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覃來25年不到的人生中比較難熬的一段日子。工作早已定下，離畢業還有一段時間。對同齡人來說，那是人生難得的休閑時光，忙著畢業旅行，忙著盡興和享樂。

他卻需要和過去幾年的自己告別。

也能喝酒，大笑，笑到臉僵。但心是空的。深夜里，一個人亮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視線就停留在某個裂縫上，可以停留很久。

他也處在人生的裂縫上。

剛剛從“人生贏家”的高處跌落下來，跌入了人生里的至暗時刻，突然沒了目標，沒了動力，不知道將往何處去。他迫切需要一些力氣重建自己。但是他找不到這個力氣。

抽出人生一小部分的時間，不做覃來。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走進那家KTV面試的時候，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高學歷有什么特殊。身邊有面孔稚嫩卻一口咬定自己已經成年的孩子，頭發特意燙過。也有30多歲的男人等著養家糊口，為面試穿了廉價的白襯衫。

都在盡力呈現自己最好的樣子，但看面色就知道都各有各苦。

這間KTV地處偏遠。來這里的人，多半習慣了流動性極大的工作，沒有人關心遇見的人是誰，來自于哪里，和彼此有什么不同，也不必知道對方的名字。

和農民工兄弟站成一排任人挑選，他特意撥亂頭發，讓自己看起來和周遭更融洽一些。但斯斯文文的學生氣還是掩蓋不住。等了沒多久，就被身邊的大哥過分關心了。

“學生，你也來和我們搶飯碗??？”

大哥皮膚曬得黑黃，一臉丘壑。但實際年齡，也不過大他五歲。

他笑笑，沒說話。對面也不再多言。

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段人生體驗，但對他們來說，那是生存。

對男孩子來說，想吃點苦還是容易的。

但，無所謂。

面試過后，據說是要辦什么消防證，一行十幾個人被派去豐臺的拆遷區，保安制服穿上，也像模像樣。

白天巡邏，最難受的一次是把天橋底下流浪漢的家當全部扔掉。晚上就擠在一起胡侃。生活是散漫的，時間也過得慢。過后他翻看日歷才知道，那段日子只持續了十天，可當時在他看來，很長。

看抗戰神劇，偶爾一起掰掰手腕，喝最便宜的啤酒。還有一次跟著大家一起對路過的姑娘吹口哨，感覺生活被短暫地點亮了三十秒。

身體的辛苦讓他獲得了安靜。但只有安靜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點對生活的貪婪。

這份工作意外的結束了，他們發現自己根本拿不到工錢。一群人抗爭過后，每人才拿到少少一點。他干脆把自己那份給了那個問好的大哥，大哥有點熱淚盈眶的意思，顯然他更需要錢。

覃來不想見到這種場面，拍拍他的肩，離開了。

他也沒有立刻回學校，這一次，找到一家小有名氣的連鎖KTV，據說這是一間網紅大V經常出入的店，他倒也不在意，只是悶聲做最基礎的服務工作。

在這里的第八天，他遇見了經卿。

這家KTV的制服很是好看，穿起來后，尤其顯得他長身玉立。到底讀過書，書卷氣濃，不像其他人那般多多少少帶點油膩。偶爾會有女顧客的眼睛掃過來，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會，他都報以禮貌的微笑。

那天很晚了，在最大的包房。應該是有哪個名人過生日，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的有幾十個人。指路、送杯子、點單、開酒……他們忙得腳不沾地，也顧不上看屋子里都有些什么人。偶爾同事討論幾句，進來的是哪個紅人，他也并不認識。

過了某一刻，這些人又轟然散去。眼看著房間從人頭攢動到稀稀落落，時針不過才走了一格。

就在走廊里遇到了她。

和其他人比，她穿得略顯隨意，一件薄毛衣，緊身褲?？吹贸龊攘艘恍┚??？吭趬ι希袷窍胪竿笟?，有些疲憊，但疲憊里竟也有些嫵媚。

喂。

她叫他。

幫我看個門。

什么？

走過來才發現，女洗手間的門上掛著暫停使用的牌子。

她已經徑自走進男洗手間，站在鏡子前，從背包里翻出一個化妝包。

原來是補妝，他見得多了。女孩子總是這樣，擔心自己的眼妝花了，粉底不夠服帖，發型不夠完美，慌慌張張從包間出來，在鏡子面前精心擺弄，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涂好唇膏，對著鏡子施展笑容，最后以自拍結束。

最多不過幾分鐘的時間，無傷大雅，他可以縱容她。

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當著他的面，當著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在公共場合卸起了妝。

她是不是太信任他了？

眼看著她摘掉耳環，把口紅、眼影和腮紅一點點擦掉，露出素凈的臉，看上去，反而比剛剛帶妝的樣子小上兩三歲。頭發也被扎起來，束成馬尾。最后，還把一捧清水糊到臉上，洗了洗。

他幾乎覺得她會把高跟鞋脫下來。

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還滴著水珠，額際有幾絲頭發貼在臉上。他還未看清她的樣子，她又對著鏡子嘟囔起來。

鏡子里的人有好看的心形面孔，眼神晶亮，聲音軟軟甜甜，像在撒嬌。但內容卻……擲地有聲。

“好累哦，好想退休?？墒?，退休之前，還是要撐住呢?！?

他一愣，隨即明白，她是在為自己打氣。

在大城市里，時間的脈搏走得很快，度量衡是不一樣的。這十來分鐘，沒有人走過來，像是時間和空間專門為他們開辟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讓他陰差陽錯的，參與了這個女孩的生活。

“都在說做自己最好，可有時候就是想躲起來，做隨便一個誰?！?

覃來完全被擊中，像一個在孤島上等了許久船只的人，終于聽到了隱隱的汽笛聲。每一句話都像在砰砰地敲著他的心臟。

“沒關系的，想去就去，你不用總是贏啊?！?

那一刻他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半年多以來的委屈、不甘、自我懷疑突然像找到了出口。他完全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但那個夜晚，他莫名被她點亮。

學業上的優等生，不等于生活里也能一直優等。他不是不懂，但某一刻，就是需要一個外力來點醒他。

你們這，有沒有消防通道，暗門密室之類的？那束馬尾突然晃到眼前。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