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師在這個(gè)環(huán)境里，是不是快樂？這實(shí)在不是一個(gè)年輕的摩登小姐所能看出來的。唐老師也就為了這個(gè)環(huán)境最容易叫人家看出個(gè)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聽到玉蓮如此說了，將茶杯子端起，喝了一口酒，杯子放在桌上，啪的一聲響，因道：“我比你快活得多？我之快活不快活，且不去管它，我要問你，比你所多的快活，這一點(diǎn)是什么？又在哪里？你喝不喝酒？吃兩個(gè)花生吧。”說著在紙袋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她面前的西裝書硬殼面上。玉蓮笑道：“我覺得老師比我們快活得多的，就是不拘形跡。老師不要看到我還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什么事都得拘形跡。”唐老師又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笑道：“你覺得不能像你老師一樣，可以提了籃子上街買菜；也不能像你師母一樣，可以擠在食糖公賣處門口排班買半斤白糖回來。但這些都有人代你辦了，你又何必這樣不辭辛苦？”玉蓮在書殼上取了一個(gè)花生，用手剝著，笑道：“我倒不是那個(gè)意思。我以為先生自由自便的，不受著環(huán)境的拘束，這是值得欽佩的。譬如這一把花生吧，老師就很隨便地放在這書面上。”唐先生不等她說完，就打個(gè)哈哈道：“你以為這是不拘形跡，這是馬虎罷了。干脆言之，我是無一事不違反新生活。這樣的把花生放在書皮上的行為，你以為得到羨慕？我若是在家里有寬余的地方，書桌是書桌，茶幾是茶幾，我也會拿出玻璃碟子來將花生裝著。于今既是辦不到，只好隨便。小姐，告訴你，一個(gè)人不衫不履，做成名士派那個(gè)樣子，那不是為了他有做名士的脾氣，實(shí)在是他腰里的錢包，沒有力量裝點(diǎn)得他齊齊整整。我比你快活得多？哈哈……”他笑著又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道：“你這話也是對的，只是你沒有看出來。”說著，端起茶杯來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放下茶杯以后，他身子向后一仰，靠了竹椅子背，昂起頭來搖了兩搖道：“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她看她老師這一番做作，自己也覺得沒有插言的余地，只是坐在椅子角上慢慢地剝著花生。

唐老師再坐起來喝酒的時(shí)候，見她默然地坐著，便笑道：“看我多大意，你老遠(yuǎn)的來了，我也不問問你是否有什么事，只是說些閑話。你有什么事要我為你做的嗎？”玉蓮笑道：“我沒有什么事，不過在報(bào)上常常看到教授們很苦，今天閑著一點(diǎn)，特意來看看。”唐老師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將杯子放在桌上，用手掌蓋著，像是很著力的樣子，又嘆了一口氣道：“看了報(bào)，你倒也來看看我。你那靈魂，還沒有被城市里那些烏煙瘴氣給迷住。”唐師母忽然在外面屋子里插嘴道：“你教的那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有幾個(gè)人來看過你的？倒是在中學(xué)里教的這位王小姐，一年要來看你好幾回，你倒說人家沒有失掉靈魂。”唐老師笑道：“因?yàn)橥跣〗銢]有進(jìn)過大學(xué)，所以還到這里來看我。假如她也是個(gè)大學(xué)生，她會怕我沾了他們的貴氣。而他們呢，恰又不免沾了我的窮氣。”他是昂了頭向泥夾壁說著話的，回過頭來看到了玉蓮嘻嘻地笑著，便道：“若說沾我的窮氣，其實(shí)也不盡然。前些日子有個(gè)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要寫一封法文信，打了個(gè)草稿，自己還是相信不了自己，跑來請我看看。老師到底是老師，我就給他改正了三四處錯(cuò)誤。結(jié)果，他是占了我的便宜，而不是我占了他的便宜。”玉蓮臉上微微地紅著，笑道：“老師這樣說了，有話我倒不好說了。”唐老師道：“寫英文信呢？寫法文信呢？只管告訴我，不要緊的，我這里有的是囤積品。”說著就抬起手來，拍了兩拍肩。玉蓮笑道：“我倒不是特意為了這件事來的，我是順便來請教于老師罷了。”說著俯身在襪子統(tǒng)里，摸索了一陣，摸出幾張印刷的英文字條來，交到唐老師面前。他笑道：“這是什么玩意？新鮮得很。”說著他拿起一張來看，笑道：“這是化妝品瓶子外面貼的仿單，你要知道這上面說的話嗎？那無非是些法螺而已。”玉蓮道：“我想托一個(gè)朋友在交通界方面買幾項(xiàng)牌子相同的化妝品，可是我說不上這牌子的名堂。受托的人，也不懂得英文，所以我就把這紙樣拿來，請老師開個(gè)單子給我。”唐老師笑道：“你這不成了那句俗話，煮了飯炒著吃嗎？你托誰，就把這紙單給誰，豈非省事多了。”玉蓮笑道：“我自然也知道這樣辦，可是我有點(diǎn)嗜好，先生是知道的，我喜歡搜羅化妝品。家里收藏著的，我并不要用，就是這樣擺著。既是這樣擺著的，若把瓶子上盒子里的這仿單弄丟了，那項(xiàng)陳列品，就不完全了。所以我把這東西帶來給老師看了之后，回去還要裝貼還原的。”唐先生笑道：“不錯(cuò)，你上次托我開過這樣一張單子的，你有熟人到印度去嗎？”玉蓮道：“我沒有熟人到印度去，不過是間接又間接地托人。”

唐先生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酒，又剝了兩粒花生送到嘴里去咀嚼著。在這情形中，他未免沉吟了一會，望了那桌上的字條出神，因點(diǎn)頭道：“王小姐，我并不反對你這個(gè)舉動，只是我有點(diǎn)感慨。現(xiàn)在是中國與國際完全隔離著的時(shí)代，由印度帶一根武器上的螺絲釘回來，都是十分可寶貴的。可是由你托人帶化妝品這件事向前推想了去，那比你還有辦法的人，必定還可以帶來比這體積更大、分量更重的東西了。照表面上說，這樣托帶的小件東西，決不會影響到正式運(yùn)輸?shù)臇|西。可是中國的商人，在當(dāng)年有兩條公路通國外的時(shí)候，他們有驚人的表現(xiàn)，影響到……”唐師母突然在外面屋子里叫道：“喂！子安，你的酒量很好哇，那半杯白干，似乎不能把你醉倒吧？”唐老師偏了頭向夾壁聽著，手扶了酒杯向玉蓮微笑，因答道：“王小姐也不是外人，我說這話，要什么緊？”唐師母笑道：“我倒不是說你批評著什么不對，你們的窮教授朋友來了，哪次不是激昂慷慨，批評得人家一塌糊涂。只是王小姐老遠(yuǎn)地跑了來，請你給她寫一張貨單子，你拿起筆來，兩分鐘就給她寫好了，這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和人家發(fā)這些牢騷干什么？”唐老師笑道：“只是我看到這件事，不免發(fā)生點(diǎn)感想。好，我給你寫，我給你寫。”說著裁了一條夾江寫字紙，將桌上臥倒的鋼筆扶起了一支，伸到墨水瓶里蘸了兩下墨水之后，就到紙上來寫。這鋼筆尖早是不怎樣聽指揮了，它在紙上一劃，便是一點(diǎn)墨水，跟了一劃，將紙戳了一個(gè)大窟窿。唐老師笑道：“假如我不是你老師，你一定會疑心我冒充寫外國字了。”他按住了筆，臉望了玉蓮，這樣地說著。紙上又滴了一大塊墨水。玉蓮看到也就撲哧一聲笑了。唐老師將鋼筆向桌上放倒，笑道：“我的鋼筆和藍(lán)墨水，是聾子的耳朵，只是擺樣，不生作用的。自從買不起堅(jiān)滑的洋紙以后，不得已而寫外國字，我向來是仿制中餐西吃，用毛筆寫的。我猜著你所要的這張貨品的單子，或者要帶到外國去的，我若用土紙毛筆寫了出去，似是不大高明，見笑異邦。”玉蓮笑道：“也許外國人看到，要十分驚奇，以為我們中國人了不得呢。”師徒二人正談著這個(gè)有趣的問題，卻聽到有人在屋外叫著，問道：“子安先生在家嗎？”他答道：“是洪先生吧？請進(jìn)來坐。”

于是進(jìn)來一個(gè)四五十歲的人，身穿一件舊布罩衫，稀疏的頭發(fā)，梳了背頭，前顱禿了頂，光了半邊頭皮，頭發(fā)在頭上覆著成了個(gè)蝙蝠形。他瘦削的臉上，胡樁爬滿了腮，微笑的時(shí)候，口里露出兩個(gè)小洞，正是掉了兩個(gè)牙，未曾補(bǔ)上，垂著長的袖子，手里拿了一根很粗的白木手杖。玉蓮看那樣子，料著又是一位教授，便站起來。唐子安道：“這是我的學(xué)生，王小姐。我介紹介紹，這是洪安東教授。你上次不是要找人寫一副對聯(lián)嗎？這是你一個(gè)機(jī)會了。洪先生的字，出入顏柳，寫對聯(lián)是再好沒有。”玉蓮還不曾說話，唐師母在外面屋子里叫道：“王小姐，請到外面來坐吧。”王小姐出去了，洪安東就在她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了桌上的酒菜花生微笑。唐子安道：“有酒食，與朋友共。來來來！也喝二兩。”洪安東把手杖撐立在地，兩手抱住了杖頭，扶了自己向前，半彎的身子搖了兩搖頭道：“我還沒有這閑情來喝酒，有件事來請教你，不知你有法子沒有？”唐子安笑道：“彼此的道行，都差不多，你所謂棘手者，我也未必能措之裕如。然而我不妨先問你一聲，你問的是哪一類的事？若說吃喝穿，那我全不能想法。”洪安東笑道：“我縱然不識大體，也不至于不識大體到這般地步，這個(gè)時(shí)候，要向人商量吃喝穿。我所說的……”說到這里他把話音拖長，將桌子角上王小姐不曾喝的那杯白開水端了起來，在嘴邊碰了一碰，復(fù)又放下來，他倒不是要喝水，不過借了這個(gè)動作，遮蓋他有話不曾說完的窘態(tài)而已。唐子安笑道：“老朋友，沒有關(guān)系，有話只管說。假使你不向我借這只寫字的右手，我都可予以考慮。”洪安東本來把杯子放下去了，終于再端起來，再喝一口。唐子安笑道：“我說請你喝酒，你又不干，這白開水你倒是對著味。”他說著走出屋子去拿了一瓶酒和一雙筷子來，將筷子放到洪安東面前，把那半杯開水倒了，斟了酒下去，且不放下，卻把杯子送到洪安東鼻子邊，讓他嗅上一嗅，笑道：“很醇的頭曲，不可不飲。”這位洪先生被這酒香一襲，引起了他老大的酒興，于是接過杯子去送到嘴邊抿了一口酒，他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酒果然不錯(cuò)。”唐子安又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去了，舉起筷子來夾了一塊紅燒牛肉，送到客人面前，說道：“請嘗一塊，我們是小碗兒喝酒，小塊兒吃肉。”他也舉起筷子來，在筷子頭上接過了那塊牛肉去，唐子安又抓了一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去。

洪安東吃了那塊牛肉下去，吃慣了豆芽蘿卜的腸胃，立刻感著很大的興趣，就拿起杯子來接連地喝了兩口酒。于是讓手杖倒在懷里，抓了兩粒花生，手靠了桌子角來剝著，緩緩地道：“在你老哥家里，吃著牛肉花生酒，我想你究竟是比我有法子的。我的話，不妨向你說了。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東西要出賣，不知道你可有法子給我介紹一下？”唐子安正端了杯子要向口里送酒，這就舉起杯子來，要喝不喝地望了他道：“你有東西出賣，是什么呢？若是細(xì)軟的話，你可以送到拍賣行里去，這用不著介紹。”洪安東左手牽了右手的藍(lán)布長衫袖子，抖了兩抖，笑道：“這就是我的細(xì)軟了。這個(gè)冬天，我就感到了不大容易度過，你以為我還有剩余的衣服賣嗎？就是你老哥，也不見得有衣服出讓吧？”唐子安道：“那么，你是有什么東西出讓呢？”洪安東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將右手掌掩了半邊嘴，彎下腰去，輕輕地對著唐子安的耳朵嘰咕了兩句，起來大聲問了一句道：“你有法子沒有？”他把頭連連搖撼了幾下道：“這個(gè)如何使得？我們雖窮，也不至于討飯的把飯碗和打狗棒丟了。你這個(gè)辦法，要不得！要不得！”洪安東又坐到對面椅子上去，昂頭先吹了一口氣道：“我未嘗不知道這是打碎飯碗的行動，可是眼前就是陽歷年關(guān)，接著又是陰歷年關(guān)，我著實(shí)要一筆錢用。在今日借貸無門之下，我只有在這上面還可以打點(diǎn)主意。”說著端起酒杯來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取了面前的椒鹽花生陸續(xù)地剝著。他低了頭默然不語，剝完了所有的花生，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唐子安在紙口袋里再抓一把花生放到他面前，他又繼續(xù)剝著。唐子安道：

“你的這一番動機(jī)，我是十分同情的。但真是這樣的做法，人家會說我們無用。我們身為人師，時(shí)時(shí)刻刻教人從書上去學(xué)習(xí)做人，自己卻走上這一步路，學(xué)生問起來，我們何以自解？”洪安東被他這樣一說，更是無可答復(fù)的，將手拿起了手杖，連連在地面頓了幾下，然后昂起頭來，大大地嘆上了一口氣。

唐子安看看自己杯子里酒快干了，拿起瓶子來向里面斟著酒，又捏住了瓶子下半截，將瓶口對了客人，笑道：“今天沒有課，我們來同干了這一瓶子吧。這里還有咸鴨蛋不曾開張呢。”

說著拿了一個(gè)蛋在桌沿上連連敲了幾下，把蛋的尖端敲破了，送到洪安東面前來。他笑道：“你今天倚仗著家里有酒，只管開心，請問，我明天到你家里來想法子，你可以勸我一醉嗎？”唐子安已站起來，隔了桌子向他杯子里斟了酒下去，笑著點(diǎn)頭道：“可以的，請你明兒還來。”洪安東道：“那么，后天呢？”唐子安道：“后天嗎？”說著他拿回酒瓶子坐了下去，微笑道：

“后天來也許還有一點(diǎn)。”洪安東道：“大后天呢？”唐子安笑道：“我這酒瓶子也不是什么寶物，豈能夠老來喝我還是老有？”洪安東笑道：“卻又來了，你說你能替我分憂解愁，也不過兩三日，過了這兩三日，我不依然是要去想法子？”他說著話，把面前幾粒花生都剝完了，就左手拿著咸蛋，右手拿了筷子伸到蛋殼窟窿里去挖蛋黃蛋白吃，笑道：“我有一個(gè)奇怪的感覺，覺得吃咸鴨蛋，這樣挖著吃，比切成了塊子吃，要有味得多，這是什么緣故？”唐子安笑道：“這一個(gè)緣故嘛，”說著，他端起酒杯子來抿上了一口酒，接著笑道，“這和我們沒有法子而喝酒，其意義正是一樣。”洪安東放下咸蛋，端起酒杯子來喝了一口，手掩了酒杯子口，向他笑道：“這話我真有點(diǎn)不大理解。”唐子安笑道：“一言以蔽之，心理作用。你每天隨便怎么過著，糊里糊涂的，就會到了陽歷年，陽歷年能混過去，陰歷年也沒有什么混不過去的。”洪安東笑道：“我請你想法子，這就是給我想的法子嗎？”唐子安道：“你覺得這個(gè)法子如何？”洪安東道：“若是這樣想法子，我也會想法子的。”

唐師母在外面插言道：“洪先生，你一來我就聽到你要想法子，談了半天的話，還是要想法子，到底是想個(gè)什么法子呢？”洪安東走了出來，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唐太太，你是一個(gè)當(dāng)家理事的人，我把我的話向你請教一下，看我是對不對？”于是向屋子前后看了一看，低聲道：“人無路，挖古墓，我現(xiàn)在是挖古墓了。”低聲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了唐太太。她坐在桌子邊，桌子上放了一捧豆芽菜，她正在摘豆芽根子，聽了這話，“喲”了一聲，兩手撐了桌沿，站將起來道：“洪先生，你這是什么辦法？一個(gè)教書為業(yè)的人，有走上這一條絕路的嗎？”洪安東道：“唐太太，我要請教你了。你說我兩家的人口，都差不多，你們家里是吃紅苕，吃豆芽，我家里也是吃紅苕，吃豆芽。”唐太太兩個(gè)手指頭鉗了一根豆芽，高高地舉著，笑道：“這富于滋養(yǎng)料呀！自從知道平價(jià)米里面富于維他命之后，我們就知道許多粗糙食物是滋養(yǎng)料了。”洪安東兩手同搖著道：“非也！非也！我不是說這個(gè)，我是說你們家里也過著這個(gè)日子，何以你們就不像我家里那樣鬧窮呢？”唐太太道：“我們何嘗不鬧窮？只是子安沒有到你家里請教想法子罷了。”

正說時(shí)，王玉蓮小姐由外面走了進(jìn)來，因笑道：“這郊外的空氣是很好的。”唐子安在里面插言道：“城里人羨慕郊外的空氣，郊外的人所羨慕城里的那就多了。王小姐你羨慕我們這里的空氣嗎？很好，我們可以免費(fèi)出讓，只是你們城里的東西，不能免費(fèi)讓給我們一點(diǎn)吧？”說著哈哈大笑一陣。洪安東隨了他這笑聲，走進(jìn)屋子來，因道：“唐先生，你高興得很，我竟不能像你這樣興致之佳。我也應(yīng)當(dāng)學(xué)學(xué)你。若把我變成你這樣，你有什么法子沒有？”唐子安將面前的酒杯端起來，高高地一舉，因笑著說了一個(gè)“喝”字，在他說過之后，也果然大大喝了一口酒。他喝過之后，用筷子夾了一大塊牛肉，送到嘴里去咀嚼，放下筷子來，又兩手剝著花生吃。洪安東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先前一件事，我沒有法子可想，那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這一件事擺在你眼前，難道你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嗎？”唐子安剝著花生，將嘴對酒杯子一努，笑道：“我不是告訴了你，叫你喝酒嗎？”洪安東笑道：“哦！這是你的答復(fù)？你那意思以為有肉就吃，有酒就喝，只管眼前，不顧其他。可是我這就吃就喝的酒與肉，又從哪里來呢？”唐子安笑道：“你把你那杯子里的酒先喝干了，我自會告訴你這原因。”洪安東看他談笑自若的樣子，覺得他必有很充足的理由，便也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酒，因道：“我這里洗耳恭聽了。”說著，手扶了酒杯，眼望了主人。主人笑道：“洗耳恭聽什么？我的理由很簡單，有酒喝酒，沒酒喝白開水，連白開水也沒有了，渴得難受，就到嘉陵江邊去喝冷水。嘉陵江里的冷水，是喝不完的。”洪安東道：“酒沒有得喝，可以這樣解釋，飯沒有得吃，衣沒有得穿，甚至生病沒有醫(yī)藥治療，那也可以用這種凡事退一步的法子去對付嗎？”唐子安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就是用這種法子來維持我這種苦悶生活。”說到這里，他昂起頭來搖撼了兩下，頗有昂頭天外之勢。

就在這時(shí)，他看見王小姐站在房門口，向里望著，含了微笑，便“哦”了一聲道：“我答應(yīng)著你的事，一擺龍門陣，就忘到一邊去了。”說著在書堆里尋出了那幾張化妝品的仿單，就用毛筆與土紙開了一張英文字單交給玉蓮。她站在房門口拿著看了一看，微微地笑著。唐子安道：“我寫錯(cuò)了嗎？”她笑道：“先生寫的這草字，我簡直認(rèn)不出來。”唐子安笑道：“我寫得出，大概外國人也就認(rèn)得出，不會錯(cuò)誤的。不然，我這碗教書的飯，早就吃不成了。”玉蓮站著出了一會神，臉上紅紅的，低聲笑道：“那幾張仿單我還要呢！”唐子安又“哦”了一聲，將那幾張仿單交給她，回頭向洪安東道：“什么人都愛惜他日常經(jīng)用的東西，你之所為，有愧于我這位高足了。”這句話說得洪先生和王小姐都愕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