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邑賦是我國古代賦體文學中的一種重要品類。自西漢揚雄作《蜀都賦》,開都邑賦之先河,而后東漢班固創《兩都賦》、張衡創《二京賦》,正式確立京都大賦的創作體制始,遞降而及明清兩代,這種以全面介紹某一都邑自然、人文和歷史狀況為主要內容的都邑賦就一直代不乏作,幾與整個傳統社會的歷史相重合。然而自20世紀初起,由于封建制度被推翻,加之語言領域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的語體變革,都邑賦也逐漸衰隱,而且屢屢被作為廟堂文學、形式主義文學的代表而橫遭指斥。事實上,如果認真檢討兩千年的都邑賦創作史,就會發現,這一類陳陳相因的“老”題材,并非一無是處。即便是在現代中國,我們也依然能夠從它身上發現諸多可貴的價值。
一、都邑賦是認識古代社會發展的重要窗口
清代學者袁枚在為浦銑所輯《歷代賦話》所作序言中云:“古無志書,又無類書。是以《三都》《兩京》,欲敘風土物產之美,山則某某,水則某某,草木、鳥獸、蟲魚則某某。窮搜博訪,至于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蓋不徒震其才藻之華,且藏之巾笥,作志書、類書讀故也。”[1]早于袁枚的陸次云在《與友論賦書》中亦謂:“漢當秦火之余,典故殘缺,故博雅之屬,輯其山川名物,著而為賦,以代志乘”(《北墅緒言》卷四)。二家所論,是否契合賦體發展實際,尚需考實,但是他們都意識到賦體寶貴的資料價值和認識功用,卻很有見地。而在諸類賦體題材中,唯都邑賦涵蓋最廣、內容最詳。劉勰云:“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文心雕龍·詮賦》)“雅贍”“宏富”,均指都邑賦所寫之內容涵量而言。另一方面,袁枚將《三都》《兩京》與志書、類書并論,固然很見卓識,然志書與類書因體例所限,又不免枯燥、瑣碎而又常失于片面,都不及都邑賦具有或“明絢”或“迅發”的文學特性,因而更能完整集中地展現某一都邑及其相關地域的風采。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都邑賦更是全面認識古代中國社會發展狀況的重要窗口。
第一,都邑賦介紹了某一都邑及其周邊地帶的山川形勝、資源物產,有助于增長自然地理知識。
任何都邑都有其依存的具體地理環境,由于中國古代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較低,某一都邑能夠發展到什么程度,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其區位和資源優勢是否明顯。在都邑賦中,賦家最先矜夸的也是其山川形勝和自然物產。班固《西都賦》開篇即鋪陳長安形勢,“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接著又言其“郊野之富,號曰近蜀”。將這段賦文與有關史料對讀,可知,劉邦之所以接受婁敬和張良的建議,最終決定定鼎關中,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基于對長安險要地勢和豐富資源的認可。
賦家對于山川物產的鋪陳,無論其主觀目的為何,自客觀而言,起到的卻是對一方水土的認知功用。揚雄在《蜀都賦》里寫成都四面環山的地形特點,寫其境內的草木、禽蟲、礦產,甚至還寫到了蜀地菜肴,這在交通還很閉塞的西漢,不正是一篇介紹四川風土的“志乘”嗎?東漢張衡曾作《南都賦》,夸贊其家鄉南陽,對于其地的山川物產羅列極細:“爾其地勢則……其寶利珍怪則……其木則……爾其川瀆則……于其陂澤則……”無異于一篇詳備的地理文獻。又如唐代柳宗元《晉問》寫其家鄉河東一帶出產的劍、馬;宋代葛澧《錢塘賦》寫錢塘江大潮的壯觀景象;明代邱濬《南溟奇甸賦》寫海南島的亞熱帶農作物……都極具認識價值。至于歷代京都賦中所夸耀的由四方朝貢而至的奇花異木、怪獸珍禽,以及明清兩代出現的諸多邊疆賦、異域賦所寫的異國景色、邊鄙風光,不僅在當時,即便是現在,也依然能夠令人開闊視野、增長見識。
漢賦中曾經有大量瑋字[2],后來隨著語言的簡易化,也逐漸減少。唯獨在都邑賦中依然頻繁出現。如何看待這種現象呢?一般說來,瑋字可分兩類,一類是表狀態的形容詞,一類是表名物的名詞。前者可暫置不論,后者則需稍加分析,因為都邑賦中的瑋字多數是表名物的名詞。如《二京賦》《三都賦》里就有很多表魚類、木類、禽類的瑋字,不可一概斥其為虛妄。所謂“賦兼才學”(清·劉熙載《藝概·賦概》),歷代賦都邑者多為才學富贍之士,且又將“原本載籍”(清·程先甲《金陵賦序》)的征實精神奉為座右,不大可能憑空捏造,尤其是早期的都邑賦。一種最大的可能是:都邑賦中羅列的種種奇怪名物,確為實有,在人們的口語中也有明確指稱,只是尚未形成文字而已。由于賦家的小學功底均很深厚,所以可能即取其類屬為形部,以其音讀為聲部,從而造出新字。時過境遷,這些瑋字仍然能夠為考察古代自然資源提供重要的線索。
第二,都邑賦反映了一定階段的城市建設水平,是寶貴的建筑史文獻。
城市建設是城市文明區別于鄉村文明最重要的外部表征,一般包括兩部分:宮室建筑和城市布局。前者反映了一定時期的建筑工藝水平,后者則反映出規劃者在科學分析城市發展狀況和功能定位的基礎上形成的城市設計理念。我國城市起源甚早,夏商周時代的王城就初具城市雛形,據現代考古發現,夏朝的王城,其布局便已井井有條。而從由余所夸贊的“茅茨不剪”,則可見當時西戎一帶的建筑水平的落后。[3]自秦始皇以阿房宮為中心大建咸陽城,歷代京都以及一些重要的地方都邑如成都、會稽、廣州等地,無不盡力于大規模的城市建設。這些建設集中體現了具有東方氣質的古代建筑文明。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戰爭、風沙、遷徙等一系列自然和人為因素又在無情地吞噬著一座又一座文明古城,后人的立新,又往往建立在破舊的基礎上。于是,我們只能于沉沉落日底下凝望著那些殘存的斷壁頹垣,無由地發出“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的滄桑喟嘆。如果沒有都邑賦的珍貴記載,甚至連這樣的喟嘆,都已然徒勞。
從揚雄的《蜀都賦》開始,城市建設始終是都邑賦重點鋪寫的內容。不過成都在西漢時期仍舊僻遠,文明程度不高,城市建設也相對落后。因而《蜀都賦》里牽涉城市建設的僅有“爾乃其都門二九,四百余閭。兩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等寥寥數語。到了《兩都賦》和《二京賦》,城市建設在全篇所占比重大幅增加。班固《西都賦》首先總寫長安城建概況:“建金城而萬雉,呀周池而成淵。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內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然后再轉入以昭陽殿為中心的前殿后宮的細致刻畫。我們不能不驚嘆于漢代長安的宮室之繁,裝飾之奢。而張衡《西京賦》里對于建章宮的描寫:“圜闕竦以造天,若雙碣之相望。鳳蹇翥于甍標,咸遡風而欲翔。閶闔之內,別風峭峣。何工巧之瑰瑋,交綺豁以疏寮。干云霧而上達,狀亭亭以苕苕。神明崛其特起,井干疊而百增”,則更可見當時建筑工藝之精湛。難怪賦里的“憑虛公子”要贊嘆:“非都盧之輕趫,孰能超而究升?”
作為一個城市,其發展狀況如何,具有什么樣的特色,往往從其城市布局中就可以窺探。古代的城市布局不是隨意而為,規劃者需要考慮多種因素,如五行觀念、自然條件、發展程度等,而都邑賦對于這些都有堪稱詳備的記載。由左思的《蜀都賦》里所寫的“少城”,可以看出至遲在三國時代,成都已經在主城之外開辟了獨立的商貿區。北宋楊侃有《皇畿賦》,避開直接寫汴梁城的老路,轉而關注其畿輔地區。從賦中所寫的內容可以看出,當時的畿輔地區承擔了諸多本應由汴梁城直接承擔的職能,這就已經十分類似于現代人文地理學中所謂的“衛星城”。而如果我們再將元代黃文仲的《大都賦》和明代的幾篇《北京賦》相比較,則又明顯可以看出明代北京城和元大都建筑格局的諸多不同,所有這些,都是研究古代建筑文明的重要材料。當愈來愈多的人日趨不滿于那些冰冷的西方建筑藝術所帶來的壓抑,轉而將目光投向了被譽為東方建筑文明瑰寶的明清皇城和蘇州園林時,如果他們再樂意承受少許文字的艱深,靜靜地讀上幾篇都邑賦,對于東方建筑文明的領悟,無疑就會更深一層。
第三,都邑賦全面記錄了中國古代城市生活的基本狀態,能加深對古代城市文明進程的理解。
治文學史者多以為文學對于城市生活的真正大規模全面反映始于宋元時期時的戲曲與小說,而此前的傳統詩歌則更契合于詮釋某種鄉村文明精神。(按,此種觀點觸及詩體與小說、戲曲在表現功能上的差異為:詩體長于抒情,小說戲曲長于敘事,下文還將涉及此問題,暫置不論。)不為無見,然而將文學對于城市生活的反映的時間上限定于宋元,則難免疏失。且不論此前的詩歌中已經有對于城市生活的零星描寫,至少在賦體文學中,很早就開始了對于城市生活的全景式反映,這就是都邑賦。如果我們將兩漢至明清的都邑賦串聯起來,又似乎能從中感受到兩千年城市生活的變遷。
早期的都邑賦如《兩都賦》《二京賦》中所寫的城市生活主要是以帝王的活動為中心,包括朝會、典禮、畋獵、郊祀和娛樂等方面。這中間就有很多值得重視的材料,如《東都賦》中對于天子“元會禮”里的描寫、《東京賦》中所寫的“大儺禮”,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古代政治禮儀的具體流程。而《西京賦》里所重點刻畫的“百戲”,則可視為古代雜技的珍貴史料。又如《西京賦》寫到的“重舌之人九譯”,則當被看作是漢代中外交往的明證。
城市生活永遠是豐富多彩的,城市文明也在不斷向前發展。《兩都賦》和《二京賦》雖然因為明確的政治目的,均將筆力集中于帝王起居,然而他們也寫到了商業貿易、閭閻風情。揚雄的《蜀都賦》就有當時四川與西南夷的經貿往來,而張衡筆下的“商賈百族,裨販夫婦。鬻良雜苦,蚩眩邊鄙……擊鐘鼎食,連騎相過”(《西京賦》),則更能見出長安、洛陽作為城市的另一面氣象。宋元以后的市井萬象,絕非只在戲曲、小說中才有描寫,都邑賦中也保存大量資料,而且和前者相比,更加真實可信。如北宋周邦彥的《汴都賦》中從“城中則有東西之阡”到“無所不有,不可殫記”一段,就全寫當時汴梁商業繁榮景象。其中如“欲商賈之阜通,乃有鄽而不稅。消卓鄭猗陶之殖貨,禁陳堅測肥之擬貴”,涉及了當時的市場秩序管理,還可見宋時已有今天的所謂免稅區。元代黃文仲《大都賦》不僅寫到了元大都里的曲藝表演,竟然還寫到了“青樓”:
若夫歌館吹臺,侯園相苑。長袖輕裾,危弦急管。結春柳以牽愁,佇秋月而流盼。臨翠池而暑消,褰繡幌而云暖,一笑金千,一食錢萬。此則他方巨賈,遠土謁宦,樂以消憂,流而忘返,吾都人往往面諛而背訕之也。
在一些地方都邑賦里,賦家還會寫很多極具地方特色的生活方式、鄉風民俗。如錢塘的燈市(宋·葛澧《錢塘賦》)、新疆的“歌舞”(清·徐松《新疆賦》)、會稽的“烈女貞婦”(宋·王十朋《會稽風俗賦》)、金陵的“嫁娶之儀”(清·程先甲《金陵賦》)……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正如程先甲在《金陵賦·序言》中所云:“竊以為劉向言其域分,變之有涯者也,朱贛條其風俗,變之無涯者也。有涯者,志乘所詳;無涯者,志乘所略。”通過都邑賦里這些對于古代城市生活的記載,我們能夠更真切地感受到中國城市文明的歷史進程。
二、都邑賦是承載民族文化心理的歷史文獻
如果承認中國文化哲學具有“體用不二”的基本特征,那么就會意識到,在都邑賦所鋪陳的有關一個城市歷史沿革、山川河岳、宮室建筑、街衢布局以及生活情狀背后,必然蘊藏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如果再聯系都邑賦創作本身絕非偶然的綿延久遠的歷史現象,就一定會繼續追問它究竟契合了怎樣的文化土壤和心理基礎。這就牽涉都邑賦在認識價值之上的另外一層價值:它體現了一種怎樣的民族文化心理?當然,都邑賦中體現的民族文化心理不是單一的,而應該是多方面、多層次的,而崇尚統一的政治理念,愛鄉重土的桑梓情懷與右禮崇文的文化觀念,則是古老民族文化心理最集中的三點表現。
第一,都邑賦體現了崇尚統一的政治理念。
中國自從秦漢以來,在多數時候,是以一個統一帝國的面貌聞名于世的。統一是中華民族的主流政治理念,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分裂意味著戰亂、動蕩,而統一則是“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唐·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重要前提,都邑賦無疑是這種政治理念的集中體現。首先,縱觀都邑賦創作的歷史,幾乎所有的都邑賦創作高潮,都往往出現在國家統一、財阜民豐之時。漢代的幾篇大賦(包括都邑賦),要么作于武、宣盛世,要么作于東漢中興時期,統治者無論文治,還是武功,都堪稱赫赫,這樣的國勢,需要都邑賦來展現其恢廓襟懷。左思《三都賦》之所以能夠贏得“洛陽紙貴”的聲譽,其根源還是在于剛剛走出困境的三國士民對于天下重歸一統的由衷欣慰。宋元以后,雖然仍有殺伐,但是總體而言,國家的版圖是穩定的。元明清三代,不僅傳統的京都大賦依然在繼續發展,更重要的,出現了一大批卓然可觀的地方都邑賦、邊疆賦乃至于異域賦。中國有所謂的“盛世作賦”的觀念,盛世使得自豪感充溢于胸臆,使得人們的眼界空前開闊,無論是京都大邑,或是邊鄙小城,都得以被納入“圣朝”輿圖之中。其次,歷代京都賦始終被奉于重要位置。京都賦是指一類以國都為創作對象的特殊都邑賦,它不僅代表了唐宋以前都邑賦創作的最高成就,而且在元明清三代,它也非常受人推崇。所謂“博我以皇道,崇我以漢京”(班固《東都賦》),在中華文化的觀念中,國都永遠是國家的象征。《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六《史部·地理類一·總志》在闡述“地理類”著作的編纂宗旨時即云:“首宮殿疏,尊宸居也;次總志,大一統也;次都會郡邑,辨方域也;次河防,次邊防,崇實用也;次山川,次古跡,次雜記,次游記,備考核也;次外紀,廣見聞也。”正如許結先生所言:“很顯然,在傳統學人的觀念中,大一統政治文化占駐首位,因而根據中國地理環境特征劃分的‘地域文化’‘南北文化’,均不及大一統文化為歷代地志所看重。中國大一統帝國的核心是以皇帝為代表的政權機制,亦即‘宸居’所在的帝都,由此構成歷史悠久的且為人欽羨的……帝京文化。”[4]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考察歷代文學總集的編纂順序,即可明顯看出這種對于京都賦的推崇。梁昭明太子《文選》將“京都賦”置于卷首;宋代的大型文學總集《文苑英華》中涉及都邑賦的有兩類:“京都”和“邑居”,將“京都”置于“邑居”之前;至清代陳元龍編《歷代賦匯》,共有“都邑”十卷,在按照時代次第的大前提下,仍然堅持先京都,后陪都,后地方都邑,這都說明大一統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的重要位置。再次,考歷代地方都邑賦,鮮有將區域文明與統一觀念對立的。無論是早期的《蜀都賦》還是建安時期的幾篇地方都邑賦,在其追祖懷宗時,總是將其歷史追溯到上古帝王,這正是要將區域文明納入統一文化的統攝之下。明人邱濬《南溟奇甸賦》雖以展示海南島地域特色為旨,卻依然強調“民物繁庶、風俗醇美,賢才匯與,無以異于神州赤縣之間”,強調其地雖然荒鄙,“而我圣祖即視之以畿甸”,也是彰顯帝國威勢之意。
第二,都邑賦體現了愛鄉重土的桑梓情懷。
如果說崇尚統一主要作為一種強勢政治理念而存在,那么都邑賦的另一面則滲透著脈脈溫情的桑梓情懷。這是另外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心理。中華文化素來講求“和而不同”,這實際上是對于多樣性的認可。因而,在大一統政治文化之外,還應該充分尊重各具特色的區域文明。若將這種對區域文明的尊重上升到情感層面,就是一種愛鄉重土的桑梓情懷。縱觀歷代都邑賦,對于這一情懷的展現無處不在。現存的第一篇都邑賦——《蜀都賦》,即為揚雄夸贊其鄉土之作,東漢張衡在《二京賦》之外還有一篇《南都賦》,據龔克昌先生考證,是作者早年應南陽太守鮑德之請而作。[5]賦中不僅對于南陽一帶的山川物產羅列極細,更重要的,還突出南陽人民的好客之風。許結云:“由于賦家描述家鄉風情,內容真切翔實,抒寫也富有感情色彩。”[6]建安時期是有名的“世積亂離”的時代。群雄逐鹿,“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據《三國志·董卓傳》載:“(建安元年)天子入洛陽,宮室燒盡,街陌荒蕪。”文明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傳統的京都大賦很難再有生存的土壤,然而,“建安七子”中的一些人卻創作了一批以各自家鄉為對象的地方都邑賦,盡管多已不全,然而從保存下來的殘篇斷簡中,我們仍然能夠看出“志深筆長”的建安文人在動亂時代對于桑園故土的深深依戀。
南宋洪邁的《容齋五筆》卷六“鄱陽七談”記載了元祐六年(1091年)江西余干進士都頡作《七談》鋪敘當地土風人物一事,[7]都頡在賦中談其創作緣由:“張仁有篇,徐濯有說,顧雍有論,王德璉有記,而未有形于詩賦者,因作《七談》。”這就明顯帶有“矜其鄉賢,美其邦族”(唐·劉知己《史通·雜述篇》)之意。南宋王十朋曾有《會稽風俗賦》,仿柳宗元《晉問》,后來寧宗嘉定年間的孫因即認為此賦有三遺恨,未突出會稽特色,遂作《越問》。[8]這些都邑賦在藝術上的高下固然可以討論,但作為一種現象,卻是出于一種極為樸素的鄉土情感。清代乾隆皇帝曾御制《盛京賦》,撇開有關政治因素不談,根本上還是出自一種對于先祖和舊京的追懷。
第三,都邑賦體現了右禮崇文的文化觀念。
傳統的儒家文化崇尚禮教、講求文治。孔子曾有“周監于二代(按,指夏、商),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之論。清人皮錫瑞亦云:“《六經》之文,皆有禮在其中;《六經》之義,亦以禮為尤重。”(《經學通論·三禮》)中華民族素被譽為“禮儀之邦”,其根本原因即在此點。賦作為和儒家文化結合最為緊密的一種文體,所謂“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文心雕龍·詮賦》),更能鮮明反映此種觀念。考歷代都邑賦,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都邑賦往往作于禮修樂治之時,如班固《兩都賦》即以“是時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兩都賦序》)為背景;明代金幼孜《皇都大一統賦》也強調當時的“聲教洋溢”(《皇都大一統賦序》)之盛;明清兩代的都邑賦創作的興盛是和當時的大規模文化工程建設相一致的。其二,也是更重要的,都邑賦文本當中有大量關于禮儀、風俗、文教方面的內容。
首先來看漢代的《兩都賦》和《二京賦》。班固曾言其創作《兩都賦》的宗旨是“極眾人之所眩耀,而折以今之法度”,而《兩都》和《二京》的體制也大抵如此。在《西都賦》和《西京賦》中,賦家所竭力鋪陳的是一種違禮越制、窮兵黷武的政治模式,所謂“游士擬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又所謂“奢靡逾乎至尊”,這在古人的觀念中,都是明顯的僭越。又如兩賦都大力寫天子畋獵之過程,然而這種畋獵毫無節制,力求趕盡殺絕,而且其目的是為了“威戎夸狄”,有違儒家所尚之“王道”。而在《東都賦》和《東京賦》中,賦家所展示的卻是一種處處合乎禮制、處處尊崇文教的帝王生活。《東都賦》末尾云:“是以四海之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詠仁。登降飫宴之禮既畢,因相與嗟嘆玄德,讜言弘說,威含和而吐氣……”《東京賦》則更進一層,將《東都賦》所略寫的有關禮儀詳細刻畫,如“大儺禮”等,其末尾借“憑虛公子”之口贊曰:“而今而后,乃知大漢之德馨,咸在于此。昔常恨三墳、五典既泯,仰不睹炎帝、帝魁之美。得聞先生之余論,大庭氏何以尚茲!”對于兩種不同文化觀念,賦家的臧否,可謂昭昭而明。
和《兩都賦》《二京賦》相類,此后都邑賦,尤其是宋元以后的都邑賦,幾乎無一例外地體現著這種右禮崇文的文化觀念,在賦中,那種“風毛雨血”般的恐怖場面很少再見,即使有,也都是程式化的語言,特色殊少。相反,賦家對于教育、禮儀、風俗等方面的鋪陳倒是極為用心、細致。陳寅恪先生曾云:“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9]兩宋時期,實行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毋庸置疑,中國知識分子真正受到禮遇,文化之真正為人所重,實始于宋季。從宋至清,雖然有兩次時間較長的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且都有赫赫武功,然而總體上來說,“右禮崇文”的根本觀念都沒有動搖。元、清兩朝,同樣注重文化建設。賦家在都邑賦中對于文化與禮教非常重視。元代黃文仲《大都賦》只有一段是寫“畋獵”場面的,而且還強調其目的是為了消滅“傷我畜者”和“害我苗者”;明清兩代的《北京賦》都會突出首都的文化機構、藏書機關和天子禮儀;明代邱濬在《南溟奇甸賦》中說自己是“北學于中國”,可見即使是落后邊遠地區,也有追求文教的自覺意識。
任何一個民族在其發展過程中,都會形成諸多具有相當穩定結構和歷史傳承能力的民族文化心理,這些文化心理,通常以兩種方式表現出來,一種是理論表述,一種則是文學藝術。后者往往更加生動可感。古代都邑賦承載了太多的民族文化心理。無論是精華還是糟粕,都值得我們好好地審視與沉思。
三、都邑賦是考察古典文體互動的典型個案
除了具有認識功用和文化價值以外,都邑賦還有另一層價值,即其文學史價值。作為漢大賦的杰出代表,《兩都》《二京》所展示的那種巨麗之美,正如劉勰所云“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文心雕龍·詮賦》),已為人所深知,無須贅言。此處所論,是將都邑賦看作一種賦體題材,對其在文學史上的影響、意義,及它與其他文體之間的關系進行一些分析,這對于看清楚中國古代各類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是不無裨益的。
第一,都邑賦對于詩詞、散文的影響。
前文已經提到,歷來文學史家多認為都市文學始于宋元,其實最早的都市文學至遲應該從《兩都》《二京》這樣的京都大賦算起,而且對于后世同類題材的詩詞和散文,也沾溉至深。它對都市的描寫,從謀篇布局,到內容材料、音韻辭藻,積累了多方面的經驗,為詩詞文等文體的都市題材創作,提供了豐富的資源。
按照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自序》里所倡“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0]之論,唐宋兩代,最重要的文體是詩詞。而在以這兩種文體創作的都市題材中,很明顯可以看到京都大賦的影子。如初唐四杰中駱賓王有《帝京篇》,“黃爾調云:讀賓王長篇,如入王都之市,璀璨奪目,其妙處在布置得宜。”(明·李攀龍《卶庵重訂李于麟唐詩選》)清代徐增《而庵說唐詩》亦謂:“賓王此篇,最有體裁,節節相生,又井然不亂。首望出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闕離宮,次及諸侯王貴人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車馬飲饌之樂,乃至游俠倡婦,描寫殆盡;后半言禍福倚伏,交情變遷,總見帝京之大,無所不有”,將帝京的各種事物次第鋪陳,用的正是京都大賦的寫法。又如盧照鄰《長安古意》,明代顧麟《批點唐音》謂:“此篇鋪敘長安帝都繁華,宮室之美,人物之盛,極于將相而止。”宋代,都市題材的詞如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迎新春》(嶰管變青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等,也都是都邑賦的寫法。除了詩詞之外,古代散文也受到了都邑賦的明顯影響。明清時期的京都賦常以帝王一日活動為主線,來寫帝都氣象。而晚明張岱《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等小品文,就與之很類似,直至現代,像老舍等人的北京題材的散文,無論從立意還是寫法,都可以看到都邑賦的影子。
需要注意的是,古代詩詞對于都邑賦創作經驗的吸收,不是無選擇的。二者必須存在共通點,然后才能相互借鑒。賦的最顯著特點即是體制宏大、內容豐富。而詩詞相對于賦而言,由于體制短小,往往更適于抒情。陸機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文賦》)因而,傳統的五七言近體詩和詞中的小令,都很難吸取賦法。唯獨長篇歌行和詞中的中長調才能有效地借鑒賦的經驗。聞一多云:“盧駱的歌行,是用鋪張揚厲的賦法膨脹過了的樂府新曲。”(《唐詩雜論·四杰》)宋代的柳永突破傳統的比興手法,用鋪敘和白描手法填詞,并且自制大量詞調,其中多為中長調,所以他的詞,才能反映大量的都市生活。周邦彥曾獻《汴都賦》,而他的詞重法度、規范,“下字運意,皆有法度”(沈義父《樂府指迷》)。宋人劉肅《片玉集序》云:“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這和所謂“控引天地,錯綜古今”“一經一緯,一宮一商”(《西京雜記》卷二)的賦的布局和寫法,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都邑賦中的小說、戲劇因素。
賦到底起源于何?這應該是古今學者們爭論最多卻又至今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有詩源說、辭源說、起源于戰國散文說,還有一種試圖折中調和的綜合說……其實,諸家之論,均很難自圓其說,特別是那種看起來很包容的綜合說,不僅無法解決分歧,反而枉增混淆。此處不擬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纏,只是根據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給賦體所下的定義“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成文”,可以看出賦體與一種講唱藝術有諸多關聯。[11]而在中國古代各類文體中,與講唱藝術關系最為緊密,也最為明顯的,莫過于宋元戲曲和明清的章回小說,那么,賦體與小說、戲曲又有著什么關系呢?稍加思考,便可看出,無論是宏觀敘述體制,還是具體的描寫方法,古代的戲曲、小說都從賦體那里吸取了豐富的藝術營養,
首先從體制上來看。劉勰說賦的體制是“述客主以首引”,這是以《子虛》《上林》為代表的漢代大賦的典型體制。趙逵夫先生概括這種體制的特點是:“以問答對話的形式將整篇文章裝進去的方式……從全篇來說,以問對為框,以賦的描述部分為畫面,但這畫面不是一個整幅,而是多片拼接成的……”[12]《兩都賦》《二京賦》完全因循了這種體制(饒有趣味的是:在《子虛》《上林》中,司馬相如安排的對話者是子虛、烏有和亡是公,強調其虛構。到班固《兩都賦》,則變成了西都賓和東都主人,仿佛又要讓讀者相信確有這場論對,而在張衡的《二京賦》中,又變為憑虛公子和安處先生,和司馬相如的做法相仿。這種虛與實的搖擺,和后世小說戲曲中敘事主體的設置,極為相似)。以后歷代都邑賦也多采用這樣的主客問答結構[13],這就很明顯地類似于后來元明清三代的戲曲,前后是散文形式的對話,而中間則是大段韻語唱詞。而且愈到后來的都邑賦,戲劇色彩往往也愈濃厚,特別是對于問答雙方對話時神態的刻畫,力求傳神,如元代黃文仲的《大都賦》,這就很有小說中人物刻畫的味道。可見,盡管戲曲與小說的興盛期是在元明清三代,但若要追尋其體制淵源,無疑應該上溯到賦體,同時,賦體在發展過程中,也主動借鑒小說、戲曲等文體的成功經驗。
其次從詞采上來看。賦尚鋪陳,追求“寫物圖貌,蔚若雕畫”(《文心雕龍·詮賦》)式的窮形盡相。這和相對以追求“內斂”“節制”“體味”為旨的詩歌美學殊成異趣,然而在宋元戲曲和章回小說中,這種賦法,被再次借鑒。人們所熟知的關漢卿的著名散套——《南呂一枝花·不服老》,還有像《漢宮秋》《竇娥冤》《琵琶記》等元雜劇里動輒即有大段唱詞,將人的心理活動宣泄無遺,都是明顯地吸取了賦法的長處。清代劉熙載《藝概·賦概》中說:“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萬狀,層見疊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14]就是這個道理。除了戲曲之外,明清章回小說中對于賦法的借鑒,也很突出,而且與都邑賦關系較深。明清章回小說中通常會出現大段的韻語,這些韻語對于推動情節發展并無大用,但是從渲染環境氣氛角度來看,卻又不可或缺。像《水滸傳》中對于戰斗、建筑、山岳等的描寫,與賦體并無大異。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中有一段韻語,是寫梁山形勢的:
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亂蘆攢萬萬對刀槍,怪樹列千千層刀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發做韁繩。阻擋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鵝卵石疊疊如山,苦竹槍森森如雨。戰船來往,一周回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斷金亭上愁云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簡直就是一篇《梁山泊賦》。而在《水滸傳》及其他章回小說中,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為省篇幅,此處就一并從略了。
都邑賦在中國文苑盛行了兩千余年,一大批各個時代的優秀文人都投身其中,即使耗費大段光陰也在所不惜。[15]盡管久遇冷眼,然時至今日,仍擁有廣泛的受眾和追慕者。2007年春天,《光明日報》開辟了《百城賦》專欄,所刊諸賦全用文言,規摹古代都邑賦,引來廣泛關注。從社會各界對于《百城賦》欄目的評論來看,這種古老的賦體題材所獨具的藝術魅力依然為人所重。由此可見,一種文體有它獨特的長處,沒有理由默默消亡。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眾多文體,今天仍有其值得借鑒之處。其中有些文體,雖已一度沉寂,但不排斥在一定的時代條件下,還會出現復蘇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