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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空中通道

獻給米哈伊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庫茲明[1]

保姆靠著一棵老桑樹的樹干,在樹蔭涼下睡覺。當一大團淺紫色的烏云在路邊上升起,使草叢里熱得直叫的螽斯不再發出聲響,而兵營里的軍鼓停下來休息一下,不再咚咚作響時,大地就變得昏昏暗暗,世間也不再有生氣了。

“往哪兒走,往哪兒走!”一個精神有些錯亂的牧女掀動被扎傷的嘴唇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她拖著一條壓傷了的腿,跟在一頭小公牛后邊,一閃一閃地揮動著野枝條,出現在花園另一端的一團垃圾中。那是個荒涼的地方:長著苦茄子,堆著亂磚頭、壓壞的鐵絲,還有一片有腐臭味的昏暗。

她也消逝了。

烏云向被烤焦的矮矮的麥茬掃了一眼。它們一直伸展到天邊。烏云像駿馬似的輕巧地揚起前蹄直立了起來。它們也繼續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兵營后面。烏云放下了兩條前腿,平穩地穿過馬路,毫無聲息地沿著會讓站的第四條軌道向前爬去了。有點禿頂的灌木叢沿著整條地基跟隨著它而去。它們像水一般在流動,在向它鞠躬致意。它并沒有答理它們。

漿果和毛蟲紛紛從樹上掉下來。它們熱得犯糊涂了,一個個掉落下來,鉆到保姆的圍裙里面,不再胡思亂想了。

一個小孩爬到了水龍頭跟前。他已經爬了很久。他繼續往前爬去。

等到大雨終于瓢潑而下,兩條軌道沿著傾斜的籬笆飛馳而去,想要躲避降落在它們身上的漆黑的雨夜時;等到狂躁的氣喘吁吁的它在奔跑中對你們呼喊,讓你們不要怕它,說它的名字叫暴雨、愛情或別的什么名字時,我就會向你們講述,一個遭竊的小男孩的父母從晚上起就洗干凈了自己的凸紋布衣服,天色還很早,他們就如同去打網球似的穿著雪白的衣服,經過黑暗的花園,走到了標有站名的柱子前,就在那一瞬間,市內火車的大肚盤從菜園地后邊徐徐開出來,并用噴出來的一團團黃色煙霧遮沒了土耳其人開的那個糖果店。

他們要到碼頭上去迎接一個準尉生,那個人當年曾愛過她,是她丈夫的朋友,今天早晨他將從實習性環球航行路程中抵達本市。

丈夫心急火燎地想要盡快把自己尚未完全冷卻的為人之父的深刻感受告訴這位朋友。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一件并不復雜的事幾乎是初次使您與獨特意義的魅力相遇。這事對您來說是如此新鮮,因為一個人周游了整個世界,開闊了眼界,似乎有很多話要講一講,可是您卻覺得,在即將來臨的會面中,他將是聽眾,而您將會以喋喋不休的話來使他感到大為震驚。

她與丈夫相反。她像是鐵錨想入水似的想要聽到忙碌的港口上的鐵器亂撞的叮聲,想要看到三個煙囪的巨輪的赭紅色銹斑、像流水一般淌著的糧食,想要置身于天空、風帆和水兵服的清脆響亮的嘩啦嘩啦的拍擊聲之下。他們的動機是不一樣的。

大雨滂沱,如同傾盆。我現在開始做我所允諾的那件事。核桃樹的樹枝在水渠上空咯吱咯吱作響。兩個人影在田野里奔跑。男人留著黑胡子。女人的亂蓬蓬的長發在風中飄搖。男人穿著一件綠色長衣,帶著銀耳環,雙手抱著一個極歡喜的小孩子。大雨滂沱,如同傾盆。

原來他早已被提升為海軍準尉了。

夜里十一時。市里開出來的最后一趟火車漸漸駛近車站。在這之前已吃夠苦頭的火車從彎道處開始就變得開心起來了,并且有點忙碌了起來。如今,它吸足了整個林區的空氣,連同流入它那張鼓鼓的水箱里的樹葉、沙粒和露水一起慢慢地停下來,鼓了掌,然后沉靜下來,等待聽到回答的轟鳴聲。這聲音應當從所有的道路上向它匯攏過來。當火車聽到它的時候,一位女士、一個水兵和一個平民,他們全都穿著白衣服,就會從大道上拐彎走到一條人行小路上去,于是一個沾滿露水的屋頂將像一個耀眼的光輪似的從一片楊樹后邊直接浮現在他們面前。他們走到籬笆跟前,砰地一聲關上籬笆門,沒有碰落掉流水槽、屋脊和飛檐中的任何一樣東西,它們全都像令人發癢的耳環似的在籬笆門的吊環里搖晃著,一顆鐵的行星隨著他們的接近而漸漸落下。一列馳走的火車的隆隆聲在遠處突然增強起來,并為了欺騙自己和別人而暫時裝作寂靜,然后像一片細小的肥皂水雨點似的散掉。后來弄清楚了,這根本不是火車,而是大海用以取樂的水導彈。月光會從車站的小樹林照到大路上來。看到這整個場景時,您就會覺得它是由一位極其熟悉而又時常會被忘記的詩人所描繪出來的,現在在過圣誕節時還把它作為禮物贈給孩子們。您會想起,有一次您在夢中見到過這籬笆,那時它被叫做世界的邊緣。

沐浴著月光的門廊旁有一個白色的裝著顏料的桶,還有一把粉刷墻壁用的刷子,毛朝上,靠著墻。后來,面向花園的那扇窗打開了。

“今天粉刷過,”一位女人低聲說,“您感覺得到嗎?咱們去吃晚飯吧。”

隨后又是一陣寂靜。寂靜持續不久。屋里一片混亂。

“怎么啦?怎么沒有?不見……了嗎?!”一個如同松弛的琴弦似的嘶啞的男低音和一個充滿歇斯底里的女低音同時叫了起來。

“是在樹下嗎?是在樹下嗎?馬上給我站起來,好好地講。別哭。看在基督的面上,你把我的手放開。天啊,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的托沙,托申卡[2]!不許哭!不許哭!親眼看見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不要臉的東西,可惡的東西!”話不成句了,聲音痛苦地匯聚在一起,突然中斷,慢慢遠去了。再也聽不到這些聲音了。

夜將盡。但離天亮為時還遠。大地上堆滿了如同干草垛似的、被寂靜所震驚的模型。它們在休息。它們之間的距離比白天時增大了;仿佛是為了更好地休息一下,模型散開和離遠了。在它們的空當之間,怕冷的草地在汗水濕透了的覆蓋物下聲音輕得令人聽不見地喘息和出粗氣。偶爾會發現某個模型原來是一棵樹、一朵云或某種熟悉的東西。這些模糊的堆積物多半是沒有名稱的。它們略微有點頭暈,在這一半昏迷的狀態中,它們也未必會告訴你,是不是剛才已下過雨,現在停了,或是即將要下雨,雨點馬上就要開始滴落下來了。它們不時地被人從過去擺向未來,又從未來擺向過去,如同經常被人翻來覆去的沙漏中的沙粒。

但在離它們遙遠的地方,在田地的另一邊,如同黎明時被一陣風從柵欄上刮掉而又不知要被刮到什么地方去的內衣似的,隱隱約約地閃動著三個人影,在他們的對面響起和傳播著遙遠的大海那總是會永遠消失的回聲。這四個東西只能從過去被送往未來,永遠也不會被送回來的。那幾個身穿白衣服的人不時地從一個地方奔到另一個地方,彎下身又直起腰,跳進坑里躲了起來,然后走到另一個地方的田埂上。他們彼此離得很遠,相互吆喝,彼此擺手,由于這些信號每次都會被理解錯,所以他們立即用另一種方式擺手,擺得更急促更懊惱,并且往往是表示他們看不懂信號,它們被廢除了,目的是要不返回原地,繼續在找過的地方尋找。這幾個人影的和諧和熱情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他們想好在夜里打棒球,結果把球打丟了,現在正在一條條水溝里找球,如能找到,便接著打下去。

正在休息的模型中間沒有一絲的風,看來天就要亮了;望一眼這些被時斷時續的疾風吹離大地的人,就可以想到林中的草地是被如同一把斷了三個齒的黑梳子似的風、黑暗和不安梳理得柔軟和蓬松的。

有一種法則,根據它來說,那種經常應該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是永遠也不會在我們的身上發生的。這個規則已不止一次地被作家們援引過。它的確鑿無疑性就在于,當朋友們還認得出我們時,我們便認為不幸是可以補救的。可是當我們意識到它已不可補救時,朋友們就再也認不出我們了,仿佛是為了確認這一規則,我們自己會變成另一些人,也就是變成那些命該被燒、破產、受審或進入瘋人院的人。

當那些神志尚健全的人氣勢洶洶地責罵保姆的時候,他們覺得情況就是像下面說的那樣,只要他們懲治得厲害,那么他們就可以走進兒童室,輕松地嘆一口氣,并在那兒找到男孩,而男孩則是因他們的恐懼與悲傷的程度而被人送回原處的。目睹空空蕩蕩的小床,他們失聲大叫。他們懷著破碎的心,先跑到花園里去尋找,后來就跑出家門去找,并且越跑越遠,他們久久地還是我們十人組的人,也就是說為了找到人而還在尋找。然而,時間在變,夜色在變,他們也在變,如今在夜將盡時,他們已經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他們再也弄不明白,憑什么罪孽和為了什么目的,殘酷的空間不讓他們喘息,繼續拖著他們在大地上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而在這片大地上他們已經永遠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他們早已經忘記了那位海軍準尉,后者已到峽谷的另一邊去尋找人了。

難道是為了這個有爭論的觀察研究結果,作者才向讀者隱瞞他非常熟悉的事嗎?須知,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只要小鎮上的面包鋪一開門,只要兩輛頭班火車一錯開,那么這件悲傷的事就會傳遍所有別墅,并最終會告訴從奧爾金納來的那對孿生中學生,他們該把自己結識的無名氏和昨天的戰利品送到什么地方去。

早晨尚未睡醒,但晨曦已經從樹下,如同從戴得很低的尖頂帽子下,露了出來。天一陣陣、有間隙地亮了。海濤聲像忽然消失殆盡似的,變得比原先更低沉了。樹木不知何故甜蜜媚人地、越來越頻繁地擺動了起來。它們用自己汗淋淋的銀光依次輪流地拍打圍墻,然后又長時間地沉入剛剛被攪醒的夢鄉。在這半明半昏的神賜佳景的深深的鳥巢里,有兩件稀有的珍品在各自獨立地玩耍:一只小鳥和它的啾啾叫聲。小鳥害怕自己的孤單現狀,并羞于自己的渺小地位,所以極力想要無影無蹤地融化在一望無際的露水中,那些露水因性格閑散和似醒未醒而不能集中思想。它做得到這一點。它把小腦袋歪到一側,緊緊地瞇縫起眼睛,無聲無息地陶醉于剛剛誕生的大地的愚蠢行為和憂郁情緒之中,并為自己的失蹤而高興。然而它的力量還不夠。突然,它那大音量的啁啾聲被一顆寒星激發出來了,沖破了它的抵抗,在不變的高度上以不變的花紋使它露出了馬腳,有彈性的細水粒像尖尖的織針似的向四方飛濺,水珠叮咚作響,凍壞了,并感到驚奇,仿佛是潑灑出一只盛有一顆驚奇的大眼睛的盤子。

瞧,天開始亮得更快了。整個花園全都布滿了濕漉漉的白光。這白光最密集地瀉向粉刷過的墻壁,瀉向撒滿礫石的小路和那些涂抹過某種像石灰般微白的明礬混合劑的果樹的樹干。瞧,剛從野外回來的孩子他媽,臉上帶著同樣的蒼白顏色,沿著花園踉蹌地走過。她沒有停住腳步,跌跌撞撞地橫穿到后院,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腳踩在什么東西上,又陷在什么東西里。高高低低的畦地使她上下顛跛地走著,好像她的不安心情還需要攪攪勻似的。經過菜園,她走近了籬笆墻可以望見通往營地之路的那個部分。海軍準尉也向這個地方走來,準備翻過籬笆墻,以免繞花園走一圈。露白的東方把他帶到籬笆上,如同吹動一艘傾斜得很厲害的船的白帆。她扶著籬笆的樁柱在等他。看得出來,她想跟他說點什么,并且完全準備好了自己要講的幾句話。

海岸上也感覺得到不久前已下過或即將要下的那場雨已近在眼前了。路基那邊徹夜都聽得到的隆隆響聲能來自何方呢?大海好像涂上一層水銀的鏡子背面,平躺著,漸漸變冷,只有在邊緣地區才稍稍醒悟過來,并發出輕輕的嗚咽聲。地平線像患了病似的色彩焦黃而又兇氣畢露。這對黎明來說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它緊貼在一周長達幾百俄里的骯臟的大豬圈的后墻上,海浪隨時隨刻都可能在那兒發瘋,并從各個角落掀起巨濤。現在它們就在靠肚皮爬行,并隱約可見地相互摩擦著,如同一大群黑黝黝和滑溜溜的豬。

海軍準尉從山巖后邊來到海岸上。他邁著急速而有力的步伐,有時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他剛剛得知上邊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他從沙灘上拾起一塊扁平的碎石片,把它平拋入水中。石片如同在唾液上滑行似的彈跳著斜滑了過去,并發出了所有的淺水灘上都會發出那種難以捉摸的幼兒叫聲。當他在尋找中徹底絕望時,他才轉向別墅,開始從林中空地那邊向別墅走去,這時廖麗婭剛從里面跑到籬笆墻前,讓他走到跟前后才匆匆地說了一句:

“我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上帝保佑!找到他吧。他是你的兒子。”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卻掙脫出身逃走了,而當他翻身進了花園后,就哪兒也找不到她了。他又拾起了石頭,開始一邊不停地拋擲石頭一邊離開,最后消逝在一塊突出的巖石的后邊。

可是他本人留下的痕跡還在他身后繼續存在和動彈著。它們也想要睡覺。這是受驚的礫石在慢慢移動、在塌落、在嘆息、在翻過來覆過去,它不時地發出輕微的隆隆聲,想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以便從此能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

十五年多過去了。外面天色漸黑,室內很暗。一位陌生女士已經是第三次來找省執委會主席團委員、前海軍軍官波里瓦諾夫。一個感到煩悶的士兵站在女士的面前。從前廳窗口里可以看見穿堂院,那里的積雪下填滿了一堆堆的磚頭。院落的深處以前是一個污水坑,而現在則放著一大堆長久未運走的垃圾。天空如同一片茂密的荒草,它們是在這一大堆死貓和罐頭盒的斜坡上長出來的,解凍時它們便會復活,并在蘇醒過來之后開始重享過去的春天和有著滴滴答答的融雪水、嘰嘰喳喳的鳥鳴聲、顫動地發出的輕微隆隆聲的自在生活。然而,只要把目光從這個角落移開,并把眼睛抬得更高一點,就足以使人驚嘆,這片天空多么清新啊。

他現在有本領整天整夜從海上和火車站上驅散轟鳴的槍炮聲,這本領把他對一九〇五年的回憶遠遠地推到腦后去了。這回憶好像是壓路機從這頭到那頭軋過似的被無休止的炮轟軋平了,徹底壓平和夯實了,它默默無言地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哪兒也不去,如同冬季里的每一條單調地鋪開的軌道。

這是怎么樣的一片天空呢?它在白天也會使人想起我們在青年時代和行軍中見過的那種夜色。它在白天也很顯眼,非常令人注目,它在白天也會布滿空曠的大地,把貪睡者推倒,并把幻想者扶起來。

這是空中的通道,李卜克內西、列寧和具有他們那種氣魄的為數不多的人的率直思想像火車一般,每天都是沿著這種通道開出去的。這些通道鋪設得足以用來穿越不管叫什么名稱的各種各樣的邊界。其中有一條還是在戰爭時期開辟的路線,仍保留著它原有的戰略高度,這高度是前線的自然條件強加給在前線上空開路的建設者的。這條老的軍事支線,在自己的地方和在自己的某些時刻曾穿越波蘭國境,然后又穿越德國國境,——現在在這里,在自己的起點旁邊,在眾目睽睽之下,即將越出庸才及其耐力的界限了。這條老路線越過院子的上空,院子害怕它使命的久遠性和它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性,如同紛紛避開軌道的城外居住區害怕軌道一樣。這是第三國際的天空。

士兵回答女士,說波里瓦諾夫還沒有回來。他的話聲中含有三種煩悶。這是一種已習慣于污泥漿卻陷于干塵埃之中的生物的煩悶。這是一種人的煩悶,這種人在斷后和征收的部隊里已習慣于由他們來提問,而讓這種小姐語無倫次和提心吊膽地來回答;他們之所以感到煩悶,是因為規范的談話程序被顛倒和被打亂了。最后,這是那種故意裝出來的煩悶,是用來使某件從未有過的事具有真正平凡的樣子的。他非常了解,最近一個時期的制度對小姐來說應當是多么不尋常的,所以他故意裝出一副傻樣子,似乎根本就沒有猜想過她的感情,并且除了專政之外從來也不關心其他事情。

廖烏什卡突然走了進來。一種類似于巨人用的背纖帶的東西用力把他從即將下雪的、沒有亮光的寂靜的空中甩上了二樓。士兵一把接住這件東西,一看原來它是一只公文包,然后攔住來人,如同人們攔住一架正在全速轉動的旋轉木馬似的。

“有件事,”他對來人說,“剛才有人從俘虜營來過。”

“又是關于匈牙利人的事嗎?”

“是啊。”

“不是已經告訴了他們,光靠證件,這批人是走不了的!”

“喏,我說的是什么?這一點我非常明白,因為要乘輪船走。我就是這樣對他們解釋的。”

“嗯,接下來怎么啦?”

“他們說:‘不用您說,我們也知道。您的職責是要提供完備的文件,好像是用于上船的。可以這么說,那只是例行公事。’必須給他們騰出一個艙來。”

“好吧。還有什么事?”

“沒有別的事了。他們說:只要給他們文件、一個艙就行了。”

“不!”波里瓦諾夫打斷了他的話,“何必重復!我談的不是那件事。”

“卡納特街送來一包文件,”士兵報出了契卡所在的那條街的街名,然后湊到他跟前,把聲音壓低到悄悄絮語,如同換崗時交接班。

“你怎么啦!就這樣。不可能!”波里瓦諾夫冷淡地和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士兵從他身邊退開了。兩個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您帶面包來了嗎?”士兵突然灰溜溜地問道,因為根據公文包的形狀,他已不需要聽回答,所以又補充說了一句:“這兒還有一位……女公民要見您。”

“好吧,好吧,好吧,”波里瓦諾夫仍然漫不經心地拖長聲音說道。

巨人用的背纖帶抖動了一下,并被拉緊了。公文包動了起來。

“同志,請進,”他對著夫人說,請她進辦公室。他沒有認出她來。

與昏暗的前廳相比,這兒漆黑一片。她跟隨著他走去,但一進門便停住了腳步。大概這兒有一張鋪滿整個房間的地毯,因為他剛邁了兩三步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后來同樣的腳步聲在這個黑洞洞的房間的另一端響了起來。接著響起了依次用被移動的玻璃杯、制面包干和方糖的鐵釬、拆開來的手槍零件、幾支六棱鉛筆來裝飾臺面的聲音。他的手在桌子上慢慢地移動,一邊滾動和搓揉一些東西,一邊尋找火柴。想象剛要把那個掛滿地圖、擺滿柜子、長柄豬刀和青銅器的房間搬遷到老彼得堡的一條大街上去,并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捧著一把燈火的手,以便把它們分擲到整條長長的大街上去,突然電話鈴聲響了。帶顫音的滴令令的電話鈴聲像是來自于田野或窮鄉僻壤,它使人想起電線是通過一座完全陷入黑暗的城市穿到這里來的。事情是在布爾什維克管制下的一個外省發生的。

“是的,”這個不滿意的、不耐煩的、快要累死了的人,大概是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在回電話,“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胡說。沿線檢查一下吧。胡說。我跟司令部聯絡過了。日梅林卡大約在一小時內就會來回電了。就是這些嗎?是的,我將會在這里,并且會說的。不行,再過二十分鐘吧。完了嗎?”

“請說吧,同志,”他一只手拿著火柴盒,另一只手捧著一滴硫黃冒出的淡藍色火苗,對來訪的女人開了口。

就在這一刻,她那一字一頓的激動不安的款款細語幾乎與撒落一地的火柴棍發出的聲音同時響起來了。

“廖麗婭!”波里瓦諾夫失態地叫了一聲,“不可能——對不起。不對呀——是廖麗婭嗎?!”

“是的……是的……你好……讓我鎮靜一下……是上帝把我帶來的。”她一個勁兒地喘氣和哭泣著低聲說。

突然一切都消逝了。在點燃著小油燈的光亮下,兩人相對而立,男人身穿短皮衣,敞著懷,為極度缺少睡眠而困乏,女人是從火車站趕來的,已經很久沒有洗過臉,身上很臟。青春和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油燈下,她的來臨、德米特里和他根本不知道其存在的那個女兒的死,總之,在掌燈前她所講的一切,都是讓他感到苦惱的真事,這種事會把聽者本人也邀請進墳墓的,只要他的同情并非空話。在油燈的燈光下,他看了她一眼,立刻想起了那段使他們在相見時沒有立刻親吻的經歷。他不由得撲哧笑了一下,對這種成見的持久性感到驚奇。在油燈的燈光下,她對辦公室的擺設所寄予的希望全部破滅了。她覺得這個人太陌生了,以至于不能把這一感情歸咎于任何變化。于是她更加堅定地著手于自己的事,又像當初那樣盲目地和背出來似的立即去辦事了,仿佛這是別人委托她辦的事情。

“如果您珍惜自己的孩子……”她如此開了頭。

“又來了!”波里瓦諾夫頓時發火了,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講呀,講呀——講得飛快,沒有間歇。

他講話像是在寫文章,有定語有逗號。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時而停步,時而攤開或者揮動雙手。在說話的間隙里,他皺起眉頭,用三個手指捏攏鼻梁上方的皮,刺激和按摩這個地方,好像這個地方是快要燒完和即將燃起的怒火的發源地。他懇求她別再認為,人們比她想象的更低賤,并可以隨心所欲地任意支使他們。他以一切神圣的名分祈求她決不要再講這種胡話,特別是在她自己也承認當時是受了騙之后。他說,如果相信這種胡話,那么她就會達到完全相反的目的。決不能讓一個人相信,一分鐘以前他還沒有的那種突然出現的東西不是拾物,而是失物。他想起,剛一相信她的瞎話,他馬上就感到多么無憂無慮和逍遙自在,并且立刻就失去了進一步在各條壕溝里搜尋的興趣,而且還想要洗個澡。所以說,即使時間會倒流,他會試著辱罵一句,然后又開始去尋找她家的一個成員的話,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會只是為了她,或是為了Y,或是為了Z,但決不是為了自己或她所嘲笑的人,而開始給自己添麻煩……

“您說完了嗎?”她讓他說夠了,“您說的是真話。我食言了。難道您不明白嗎?就算這事是卑鄙和怯懦的吧。孩子找到時,我高興得發瘋了。多美呀。您還記得嗎?這事以后,難道我還會有勇氣去毀壞自己和德米特里的生活嗎?于是我放棄了。但現在不是談我的事。他是您的。唉,廖瓦[3],廖瓦,要是您知道他現在處于何等危險的境地就好了!我不知道應當怎么講。讓我依次序從頭講起吧。從那一天起,我和您沒有再見過面。您不認識他。可是他非常輕信別人。這一點總有一天會把他害了。有這么一個壞蛋、冒險家,不過,還是讓上帝當他的判官吧,——他叫涅普洛沙耶夫,托沙的同窗……”

正在室內踱步的波里瓦諾夫一聽到這句話,馬上就一動也不動地站住了,再也聽不進她的話了。她報出了一個人名,就是那個士兵不久前悄悄提到的許多人名中的一個。他知道這案件,對于被告來說,它是毫無勝訴希望的,問題只在于時間了。

“他不是用自己的姓名進行活動的吧?”

聽到這個問題后,她臉色變得煞白了。也就是說他對此事知道得比她多,情況比她想象的更壞。她忘記自己是在誰的陣營里,并想當然地認為全部罪孽就在于一個杜撰出來的人名上,于是立即就從一個完全無用的方面來保護兒子。

“可是,廖瓦,他總不能公開地堅持……”

他又聽不進她的陳述了,并明白了,她的孩子可能在冒用他從文件上所熟悉的那些姓名當中的任何一個姓氏,所以他站在辦公桌旁,給人打電話,打聽一點消息,從一個聯隊打到另一個聯隊,越打越深,越打越遠,打到城里,打到深夜,直到最后一個絕對正確的消息像條深淵似的在他面前咧開大嘴為止。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廖麗婭沒有在房間里。他感到眼眶十分酸痛,當他用目光環視房間時,它就像一大片鐘乳石、小溪似的浮現在他面前。他想把鼻梁上的皮捏攏起來,但取而代之的是用一只手擦了一下雙眼,這一動作使鐘乳石浮動了起來,并開始變得模糊了。如果它們的痙攣發作得不是這么頻繁和這么無聲無息,那他就會感到輕松一些。后來他找到了她。她像一只沒有摔壞的大布娃娃似的躺在寫字臺底座和椅子中間,躺在一層木屑和垃圾上。當她清醒過來時,她在黑暗中把那層東西當作了地毯。

一九二四年

(烏蘭汗譯)

注釋:

[1]米·阿·庫茲明(1875—1936),俄羅斯詩人,象征派與阿克梅派代表人物之一。

[2]托沙的愛稱。

[3]廖烏什卡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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