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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逢

我的夢中曾有無數(shù)次美麗的重逢,它們都有相似的場景:風(fēng)和日暖,淡淡花香,幸福的孩子,縱情撲向娘的懷抱。

此刻,我遇見的終于不再是夢,她是如此真切,她帶來了太陽與青草混雜的香味,素潔的粗布衣衫簡單卻雅致,高挑的身影依然有種倔強(qiáng)的清瘦,眉目如畫,是我記憶中溫柔模樣。她仿佛匆匆揮別了歲月,連痕跡都拂拭得干干凈凈。

但是歲月從來不會真的無痕,它把抹不去的變遷,藏在一扇透明的窗后。那扇透明的窗,是她包圍我的眼光。

娘的眼睛里原本籠著一層淺淺的動人的羞澀,惹得姑娘媳婦東施效顰式的模仿,而現(xiàn)在,她的眼神憂郁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說不清那里面是無奈還是不甘,也辨不出是愁苦還是怨恨,想不到那么美的一雙眼睛里竟會有令人不忍卒讀的沉重與蒼涼。

我的心跳得比第一次上戰(zhàn)場還要快,我想把那個(gè)膩在娘懷里撒嬌的小男孩揪出來,他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命令自己:“別傻了,娘就在你眼前,快上去叫娘親啊。”可我不明白為什么嘴唇也不聽我的使喚。

娘無聲地走過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她沒有開口說話,但我感到她的氣息并不均勻。忽然,她側(cè)身向屋里喊道:“月娘,家里來客人了么,怎不知道泡碗茶!”

娘為什么不問我是誰?以前,我仰起腦袋只看到娘的下巴,現(xiàn)在,我可以平視娘的發(fā)簪。

月娘從屋里走出來,雙手端著一碗水,臉上猶有淚痕,低低地說:“他……是從岳宣撫軍部來的。”

娘明顯顫抖了一下,卻依舊一語不發(fā),她接過碗,把水遞到我面前,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眼中的憂郁似乎消退了,變成了可以融化一切的溫柔。

我在娘的目光里變得笨手笨腳,我伸手去接碗,發(fā)現(xiàn)手上的傷疤在陽光下從未那么醒目。“滴答”,一滴水落到茶碗里,又一滴,不是水,是娘的眼中,無聲地滾落豆大的淚珠。

我不知所措,娘突然一把扔掉了茶碗,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攥住我的手,咧開嘴角想要笑,發(fā)出的卻是哭聲:“我知道的……是我的小云兒,是我的小云兒。”

調(diào)皮的孩子總要等到娘的召喚才肯回家吃飯,那時(shí)每一天的中午,娘都要到村邊的打谷場“小云兒,小云兒”的喚著我,把我從一堆野孩子里牽出來。十年了,娘不再喚我,我在千軍萬馬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如今,這一聲“小云兒”霎那粉碎了所有的委屈,是我的親娘再次喚著我啊!原來我像天際飄飛的風(fēng)箏,飛得再高,飛得再遠(yuǎn)也不用怕,線兒一直在娘的手中。

我跪倒在娘的腳下,眼淚是決堤的幸福,“娘親,云兒終于找到您了!”

娘捧著我的臉,揉搓我的面頰,娘的手指抖得厲害,把我的眼睛眉毛都揉錯(cuò)了位,“我不是做夢,小云兒長大了,小云兒長俊了!是娘不好,是娘讓云兒受委屈,我們干嘛要分開,干嘛要分開!”我錯(cuò)位的五官卻在娘的哭泣里都開始?xì)g笑,麻雀在枝頭唱著沒有詞的歌,我聽得懂,它們聲聲唱著我快樂的心。

第一次走進(jìn)娘的家,很少幾樣家具,且是最簡單的式樣,我知道,軍人因?yàn)榻?jīng)常搬家的原因,陳設(shè)大都如此。但這不符合娘的審美,她喜歡精致的東西。

娘的不甘心體現(xiàn)在織物上,幾乎所有的窗簾、臺布、枕頭、床單都是一幅幅精美絕倫的繡品。娘從前屋走到后屋,搓著手似乎不知道做什么好,月娘晾好了衣服,不出聲地坐在板凳上。

娘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把碎錢,喚月娘:“你去市上買些肉、蛋回來。”她轉(zhuǎn)向我笑道:“娘記得你小時(shí)侯最愛吃酒悶肉了,每次都跟小饞貓似的。只可惜,娘給你做的太少了。”

我忙攔住月娘,“該我去買,娘不要破費(fèi)。”娘堅(jiān)決地?fù)u頭,正色道:“云兒,娘沒窮到那份上。”我尷尬無語。月娘走后,娘拉了我坐到桌旁,柔聲道:“云兒,如今就咱娘兒兩個(gè),快把這些年你的日子好好跟娘說說。”

人真是奇怪,這些年來,我不知和幻想中的娘親偷偷說了多少話。可今日娘親坐在眼前,反倒失了言語,“娘,我……一直都挺好的。”娘嘆了口氣,“你是個(gè)聰明孩子,娘現(xiàn)在的情形,你也看明白了幾分。娘是沒臉想過去啊,娘欠你太多了。你實(shí)話和娘說,你爹對你好不好?”

我點(diǎn)點(diǎn)頭:“好。”

“你……現(xiàn)在的娘呢,對你好不好?”娘問得有點(diǎn)緊張。

我仍舊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好。”

娘激動地站起來,眼里噙了淚,“看他們把你變成什么樣子了?你從不對娘說假話,現(xiàn)在為什么要騙娘?都對你好,怎會把你12歲就逼上戰(zhàn)場?他們莫不是瘋了!”

我愣住了,娘從來都溫言細(xì)語,為何現(xiàn)在變得如此尖刻,“娘,沒人逼我,是我主動跟爹提出來的,是我自己愿意的。”

娘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半晌,她伸手撫摸我的頭發(fā),用輕柔得近乎凄然的語調(diào)說:“傻孩子,若是有親娘在,你舍得走嗎?都是我作的孽啊。”

“你把上衣解開。”娘忽然命令我。我吃了一驚,“做什么?”

“你解開。”娘固執(zhí)地說。我在揭開衣襟的同時(shí)開始后悔,多年的軍營生活,使我的身上留下了許多深深淺淺的傷痕,有的是在訓(xùn)練中造成的,有的則是戰(zhàn)場上敵人的賜予,我不想讓娘看到這些。

娘受了震撼,僵立在那里,半天不說一句話。她默默地幫我扣好衣服,似乎支持不住,撲倒在桌子上失聲痛哭。我不知該怎樣安慰傷心的娘親,只是笑著說:“娘,這不算什么,男人哪有不受傷的。您看云兒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

娘抽泣著:“你小時(shí)燙了手,我都一直責(zé)怪自己不細(xì)心。現(xiàn)在……卻讓你受這么多傷。”我撫慰著娘的肩膀,有些話也確實(shí)是我心里想說的,“娘,誰讓我們生在這樣的亂世,想要過平靜的生活,總得有人去搏命,不是我,也會是別人家的兒子。”娘抬起頭,有些不一樣地看著我,“云兒果然是長大了,說的話娘都聽不懂了。”

她凝神想了一會兒,咬咬嘴唇,決然道:“我不能一錯(cuò)再錯(cuò)了,我不信命,我偏要爭一爭。我要重回岳家。以前我都恨不得把這事包著裹著,現(xiàn)在我偏要讓全天下都知道,他岳飛和我劉玉蓮是堂堂正正的結(jié)發(fā)夫妻,你是岳家名正言順的長子。你爹編造那些謊言,我拼著被人恥笑,也要戳穿他。我不要我的云兒連個(gè)名分都沒有。”

“名分?”我對娘表現(xiàn)出的偏執(zhí)感到陌生,“這很重要嗎?娘您替爹想想,他這些年,是多么不易。還有月娘,我今天來,把她給嚇壞了。”不知道是因?yàn)槲姨岬搅说€是月娘,娘轉(zhuǎn)過頭去沉默不語。

我從背后環(huán)住了娘親,那曾經(jīng)是我心中最安全庇護(hù)所的身體如今在我的臂彎里顯得瘦小而無助,“娘,您記不記得以前給云兒講過烏鴉反哺的故事?云兒一定讓娘親過上好日子。我們買幢大房子,里面都放上娘喜歡的雕花家具,娘每天高興就繡繡花,再不要?jiǎng)诶哿恕5炔淮蛘塘耍苾壕吞焯炫阒镉H說話。”娘被我逗笑了:“那你還得給娘生一大群孫子,才熱鬧哩。”

“哎呀!快來幫幫忙!我的雞跑啦!”門外忽然的一聲尖叫把人嚇一跳,推門看時(shí),只見隔著籬笆站著一個(gè)身穿碎花淡藍(lán)皺紗裙的女孩子,興許走得急,臉蛋紅撲撲的,劉海被汗水貼在額頭上,不是韓蕊卻是誰!

她左手拎著兩條紅鯉魚,魚兒還在她手里拼命甩著尾巴,而她顯然不大具備對付它們的能力;右手或許曾拎著一只雞,不過現(xiàn)在這只雞已經(jīng)從籬笆縫里鉆進(jìn)了院子,腳上拖著草繩一瘸一拐地走著,把它的主人狼狽地晾在外面。

娘走過去按住雞,熟練地捆好,我打開院門,韓蕊像見了救星似地把魚扔到我手里,這才笑嘻嘻大搖大擺走進(jìn)去。

我皺著眉頭,“韓蕊,你跑來干嗎?”韓蕊不理我,對我娘笑得一臉燦爛,“岳伯娘,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娘微微怔了一下,旋即躬身施禮,“韓小姐……”韓蕊一把拉住娘,先道個(gè)萬福,“錯(cuò)了錯(cuò)了,是我給伯娘行禮才對。”她得意地瞟瞟我,似乎在說,我什么都知道。

娘笑道:“韓小姐怎會大駕光臨,還拿著這些東西?”韓蕊望著我笑,“我娘原讓我中午來叫他吃飯。我想啊,這人見了伯娘你,哪里還走得動路,我要等他吃飯怕不是癡心妄想。不如我來嘍,又不好意思空手來,順路買點(diǎn)實(shí)惠的,誰知道這雞呀魚呀的,比人還難對付!”

我把魚扔進(jìn)水盆,心里長嘆一聲,韓蕊是我的克星,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的舌頭得短半寸。

娘說:“韓小姐不嫌我屋里簡陋,進(jìn)屋坐吧。我來處理這只雞。”韓蕊搖手道:“哪能啊!你們進(jìn)去聊,我來對付這只雞。”

我一驚非同小可,“韓蕊,你……可以嗎?”韓蕊不服氣地說:“會吃雞,還不會殺雞呀,反正弄得沒有毛就是了。”我心里暗笑,“那我們等雞下鍋哦。”

娘顯得惶惶然,“云兒,莫唐突了人家千金小姐。”我悄悄說:“娘親少安毋躁。”

果然沒有多久,院子里傳來韓蕊的厲聲尖叫:“救命呀!”我微笑著走出去,雞還在地上蹦達(dá),韓蕊滿手是雞血,臉上是快要哭的表情,“它怎么殺不死呀?”

我把韓蕊的手浸到水盆里,笑道:“小姐,做事情可不像發(fā)脾氣那么容易。”

我沒有用多長時(shí)間,放血、褪毛、開膛、洗凈,幫她把戰(zhàn)場打掃完畢,娘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的行動,“云兒,你怎么這么利索?”

我不覺莞爾:“急行軍可沒伙夫跟著,當(dāng)兵的輪流做飯,要是捉到一只山雞,行動不快可吃不著。”

忽然想起小時(shí)侯竟不能給娘下一碗面條,心中一時(shí)酸甜苦辣滋味都有,我拍拍這只肥雞,對娘說:“今日不必娘親動手,讓您嘗嘗云兒燒的博采東西南北精華的戰(zhàn)地一品雞湯。”

韓蕊拍手笑道:“戰(zhàn)地一品雞湯?原來岳哥哥還有絕活呀!我也嘗嘗。”我笑她,“你湊什么熱鬧,回家吃山珍海味去。”韓蕊白了我一眼,“憑啥,雞是我拿來的。”

接下來的時(shí)間,韓蕊一直嚴(yán)格遵守我“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要求,嘰嘰喳喳像只麻雀繞著房前屋后問長問短,直到月娘采買回來,她頓時(shí)沒了聲音,我連忙拉住月娘向韓蕊介紹:“這是我妹妹。”

誰知,月娘抽開了手,低著頭冷淡地說:“我高攀不起。”一閃身走到屋外,蹲下來劈著柴火,不再和我說一句話。

韓蕊眼睛發(fā)直:“岳哥哥,怎么你竟有個(gè)神仙似的妹妹!”我搖搖頭:“可惜不理我。”娘把一切看在眼里,沉了臉色,作勢要追出去,“小妮子太不懂事了!”

我勸住娘親,“別怪月娘,我對她是個(gè)陌生人。”韓蕊推推我的肩膀,酸酸地說:“這才好哩,你也有今天。我成天介岳哥哥長,岳哥哥短,你都不稀罕,現(xiàn)在撞著個(gè)冤家,你求人家當(dāng)妹子,人家還不肯呢。”

我心里有點(diǎn)沉甸甸的,尋思月娘緣何對我生出敵意。我對韓蕊使個(gè)眼色,韓蕊倒是冰雪聰明,立即笑咪咪牽著我娘的衣袖往廚房拉,嘴里直嚷著:“伯娘,伯娘,把酒悶肉的廚藝傳我罷。”

我默默地走到月娘身邊,把她手里的柴刀拿過來自己劈著柴火,月娘并未掙扎,只是略微詫異地望望我。我隨意地說:“月娘,你不認(rèn)識我的時(shí)候倒還記得關(guān)心我,為何現(xiàn)在卻躲著我?”月娘紅了臉不吱聲。

我又問:“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guī)ё吣镉H?”月娘的藍(lán)眼睛里有銀光閃閃,“我看得出來,你來了,娘的心飛了。”

圓滾滾的木頭在砍刀的運(yùn)動下變成越來越細(xì)的木柴棒,我吁了一口氣:“月娘,其實(shí)你比我幸運(yùn),你和娘親在一起的時(shí)間比我長。”

月娘看定了我的眼睛,“你恨過娘親嗎?有沒有恨她拋棄你?”

我停下手里的活,認(rèn)真地看著她,“沒有。我有過傷心,但沒有過恨。娘賜給我生命,撫養(yǎng)我長大,我不能要得太多。這輩子我能再見到娘,已經(jīng)感激不盡。”

月娘把我劈下來的木柴收攏到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變幻不定,似乎有什么心事糾纏著,無法決斷,半晌,她吞吞吐吐地問,“要是娘依舊和……我還有我爹在一起,你不覺得……低了身份,丟了面子么?”

我啞然失笑,“月娘,你小腦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別人怎么說是別人的事,你永遠(yuǎn)是娘的女兒,我永遠(yuǎn)是娘的兒子,無論怎樣,都不會改變,也不需要改變啊!”

月娘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微笑,我卻不自主地垂下眼簾,她的笑容太美,令人心慌意亂。月娘似乎專注地望著我劈柴的手,望了好久,才慢悠悠地說道:“我現(xiàn)在覺得,贏官人還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我問。月娘卻站起身,掠掠烏黑的秀發(fā),嫣然一笑:“我不是什么都要告訴哥哥吧。”

當(dāng)太陽爬上頭頂,家家戶戶炊煙繚繞時(shí),娘的小院里,也飄蕩著雞湯的濃香和悶肉的酒香與醬香。男主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娘招呼我們吃飯,自己卻不動筷子,撩起衣角擦著眼睛,我搛了一只雞腿到娘碗里,“娘親,這可是咱的團(tuán)圓飯哪,您嘗嘗云兒燒的菜好不好吃。”

韓蕊笑道,“我早就偷嘗了,岳哥哥燒的雞湯是鮮,但還沒有超過伯娘的手藝,酒悶肉才真好吃哩。”娘被她逗笑了,“好吃你們多吃些,我原是高興才流眼淚么。”

不過當(dāng)韓蕊一口氣吃了三個(gè)浸滿肉香的雞蛋時(shí),連月娘也忍俊不禁。韓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能吃才健康啊。我還攢著力氣,呆會兒去給‘踏雪’洗澡呢。”

我對她的能耐頗感疑惑,“‘踏雪’肯服你么?”韓蕊一直到踏出大門才對我冷笑一聲:“馬兒是有靈性的,我對它好,它心里曉得。人卻不如馬哩。”

我看著她的背影直搖頭,你說姑娘家為什么總是喜怒無常呢?娘卻微笑著說:“摸不著魚兒你怪水,尋不見鳥兒你怪林,要我看哪,十個(gè)男兒,九個(gè)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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