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玉懷孕一個月來，不止一兩次聽到家公蘇向東在客廳里打電話和縣城老家的親友們宣稱：“這回一定是男孫！我讓小威帶她找了王大夫，喝了一個月中藥，當年大威小威的媽就是吃了王大夫的方子，才給我老蘇家生了兩個兒子！”掛下電話，蘇向東還意猶未盡地向妻子陳愛芳補充：“雙胞胎男孫最好！”陳愛芳看著丈夫在想象中陶醉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哎！男孫女孫都一樣可愛，苗苗也很可愛。”

“苗苗幼兒園開學了吧？”聽妻子提起自己的大孫女，蘇向東隨口一問。

“開學了。”

“好，晚上打電話問苗苗，小嬸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弟弟。”蘇向東一邊說著一邊拿著果盤朝兒媳王曉玉看書的房間走去。

蘇向東今年63歲，三年前從一個小縣城的銀行里退休，和妻子陳愛芳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蘇大威大專畢業，被蘇向東安排進入縣城銀行接班柜臺工作，大媳婦在家門口開了家小賣部補貼家用，兩人生有一女苗苗，今年五歲，大兒子一家三口目前居住在蘇向東八十年代末購買的60平米的單位集資房里。小兒子蘇小威從小成績較好，考上名牌大學畢業后進入省城一家大型機械廠當工程師，收入雖然不菲，但省城的房價是縣城房價的三四倍，蘇向東掏出了戶頭里所有的住房公積金和大部分積蓄，加上蘇小威工作五年的存款，才湊足了省城購買120平米一手房的首付款，通過銀行借貸還款20年，29歲的蘇小威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又有體面的工作，加之長得文質彬彬，自然有不少三姑六婆、親朋好友主動給蘇小威介紹女朋友，蘇小威也是在29歲那年經同事介紹認識了當時28歲被家人催婚的王曉玉。王曉玉是省城本地人，有一位小四歲剛大學畢業一年的弟弟，父母在省城繁華商業街地段經營一家銷售電器的商鋪。王曉玉也是名牌大學畢業，靠著自己的努力考上省城的公務員，談吐上經常有讓蘇小威覺得耳目一新的想法。蘇小威向父母匯報介紹了相親認識的三四個未婚女青年情況，蘇向東和陳愛芳都同意蘇小威的看法——王曉玉綜合條件最好。但是蘇向東還是留了個心眼，提醒蘇小威：“你得把省城的婚嫁風俗弄清楚，看姑娘父母開的聘禮我們能不能做到，做不到就換人。”蘇小威心里清楚父母為了兩個兒子找工作、結婚、買房一攤事已經沒有多少存款，蘇小威答道：“聘禮不用擔心，今年的獎金剛發了，八萬內我自己能搞定，超出就換人。”

28歲的王曉玉一天到晚被父母催婚，眼看著周圍的同學姐妹、同齡同事逐個步入婚姻殿堂，不免有緊迫感，但是身為女干部的王曉玉絕不會放低身段——絕對不追男生。蘇小威得到父母同意，就開始一心一意追求王曉玉，每天約王曉玉吃飯、看電影、逛展覽。蘇小威雖然不善言辭、沉默寡言，但是帶王曉玉出入的餐廳、觀看的電影和展覽，王曉玉認為品位不俗。但是讓王曉玉真正認可蘇小威的是蘇小威修好了王曉玉一臺維修人員認為無法再用的老筆記本電腦，還推動所供職的工廠采購人員在王曉玉父母的家電商鋪采購了一批小家電作為員工福利。經過一段時間交往，王曉玉覺得找理工男生實用，有技術能掙錢又能修家里各種電器家具，雖然不善言辭倒也省了王曉玉產生蘇小威“油嘴滑舌”搭訕別家女生的疑心。文科生出身的王曉玉能說會道，讓理工男蘇小威在談戀愛的環節感覺省心省力，不必費盡腦汁想話題“熱場”，只需要騰出耳朵聆聽王曉玉“高談闊論”。蘇小威在王曉玉引領下，逐漸與其父母熟悉了，王曉玉的父母思想開明，對蘇小威說：“聘禮你看著給，你給我們多少，我們就返還多少。不圖你們什么，只要你對我女兒真心真意，我女兒覺得開心就可以。”王曉玉父母說到做到，將蘇小威給的八萬元禮金悉數包紅包返還了小夫妻，還給王曉玉置辦了價值近十萬元的嫁妝。互有所長，互有所需，天時地利人和，蘇小威和王曉玉戀愛半年就領證結婚了，辦酒后兩個月王曉玉就有喜了。蘇小威父母知曉了王曉玉父母“開明親和”，媳婦的肚子又爭氣，立馬趕來省城包辦了大大小小家務，陳愛芳甚至連王曉玉的內衣內褲都包洗了，蘇向東四處打聽購買最好的土雞蛋、土特產、新鮮水果給王曉玉補身體。

王曉玉雖然安然享受著公公婆婆的照顧，但是心里覺得別扭——她感覺像是像是個圈套，一切為了她能生個男胎。新婚后的一個月，陳愛芳就和王曉玉在電話里說老家的王大夫多么醫術了得，拼命勸王曉玉回蘇小威老家找王大夫調理身體。在丈夫和公公婆婆的陪伴下，王曉玉抱著應付了事的態度會見了王大夫，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個月陳愛芳親自熬煮、王大夫精心配制的“補氣養血大全方”。可是直到懷孕，王曉玉才在公公蘇向東的電話聊天里知道王大夫的藥是針對她能懷上男孩而開，哪是為了給她“補氣養血“。本來王曉玉對生男生女并不在意，根據政策，她和蘇小威只能生育一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是男是女都是寶呀。而且我王曉玉嫁到你家，又不是生小孩的機器。憑什么把你們全家要男孩的封建落后觀念放到我身上，還騙我喝了一個月難喝的中藥！”王曉玉在房間里朝蘇小威發牢騷。

“我大哥大嫂生了姑娘，按照政策，他們也只能生一個。我爸好不容易把大哥安排進了銀行，怎么敢違反政策丟飯碗。剩下的希望就寄托在我們身上了。我是生男生女都一樣疼，但是老人家有這個愿望就讓他們懷著這美好的期待好好照顧你嘛。“蘇小威安撫王曉玉。

“說的好像不滿足他們生男孫的期待，他們就不想照顧我了。給我喝難喝的中藥算是照顧我嗎？還美其名曰補氣養血，其實就是你們搞封建迷信。你們有些常識好嗎？從生物遺傳學角度來說，生男生女是由男方的精子染色體決定的，和女性無關……“王曉玉聲音越來越大，搞得蘇小威緊張地提醒：”小聲點……“

“你不是怕你爸媽聽到吧？這是常識，如果他們不知道，就應該給他們掃盲……“王曉玉話音剛落，就聽到房間門外細瑣的腳步聲。王曉玉索性起身開門，果然，看到正在門邊側耳偷聽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的臉色立馬變得凝重起來。蘇向東說：”曉玉，阿爸和你說說我們家的‘常識’。“

蘇向東和兒媳王曉玉坐在客廳茶幾兩端，陳愛芳和蘇小威在側邊“旁聽“。

蘇向東說：“阿爸的爸爸，也就是你們的爺爺身體不好，早逝，和你們的奶奶只生了阿爸一個人，阿爸是獨生子，這在五六十年代是極其少見的，所以阿爸從小羨慕別人家有兄弟姐妹一起長大，阿爸就只能自己一個人玩。阿爸和阿媽結婚生了大哥大威后，不久就開始實施計劃生育，但是懷上小威后，我就想著不管怎樣都要多一個孩子，不能讓大威像我一樣孤零零長大，所以當時我讓阿媽回農村老家偷偷生下了小威，生完后把當時家里所有的積蓄交給了計劃辦作超生罰款，幸好當時還不嚴，銀行沒有因此開除我，只是交完罰款后強制我去結扎。現在看小威這么有出息，當年的決定非常正確。蘇家在縣城X鎮是一個很大的家族，這個家族修了幾百年的族譜，但是族譜上只記男人的名字，誰家男娃多，才算是香火旺、才算后繼有人。如果哪家人沒有男丁，女兒都嫁出去了，祖屋的老人也走了，祖屋的地就要被族長收回，分給男丁興旺的家庭蓋房取媳婦。我二十歲就帶著母親到縣城工作，老蘇家的祖屋幾十年里都沒有人住，我就一年回去一兩次開門通風一下，但沖著我有兩個兒子，父老鄉親都幫忙看著屋子，沒人敢收敢要，族長說我和我兩個兒子走多遠都記在族譜上了，都要回祖屋認祖歸宗，只要我老蘇家有男丁，我老蘇家祖宗留下的祖屋和地皮誰都不會動。X鎮有座后山，里面埋著都是村里蘇姓人，但是按照風俗，只有男丁才能回去掃墓。我每年冬至都帶大威小威到后山掃墓，后山的墓，有些越來越大，越來越闊氣，一看墓碑，果然子孫多；有些墓，風吹雨打，野草淹沒都找不到了，也就知道這家沒有男丁。“

“女兒不也是人嗎？女兒也能干掃墓的活呀。”王曉玉撇撇嘴，一臉為女性憤憤不平的表情。

“兒媳呀，女兒嫁入別人家是別人家的人，得跟著夫家去掃夫家的墓，女兒沒有責任回娘家掃墓，因為她的孩子都不姓蘇。只生女兒，墓上遲早沒有香火，遲早被野草湮沒。有兒子這習俗肯定能一代一代傳下去，兒子姓蘇，兒子的兒子也姓蘇，中國人誰不認自己姓氏的祖宗？你看我，年年都帶大威小威回家掃墓，現在他們工作了，沒空和我回去，但一到清明和冬至都記得這事，去不了都會塞給我幾百元，讓我給祖宗多燒紙錢，求祖宗保佑。”

“如果用姓什么當作香火的延續，那么生女兒也能名正言順地延續香火，婚姻法規定：‘子女可以隨父姓，可以隨母姓。’生了女兒，也可以招上門女婿，男到女家落戶，女兒、女婿同樣可以照顧和贍養父母，生的孩子隨母親姓氏，也可以做到女兒姓蘇，女兒的女兒姓也姓蘇，女孩與男孩一樣，同樣能夠繼承父母財產并贍養父母，擁有同等的繼承權和贍養義務；從遺傳的角度上來看，女孩與男孩一樣，同樣繼承了父母一半的基因，并且這種基因依舊可以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從中國當今性別比來說，過去20年來，中國出生性別比一直高于115，成為世界上出生性別比失衡最嚴重的國家。出生性別比失衡的直接后果就是光棍危機。從1980年到2014年，中國一共出生了6.75億人，這34年的平均性別比是114.7，按性別比正常值推算，男性比女性多出了3000多萬。意味著中國的光棍越來越多，生女兒是千金，生兒子說不定媳婦都找不到。”王曉玉越說越有逆反心理，最后拋出一句，“我就喜歡女兒。我就要生女兒。”甩頭走回房間關上門。

“沒事，有王大夫的藥保身，一定是孫子。由不得她。”蘇向東嘴里嘀咕，像是安慰自己，也像給妻子和兒子吃“定心丸”。

“孕婦的心愿也很重要，當年我只想要兒子，懷的就都是兒子。”陳愛芳惴惴不安地說。

“那是因為你也喝了王大夫的藥。”

“聽說鎮上也有喝了王大夫的藥沒生出男娃的……”陳愛芳聲音越來越小，蘇向東一臉嚴肅地折身回房間。

隨后大家回到各自房間關上門，蘇小威躺到王曉玉身邊，小心翼翼地說：“老婆，別激動了，對孩子不好。”

“誰讓你爸媽刺激我！”

“他們想就讓他們想，別和他們辯論了，生男生女都是我們的孩子，女孩他們也一樣疼愛的，你看到他們也愛苗苗……”

“就是因為苗苗是女孩，就一個勁希望我生男的？早知道你們家這么重男輕女，打死也不嫁你。進了城，骨子還留著封建毒瘤，骨子還是落后愚昧的農村人！”孕婦王曉玉的情緒一波動起來就沒完沒了。蘇小威聽了這些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拉王曉玉的手緩和氣氛的心氣一下被澆滅了。蘇小威嘆了一聲，關了燈，背對著王曉玉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