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獄之旅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5408字
- 2019-06-03 17:50:50
3
希拉里總是幻想著在國外很容易就能買到藥物,她驚訝地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她去的第一家藥房只給了她兩次服用的量,藥劑師說想要更多劑量就必須有醫生開具的處方。她笑著表示謝意,表現得好像根本不在乎。迅速離開藥店時希拉里跟一個神色肅穆的高個子年輕男人撞了個滿懷,男人用英語跟她道歉,之后她聽到那個人要買牙膏。
這不知怎的逗樂了希拉里。牙膏。多么有趣啊,普通、每一天都在用的東西。接著一陣劇痛擊中了她,男人要買的牙膏品牌正是奈杰爾喜歡用的。她穿過大街,走進對面的一家店。最終她去了四家藥店,好笑的是,她在第三家藥店又遇到了那個年輕人,執著地向店員詢問很明顯卡薩布蘭卡的法國藥店不會有的牙膏。之后希拉里回到了酒店。
下樓享用晚餐前,她懷著近乎愉悅的心情換上連衣裙,并打扮了一番。為避免碰到同機的游客和機組人員,她耗到很晚才下樓。其實能碰到他們的概率很小,因為那架飛機是飛往達喀爾的,希拉里很可能是唯一在卡薩布蘭卡下飛機的人。
她踏入餐廳的時候里面幾乎沒人了,不過她馬上注意到那個長得像貓頭鷹一樣的年輕英國人就坐在靠墻的桌邊,并且就快用完晚餐了。他正在閱讀一份法國報紙,看上去對報紙上的內容頗感興趣。
希拉里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喝了半瓶酒,她感到一種微醺的興奮。她想,這算什么,最后一次冒險?接著她讓服務員送一瓶維希礦泉水到自己的房間,然后就離開餐廳徑直上樓去了。
送維希礦泉水的服務員為她扭開蓋子,把水瓶放到桌上,跟她道了聲晚安離開了房間。希拉里長舒一口氣。服務員一走,希拉里就跑過去把門鎖上了。她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那四個小藥包,打開,把藥片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維希礦泉水。她只需把藥片塞到嘴里,再用維希礦泉水沖下去就行了。
接著她脫下連衣裙,裹上睡袍,再次坐到了桌邊。她的心臟跳得很快,并有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但這種恐懼更像誘惑,而不是嚇得她想放棄計劃。她十分平靜,頭腦清醒。這才是逃離——真正的逃脫。她看向寫字臺,想著是否要留個字條,最終決定不留了。她沒有親人,沒有密友,沒有想鄭重與之告別的人。至于奈杰爾,留張字條或許會讓他懊悔,但她不想給他增加這無用的負擔。奈杰爾或許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篇報道,希拉里·克雷文太太在卡薩布蘭卡因過量服用安眠藥身亡,不會占很大篇幅。他會照字面意思接受整件事。“可憐的老希拉里,”他會這么說,“真不幸啊!”內心深處他說不定深感解脫。她覺得自己的存在讓奈杰爾有些良心不安,而他是一個希望保持坦蕩的人。
不過如今奈杰爾離她非常遙遠,而且竟然不那么重要了。沒什么要做的了。她要吞下這些藥片,躺到床上,睡過去。進入夢鄉后再也不醒來。她沒有——或者說她認為自己沒有——任何宗教上的顧慮,布倫達的死已讓她斷絕了這類感覺。因此真的沒有任何事要考慮了。如同在希斯羅機場時一樣,她再次成為一位旅客,等待著去往一個未知的目的地,沒有沉重的行李,不受離別的牽絆。這將是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由,徹底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過往已經從她身上剝離,清醒時長久地糾纏著她的痛苦也全都消失了。是的。輕盈,自由,沒有負擔!她準備好開始這段旅程了。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藥。恰在此時,響起一陣輕柔、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希拉里皺了皺眉。她坐在那里,手懸在半空。會是誰?女服務員嗎?不是,床鋪已經打理好了。可能是辦理文件或護照的人?她聳了聳肩,沒有應門。干嗎惹麻煩呢?不管是誰,見沒人應就會離開,等待會兒再來。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上一次稍微響了一些。但是希拉里還是沒有動。不會有什么要緊事的,那個人很快就會離開。
她望向房門的雙眼突然因驚嚇而睜大。插在鎖眼上的鑰匙在緩慢地轉動,然后哐當一聲掉落在了地板上。接著門把手一轉,門被打開,一個男人闖了進來。她認出來人就是那個長得像貓頭鷹、在藥店買牙膏的嚴肅年輕人。希拉里盯著他。此時此刻她太驚訝了,以至于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年輕人轉身關上門,把地上的鑰匙撿起來重新插進鎖眼,并鎖好了門。接著他徑直朝她走去,坐在桌子邊的另一把椅子上。他開口了,在她聽來這句話十分不合時宜。
“我叫杰索普。”
希拉里的臉瞬間通紅。她身子前傾,帶著冷冷的憤怒問道:“請問,你要干什么?”
年輕人嚴肅地看著她,還眨了眨眼。
“有意思,”他說道,“這正是我來這兒想問你的問題。”他朝旁邊桌子上的藥片迅速地點了點頭。
希拉里尖聲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哦,不,你明白。”
希拉里頓了頓,試圖組織語言。她有太多想說的了——表達憤怒,讓他離開屋子。但是奇怪極了,今天好奇心占了上風。那個問題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她的嘴唇,話都說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
“鑰匙,鎖里的鑰匙,是自己轉起來的嗎?”
“哦,這個啊!”年輕人忽然像小男孩一樣咧嘴笑了起來。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金屬工具,遞給了她。
“這個,”他說道,“一件非常好用的小工具。把它從另一邊插入鎖眼,就能抓住鑰匙并轉動它。”他拿回這個小工具,放回自己的口袋,又補充了一句,“小偷們就用這個。”
“這么說你是一個小偷?”
“不、不,克雷文太太,不要誣陷我。我敲門了,你肯定聽到了,小偷是不會敲門的。只是你似乎不想讓我進來,我才不得已使用了工具。”
“為什么?”
這位訪客再一次看向桌子上的藥片。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會這么做。”他說道,“那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你以為你就是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來。但并不是那樣的。會有各種不良反應,身體會抽搐,皮膚會生壞疽。如果你有些抗藥性的話,就要過很久才會起作用,起效前若有人發現了你,那可就慘了。洗胃器,蓖麻油,熱咖啡,又是拍又是打。相信我,那非常不體面。”
希拉里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她微微捏緊拳頭,強迫自己露出微笑。
“你真是可笑,”她說道,“你懷疑我要自殺?”
“不只是懷疑。”叫杰索普的年輕人說道,“我相當確信。你知道的,當時我在藥店買牙膏,你走了進來。哦,他們沒有我想要的牙膏,于是我去了另一家店。你又出現了,還是買安眠藥。嗯,我覺得這有些古怪,所以我就跟蹤了你。你去了幾家藥店買安眠藥,這一切總結起來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的語氣十分友善、隨意,卻相當肯定。看著他,希拉里·克雷文拋下了所有偽裝。
“可你不覺得你這么單方面地跑來阻止我,是無理且莽撞的嗎?”
他思考了一兩分鐘,接著搖了搖頭。
“不。這是你不能做的事情——如果這么說你能理解的話。”
希拉里大聲說道:“這一刻你能阻止我,我的意思是你能把這些藥片全拿走,把它們扔出窗外之類的。但是你不能阻止我過段時間再去買更多的藥片,或是從某幢樓的樓頂縱身一躍,或是沖到火車前面。”
年輕人思考了一會兒。
“是的,”他說道,“我確實不能阻止你做這類事情。但問題是,你知道的,你還想做這種事情嗎?比如明天?”
“你認為到了明天我就會有不同的想法了?”希拉里帶著一絲苦澀問道。
“人們通常都會這樣。”杰索普帶著歉意說。
“是的,或許。”她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你是一時沖動而做了什么。但當你處于冷酷的絕望之中時,情況就不同了。你看,我沒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了。”
杰索普歪過猶如貓頭鷹一般的頭,眨了眨眼。
“有趣。”他說道。
“不,一點也不有趣,我不是一個有趣的女人。我的丈夫,那個我深愛著的人,離開了我,我唯一的孩子因為腦膜炎而痛苦地死去。我沒有親近的朋友,沒有家人,沒有職業,對藝術、手工等都沒有興趣。”
“你很堅強。”杰索普像在贊嘆。接著他有些遲疑地問了一句:“你不認為這么做……是錯的嗎?”
希拉里激動地說:“為什么這么做是錯的?這是我的生命。”
“哦,是的,是的,”杰索普匆忙應道,“我不是一個擁有強烈道德感的人,但是你知道的,有些人認為這么做是錯的。”
希拉里說:“我不是這類人。”
杰索普含糊地應道:“確實。”
他坐在那里看著她,眨著眼睛沉思著。
希拉里說道:“所以,現在,呃……先生……”
“杰索普。”年輕人提醒道。
“所以現在,杰索普先生,你可以離開了嗎?”
但是杰索普搖了搖頭。
“現在還不行。”他說,“我要搞清楚,嗯,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已經弄明白一部分了,對嗎?您對活著不抱希望,不想再活下去了,或多或少有些期待死亡。”
“是的。”
“好。”杰索普愉快地說,“我們說到這一步了,那讓我們繼續下一步吧。一定要服用安眠藥自殺嗎?”
“什么意思?”
“嗯,我已經告訴你了,服用安眠藥自殺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么唯美浪漫。從大樓縱身跳下也不會太好看,你不會立即死去。臥軌也是。說了這么多,我想表達的是,還有其他方式去擁抱死亡。”
“我不明白。”
“我向你建議另一種死亡方式,一種相當冒險的方式,還伴隨著激動人心的感覺。坦白說,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你死不了,而我相信若發生這種情況,你也不會拒絕繼續活下去。”
“你在說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是啊,當然了,”杰索普說道,“我還沒開始解釋這種方式呢。恐怕我要費一番功夫了——我得先給你講個故事。我能繼續說嗎?”
“你說吧。”
杰索普并未在意她的勉強態度,開始鄭重其事地談論自己的計劃。
“我想你是那種有讀報的習慣,會緊跟時事的女人。”他說道,“你應該看到過科學家們不時失蹤的報道。一年前,一位意大利科學家失蹤了;兩個月前,一位叫作托馬斯·貝特頓的年輕科學家也失蹤了。”
希拉里點點頭。“是的,我在報紙上讀到過。”
“好的,事實上遠比報紙上報道的要多,我是說失蹤的人。他們不全是科學家,其中也有一些參與了重要醫學研究項目的年輕人。有化學領域的,有物理領域的,還有一位律師。哦,這兒啊那兒啊,到處都有人失蹤。嗯,我們國家是一個‘自由之國’,如果你想離開,沒人攔你。但放在這幾個人身上,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離開以及去了哪兒,還有更重要的,他們是怎么離開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嗎?是被綁架了嗎?是被迫離開的嗎?以什么路徑離開的——通過什么組織完成,最終目的又是什么?這其中有很多問題。我們想找到答案,而你或許有可能幫我們找到答案。”
希拉里盯著他。
“我?什么?為什么?”
“我這就來給你講講托馬斯·貝特頓失蹤這件事。他兩個月前從巴黎失蹤了,把妻子留在了英國。她焦慮不安——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說的。她發誓說自己不知道他為什么離開、去了哪兒、怎么去的。這可能是實話,也可能不是。許多人認為這不是實話,我也是其中之一。”
希拉里身子前傾,她正無法自控地越發感興趣。
杰索普繼續說道:“我們打算監視貝特頓太太,但要足夠低調。差不多兩周前她來找我,說醫生建議她去外國徹底休養一段時間,散散心。她在英國過得不太好,總有人打擾她,報社記者們、親屬和友善的朋友們。”
希拉里冷冷地說:“我想象得到。”
“嗯,艱難極了。她想離開一段時間也是情理之中的。”
“非常正常,我覺得。”
“但干我們這行的都疑心很重,看什么都覺得有陷阱。我們要安排對貝特頓太太進行監視。昨天她如期離開了英國,來到卡薩布蘭卡。”
“卡薩布蘭卡?”
“是的。稍事停留,然后再去摩洛哥的其他地方。她的行程是提前訂好了的,公開透明,但這一切或許只是貝特頓太太前往某地的掩護。”
希拉里聳了聳肩。
“我不明白,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杰索普笑了。
“因為你有一頭美麗的紅發,克雷文太太。”
“頭發?”
“是的,這是貝特頓太太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她的頭發。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今天早一點的那班飛機,著陸的時候墜毀了。”
“我知道。我本該在那班飛機上的,我原本訂的是那班飛機的票。”
“有趣。”杰索普說道,“嗯,貝特頓太太在那架飛機上。她沒死,被人從失事飛機殘骸里救了出來,現在在醫院里。但是據醫生說,她活不過明天早晨了。”
一絲微光照進希拉里心中,她帶著質詢的眼神看著杰索普。
“好了,”杰索普說道,“現在你或許已經明白我提供給你的自殺方式了。我建議你化身為貝特頓太太。”
“但是,這不太可能。”希拉里說道,“我的意思是,他們立馬會認出我不是貝特頓太太的。”
杰索普歪著頭。
“至于這個,完全取決于你所說的‘他們’是誰了。這是一個意思模糊的詞。‘他們’是誰?是像這個代詞指代的那類人嗎?我們不知道。但我能告訴你的是,如果‘他們’就是最常說的那類人,那么‘他們’一定關系緊密、封閉、獨立。這么做是為了自身的安危。如果貝特頓太太此行是有目的且有計劃的,那么這邊的負責人肯定完全不了解英國那邊的情況。他們只會約好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跟一位特定的女士聯系,接著再往下傳。貝特頓太太護照上的描述是五英尺七英寸高,紅發,藍綠色的眼睛,中等嘴型,身上沒有特別疤痕。好極了。”
“但是這里的當局,他們一定會……”
杰索普笑了。“這一部分不用擔心。法國也失去了一些年輕、有價值的科學家和化學家,他們會配合的。我們是這樣安排的。貝特頓太太因為腦震蕩被送入醫院,在飛機事故中受傷的另一位乘客克雷文太太也被送進了醫院。一兩天后克雷文太太死在了醫院里,貝特頓太太雖然有些輕微的腦震蕩后遺癥,但可以出院,并繼續旅行了。飛機事故是真的,腦震蕩也是真的,腦震蕩還能給你提供一個很好的掩護,它可以解釋很多事情,比如突然記不住以前的事了,或者其他與貝特頓太太不符的行為。”
希拉里說道:“這簡直太瘋狂了!”
“哦,確實。”杰索普說道,“確實瘋狂,沒錯。這是一次非常艱難的任務,而如果我們的懷疑被證實,你可能會死。你知道我一直很坦誠,我想反正你已經準備好了去死,甚至希望去死,我認為相比臥軌之類的尋死方法,我的建議要更有意思。”
希拉里突然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她說道。
“你同意了?”
“是的,為什么不呢?”
“那么,”杰索普猛然站了起來,動作有力,“就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