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便跟我走吧。”

農夫看了看天色道：“天子此刻，想來就在距離這里不遠處。”

看著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貍九，陸豐想了想，還是沒有叫醒它，就這樣跟隨著農夫走了出去，二人一路行至一處麥田。

忘憂鄉中現在是春天，綠油油的麥子長勢喜人，細碎的微白麥花綻放，四周盡是麥花香氣。。

在這麥田當中，陸豐一眼就注意到一個男子，盡管穿著打扮與普通農夫無異，然而他站在那里，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之感，

不知為何，讓人憑空心生好感。

男子手里拎著鐮刀，正在為田中除草，農夫來到男子身前，鞠了一躬，道：“天子。”

陸豐微微驚訝，想不到眼前這個親自在田中勞作的男子，居然就是姬天子。

姬天子抬頭，長長的黑發，兩鬢間生著些許微霜，相貌溫潤如玉卻不咄咄逼人，如果不是聽到農夫對他的稱呼，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人就是當年姬國的王者。

姬天子笑著對農夫點頭，隨后便注意到了跟在農夫身后的陸豐，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道：“我知道了，你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農夫轉身告辭，姬天子就這樣拎著鐮刀，款款來到陸豐身前。

“怎么了，難道是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

見陸豐一直打量著自己，姬天子微笑，輕輕開起口來：“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他的聲音清澈，如溫吞水一般，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姬天子會是怎樣一個人，現在終于見到了。”

“哦？”

聽到他這樣一說，姬天子有些來了興致，薄薄的嘴角微動：“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沒有，只是有些出乎意料，”陸豐搖頭，眼睛里有些好奇，“想不到陛下貴為天子，卻要親自在田中勞作。”

“你又不是我姬國的子民，何須叫我這聲天子？”

姬天子笑著搖頭，歪頭想了想，道：“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怎么樣？我叫姬蕓，蕓苔的蕓，陪我一同在這河堤上走一走罷。”

蕓苔，又稱油菜，蕓字本身又有除掉雜草的意思。

看著眼前手中提著鐮刀的姬蕓，陸豐莞爾，會心一笑：“這名字倒是很合適你，姬蕓。”

“哈哈哈哈哈哈，已經有近千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

姬蕓大笑起來：“天子為何不能親自除草耕田呢？況且，現在外面早已不是姬國的天下了，在這忘憂鄉中，人人勞作生產，并無天子與百姓之分，當年我帶著大軍開辟這里，便是為了讓這些愿意跟隨我的百姓有一處容身之所，吃了無數苦頭，才終于建立起了這忘憂鄉。”

陸豐頗為天真地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愿歸附大黎呢？”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麥田附近的河堤之上，有風吹過，自帶著麥花的清香。

姬蕓收起微笑，面色平靜如水：“黎國伊始，僅以三郡之地謀定天下，兵不過十萬，將不過百人，到最后卻能將九國吞并，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愿聞其詳。”

姬蕓閉目，臉上伴隨著痛苦的神情，想來對他來說是樁沉重的回憶，緩緩道：“時任黎國國師，出身不詳，其人精通妖術，不知從何處信奉邪神，得到了上古流傳下來的祭祀之法，使士兵狂化悍不畏死，可以一當十！”

陸豐震驚，這豈不是說黎國的十萬大軍，若是指揮得當，可當做百萬大軍來用？也難怪其余九國加在一起都不是黎國的對手。

“竟還有這樣的事！”

“黎國的軍隊，每到一處必先祭祀，穹柱上的壁畫，想必你已經注意到了吧。”

“果然……”

聽到這里，陸豐心中咯噔一下，臉上不禁苦笑。

十國之中，有以草木為信仰，有的以神獸為信奉對象，姬國則是信仰月神，而在十國當中，以太陽為信仰的便只有一個。

正是黎國！

從先前看到那組壁畫的時候，陸豐就已經醒悟過來，這上面所記載的，并非姬國的祭祀過程，而是黎國的！

也就是說……上古時期的黎國，這他娘的就是個食人國啊！

試想兩軍交戰以前，九國的將士見到黎國的軍隊在陣前做法食人……仗還沒打，士氣就已經低落到了極點，每個人心里都在不斷地想著，一旦自己被俘，就要被分食的情景…又如何能夠發揮出戰力。

“黎國大軍出征以前，隨軍不帶軍糧，而是攜帶十萬奴隸，稱其為兩腳獸，”姬蕓寒聲道，隱約之中帶著憤怒，“對黎人來說，殺人不是不尊重生命，而是他們從未覺得這些人是生命，殺死他們自然是理所當然，用殺雞殺豬來比擬都不如，就好像吃飯、睡覺一般，是件極其平常的日常小事，殘暴之極！”

聽到這里，陸豐已經徹底驚呆了，怎么也想象不到當時的黎國竟然如此可怕殘暴，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些信息，早已經顛覆了他的認知。

河堤之下突然洶涌，姬蕓長長地吸了口氣，讓自身平靜下來，那河水也隨之平息。

卻仍然能夠看出，在他的眼底之中，隱隱包含著一分不甘以及，自責。

“天下歸黎，眼下除了姬國以外，九國當中無一幸免，能夠在這樣恐怖的存在之下，來到這里建立起忘憂鄉，真的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陸豐看著眼前這位書生般的姬國天子，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在那種情況下，恐怕就連村長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了不起？”

姬蕓冷笑，抬頭望了望頭頂上頭的石壁，陸豐隨他的目光一同望去，只見那太陽般的物體已經變得黯不堪，周圍一切也隨之變暗。

而那先前并不發光的月亮狀的雕刻，卻漸漸開始趨于明亮，散發出柔和的微光。

在其周圍，星星隨之出現，一同閃爍，皓然當空。

天色變黑下來。

“想不到在這忘憂鄉之中，竟然還有白天與黑夜之分？”

陸豐正在仔細觀察頭頂上頭的月星，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令人畏懼的怒喝。

“少年郎，我便讓你看看，為了守護這里，我姬國究竟到底做出了多少犧牲！”

他回頭望去，只看見姬蕓雙手隨意揮動，抓起一團漆墨一般的夜色，披在身上，不知何時先前農夫的裝扮已然悄悄褪去。

就見一身通體墨黑，上有暗金紋飾的姬蕓，神情威嚴，儼然立于他的面前！

“在這忘憂鄉之中，孤便是夜天子！”

他的聲音豪邁，卻讓人充滿畏懼：“有孤王在此，哪怕是黎國百萬大軍通通而至，也定要叫它有去無回！以解孤心頭之恨，吾姬國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