網絡“無厘頭”亞文化創造的核心價值,仍然可以鞏固延續而并不會破壞正常的文化精神。也就是說,盡管網絡“無厘頭”亞文化對主流文化、個體行為尚有某些消極意義,但只要對80后、90后加強公共引導、合理辯評和公平裁定,即使亞文化反叛抵抗借助網絡傳播方式得以進一步增強放大,也不太可能形成某種激烈對抗社會的力量。至少在理論上說,尚處于亞狀態的某些價值觀與新訴求還是非常有意義的,諸如新一代人已較為注重自我生命體驗,擁有全新財富觀與生活方式,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關愛弱勢群體,熱情參與和平、環保等非政府組織,注重公益活動等,而這宣示出的正是探索社會推陳出新的文化意識和力量。這些觀念對社會文化精神的未來提供了許多積極探索,甚至逐步融入世界共同文化或主要潮流都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