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多元文化的全球史:鄭和下西洋(1405-1433)及中國與印度洋世界的關系
- (加)陳忠平主編
- 8701字
- 2021-11-23 16:23:44
前言:從多視角的鄭和研究走向多元文化的全球史
明代初年的鄭和七下西洋是中國史研究領域眾所周知的重大歷史事件,但無論在傳統的世界史或新興的全球史領域,這一人類航海史上的空前壯舉尚未受到應有關注。盡管鄭和船隊在1405—1433年間曾遠航當時已知舊世界的主要海域——印度洋,訪問了亞非三十多個國家,但傳統的世界史實際是中國史以外的其他國別史的綜合,自然不可能對這一主要與中國相關的歷史事件予以特別注意。近數十年來,新興的全球史強調超越國別史局限性的人類歷史共同趨勢(如現代化)和全球性聯系(如世界體系),但這種興起于西方的史學研究難以擺脫近代以來歐洲中心論或西方中心論的影響。在此新興領域內的西方主流學者對鄭和下西洋不僅缺乏了解,而且其使用的理論方法也難以充分解釋這種非西方的歷史性事件。
近十余年來關于鄭和船隊“發現”美洲的大眾讀物一度受到國際媒體的熱捧和全世界公眾的注意。雖然古代中國與美洲之間的跨太平洋聯系值得學術探討,但這種輿論喧嘩缺乏歷史資料依據和嚴格史學研究的基礎,反而引起中外歷史學家的共同抨擊。個別西方學者甚至宣稱目前的全球史無須因此改寫,增加了從全球史角度正確理解鄭和下西洋事件的學術難度。本書的主要目的正是在于突破這種學術困境,通過多視角的鄭和研究來倡導多元文化的全球史。
本書所收錄的十一篇論文主要來自2014年在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召開的中英文雙語國際會議,其主題為“鄭和下西洋及自古以來中國與印度洋世界的關系”。這一會議的參與者包括來自亞洲、非洲、歐洲、美洲和澳大利亞的五十多位學者,是亞洲之外召開的最大規模鄭和研究會議。與會學者提交的論文將分為中英文兩卷,在中國和美洲分別出版發行。但是,本書在主題、內容、論文體例和編輯過程方面都與一般會議論文集有較大區別。其中的論文除了由作者在會后修改之外,均由專家匿名評審,在審查合格之后全部經過不同程度的改寫,以便突出從多視角的鄭和研究來推進多元文化的全球史這一主題。
這本論文集對作者的一個基本要求是所有論文必須在使用原始資料的基礎上,引用分析以往的有關論著,以杜絕重復,并在前人的基礎上推陳出新。每篇論文除了嚴格注明史料的詳細來源及其引用的前人論著之外,都編制了“征引文獻”目錄。這種體例上的技術性改革不僅可以提高鄭和研究的整體質量,減少重復研究,而且可以促使其中的研究者從基礎性史料解讀更上一層樓,進入高層次的理論性思維和分析,發展中國特色的歷史理論,推進中國史的創新和全球史的改進。
本書的作者既有鄭和研究及中外關系研究方面的資深專家,也包括海內外的年輕華人學術新秀,但他們都是從中國史走向全球史研究的探索者。他們的論文使用了網絡理論分析、海洋文化研究、文獻史料考釋、環境史研究、外交關系分析、文史交叉研究等多種學科的方法來討論鄭和下西洋及其對中國史和全球史,特別是對中國與印度洋世界之間關系的影響。這些論文在理論方法或史料分析方面并非完美無缺,但其所有作者都在推進鄭和研究從中國史走向全球史的目標下做出了可貴的探索。他們文章中的不足和稚嫩之處也顯示了這種學術探索的困難之處和當前學術界的現狀。
第一部分的首篇論文從理論高度反思鄭和下西洋及其與全球史的關系。其作者陳忠平從20世紀80年代前期開始相關研究,是2014年在維多利亞大學召開的上述國際會議的主持人和主要組織者。這篇論文通過使用新的網絡理論及其一系列概念,試圖推進對于鄭和下西洋的理論分析,解決有關論著中長期爭執不休的一些關鍵問題,并由此提出了全球史當中存在的一些理論問題。該文從網絡理論角度對原始資料的分析指出:在中國與印度洋世界(包括鄰近的東南亞地區)之間發展朝貢——貿易并行的關系是鄭和下西洋的基本目的、主要活動及其在中國史和全球史中的長期歷史遺產。這一人類航海史上的空前壯舉對于近代新、舊世界聯系之后的全球性網絡的革命性變化也做出了間接貢獻。
第二部分的兩篇論文是對于鄭和之前及其下西洋時代中國海洋文化的宏觀考察,其兩位作者分別為元史研究者劉迎勝和明史研究者萬明,他們也是長期致力于中外關系史、特別是鄭和下西洋研究的權威學者。劉迎勝的論文揭示了明初之前中國人關于“西洋”觀念的源流,以及通過不斷擴展的“西洋”世界所進行的中外航海科學技術交流。作者由此指出古代中國的航海科學是在吸納其他民族知識的過程中發展的一個開放性知識體系,也是鄭和下西洋壯舉的基礎。萬明的論文則確證鄭和船隊所下之西洋即為其隨員馬歡等人筆下的“那沒黎洋”,也即后來稱為印度洋的海域。這一航海壯舉促成了著名的古代內陸和海上絲綢之路在這一海域的匯合,并使印度洋成為貫通亞洲、非洲和歐洲的交通要道。
第三部分注重有關鄭和下西洋的史料解讀與史觀辨正,其中的兩篇論文由吳彥、郭晏光分別與陳忠平合作撰寫。吳彥是在浙江大學從事中東史研究的專家,也是維多利亞大學的年輕訪問學者,由她與陳忠平共撰的論文對于近來中外出版物中有關鄭和船隊“發現”美洲的說法追根溯源,綜合考察了從先秦到明初華人先于哥倫布到達美洲的各種觀點,并對相關文獻資料進行了考證和質疑。盡管華人在哥倫布之前“發現”美洲的諸種說法尚無確鑿無疑的證據,但該文指出鄭和船隊在印度洋世界的活動已經在15世紀初促進了舊大陸內部的海上聯系,對全球化的歷史做出了與后來的歐洲航海家同樣重要且更為早期的貢獻。郭晏光是維多利亞大學的博士候選人,由她和陳忠平合作的論文針對一些學者否定鄭和船隊曾經到達非洲的觀點,使用原始史料、季風資料及考古證據對這一受到質疑的歷史事實進行了系統考證,并對全球史,特別是印度洋史當中忽視和誤解鄭和下西洋的論著提出了批評。
第四部分的兩篇論文嘗試將環境分析與歷史研究相結合,對明初江南地區或當時的東南亞社會與鄭和下西洋的密切關系做了別開生面的探討。梁志平是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從事中國歷史地理研究的年輕學者,他的論文揭示了明初名臣夏原吉治理江南水系的措施及其個人政治態度的變化、鄭和船隊賴以出海的劉家港的先盛后衰以及下西洋活動從開始到終結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另一論文的作者時平是上海海事大學從事海洋文化研究的專家和上海鄭和研究中心的主持人。他在原始史料分析的基礎之上,又對馬六甲海峽的地理特征、季風活動規律等環境因素進行了考察,考證了鄭和船隊訪問滿剌加王國(今馬六甲)的確切次數及其對明朝在東南亞的策略和滿剌加在跨國貿易中興起的影響。
第五部分的論文注重對于中國與印度洋地區長期歷史關系的分析,其作者羅楊是中國華僑華人歷史研究所的年輕學者。她的論文從東晉末年高僧法顯西行開始,到明代初期鄭和下西洋結束,對歷代中國人探索印度洋世界的先驅及其留下的有關中文著述做了系統整理和分析。這些中文著述所反映的海外世界觀曾先后受到南亞原始佛教中心及西亞伊斯蘭教中心的影響,并經歷了從這種宗教信仰情結轉向對西洋世界的自然環境和經濟狀況的認識發展過程。
最后,本書第六部分的兩篇綜述文章反映了使用文史交叉等多學科研究方法來分析鄭和下西洋及有關研究在海外的影響。蔡亞平是暨南大學專攻海洋文學史研究的年輕學者,她對文學、語言和歷史領域中就明代后期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進行的多學科研究成果進行了綜述和評論。作為最末一篇文章的作者,柳瀛在擔任維多利亞大學圖書館東亞研究館館員后即與陳忠平等合作,編撰了統括十三種語言的鄭和研究論著目錄,她也在此工作的基礎上提供了關于近二十年來中國大陸以外多學科內鄭和研究的綜述文章,證明這項研究確實已經走入世界學術之林。
所有這些文章都試圖從多種角度來推動鄭和下西洋的研究,并以此來探索中國史與全球史的聯系。它們首先從全球史的角度提出了有關中國史的一些重要問題:例如,明清時期的中國在鴉片戰爭之前是單純閉關鎖國的停滯封建帝國,還是通過朝貢——貿易等對外關系始終與海外世界保持聯系和互動的國家?古代中國在傳統農業文明之外,是否曾經通過與海外的交流一度創造領先世界的海洋文化?中國人僅僅是近代地理大發現的局外人、新大陸的后來者,還是長期探索印度洋并在這一舊世界主要海域領導全球化的先驅者之一?同時,本書倡導的鄭和研究也對目前仍以近代西方文明崛起為主線的全球史提出了挑戰,但這種研究的意義并不是簡單地從全球史中一些西方中心論的傳統理論觀點轉向華夏中心論的另外一個極端,全球史實際上是由世界各個民族和各個國家通過其多種文化發展聯系、持續互動的結果。鄭和下西洋正是推動這種多元文化聯系和互動的重大歷史事件之一。
多元文化主義是很多西方國家在20世紀后期開始奉行的基本國策之一,但本書所關注的是鄭和所代表的中國特色的多元文化傳統及其在以印度洋為中心的早期全球化歷史進程中的影響。在近代以來的西方世界,美國社會曾經長期以文化“熔爐”(melting pot)自詡,強調外來移民必須在此大熔爐中脫胎換骨,接受同化,拋棄其原來的文化傳統,全面接受主要從盎格魯-薩克遜文明發源的美國文化及其價值觀。但是,加拿大社會由于英裔、法裔及其他民族文化長期并存的現實,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倡行多元文化主義,對國內各民族采取承認各自文化差異、保存原有文化傳統、鼓勵參與主流社會、促進不同文化交流、幫助移民學習官方語言等政策。此后美國澳大利亞、及歐洲的許多西方國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采取了類似政策。但是,這一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被左派批評者認為是掩蓋不平等種族關系及將少數民族社區永久化的華麗辭藻和文化裝飾。
美國保守派著名學者塞繆爾·亨廷頓在1993年發表《文明沖突?》一文,并在此基礎上于1996年出版了《文明沖突與世界秩序重建》一書,從另一方面對多元文化主義進行了抨擊。亨廷頓認為“冷戰”結束之后的全球性沖突主要是西方文明與非西方的伊斯蘭教等文明之間的對抗,他由此批評多元文化主義將使美國“不屬于任何一種文明、缺少文化核心”。所以,美國和西方的前途在于從多元文化重歸西方文化,特別是其原有的美國價值觀念。亨廷頓的論著曾在“每一大洲和數十國家”激起不同反應,廣受爭議,影響巨大。因此,多元文化主義以及與之對立的“文明沖突”理論不僅是關于個別西方國家內部民族關系的問題,而且涉及全球史及未來全球化過程中不同文化的關系這一關鍵問題。由于近來歐美一些國家內部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滋長,亨廷頓的觀點已經受到時任英國首相卡梅倫等一些西方主要國家政治家的呼應和支持,導致一系列限制多元文化主義的政策出臺。
顯然,使用原教旨主義的西方文化來對付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教及其他極端主義的思潮和運動無異于南轅北轍,只能加劇全球性“文明沖突”。多元文化主義提供了走出這種“文明沖突”的一線希望,但這一興起于西方社會的觀念仍然有其局限性,不僅處于左派和右翼學者的兩面夾攻之下,而且面臨歐美多國政府在政策上倒退的危機。這種學術和政治危機充分說明從鄭和研究另辟途徑,探討中國和印度洋地區等非西方社會早期全球化歷史,并由此取得歷史經驗和教訓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位于美國費城的外交政策研究所在1999年曾召集一些著名學者,就世界歷史上強大帝國利用或限制多元文化政策的得失進行討論。該所的重要季刊《世界》(Orbis)在同年以“歷史上的多元文化主義”為主題出版專刊,登載全球史的權威學者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以及中國史等領域的十余名專家意見。麥克尼爾指出多元文化的并存、混合和互相沖突不僅是人類文明從開始就存在的現象,而且也是不同文明社會發展和變化的主要動力。他指出多元文明的生存和延續需要一些廣為接受、達到共識的基本規則,卻并未明確指出這種基本規則從何而來。參加討論的當代中國政治和外交問題專家金德芳(June Teufel Dreyer)注意到從古到今的中國歷史曾經先后受到來自南亞的佛教、歐洲的馬克思主義等外來文化的影響,但她的文章卻簡單地將數千年的中國文化歸結為從儒教到共產主義的單元文化典范(monocultural paradigm)。
鄭和研究不僅可以幫助糾正和補充這些從中國史到全球史的西方學者論說,而且可以為改進歷史學科和現實政治中的多元文化主義提供啟示。
實際上,以儒釋道融合為特點的多元文化傾向在中國歷史上早已存在,也是中華民族能夠不斷吸納周邊少數民族以及外來文化,得以持續發展壯大的基本原因之一。即使在費正清等西方學者所撰《中國:新歷史》這一大學教科書中,這種宗教、政治等方面多元文化的歷史事實也俯拾皆是。從東漢開始由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特別是大乘佛教,不僅為中國文化所吸收,而且受到中國儒學和道學的影響,發展了禪宗等本土教派,進而傳入日本等鄰國。中國早期原始道教則在佛教的影響下進一步發展了其宗教信仰和組織。特別重要的是,儒學作為漢代以來中國文化的主體,曾吸收佛教的文化要素,在南宋時代演變為新儒學。但是,新儒學后來又有理學和心學之分,其中前者成為中華帝國后期由國家推行的主要意識形態之一,后者則對日本思想界具有重大影響。唐宋時代的海上貿易也導致西亞的伊斯蘭商人大批來華及伊斯蘭教在中國的迅速傳播,甚至被歐洲基督教視為異端的景教也得以在中國流行。在秦漢三國時代以后進入中原的北方游牧民族在南北朝時期建立多個政權,與漢族通婚并接受漢化,奠定了隋唐混血的皇室重新統一中國的基礎。從遼代開始,北方少數民族政權進而建立漢化與游牧文化并存的南北面官制,成為后來清朝設立滿漢六部并列的中央官制之先聲。元朝從忽必烈統治時期開始在國家意識形態上推崇儒釋道為主的文化統治,并由蒙古、漢族及其他民族組成多元的社會。明初處于云南的元朝殘余政權延續至洪武十五年(1382),鄭和即在洪武四年(1371)出生于當地的一個伊斯蘭貴族家庭。他終生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但是現有資料證明他后來也成為一位佛教信徒,并崇奉道教的神祇天妃。他的生平、思想和行為典型地表現了明初中國多種宗教文化的并存及其相互影響。
鄭和下西洋更將這種多元文化傳統普及到了廣闊的印度洋地區,促進了明代中國和這一地區的早期全球化。本書所收的論文反映了這種多元文化傳統影響之下中國和印度洋世界早期全球化歷史進程的幾個重要方面。鄭和不僅在海外推行了以儒家政治文化為核心的朝貢外交,而且以中外各國共同追求的海上國際貿易改變了中華帝國的傳統外交體制,促進了中國手工產品與印度洋地區香料等物品為主的大規模物質文化交換。鄭和及其華人先驅通過吸納其他民族知識發展了開放性的航海科學體系,促進了大陸農業文明傳統之外的海洋文化,并利用這種多元知識體系實現了中國古代內陸和海上絲綢之路在印度洋的交匯。盡管現有史料并不能證明鄭和曾以哥倫布等歐洲航海家的方式,通過對新大陸的發現、征服、殖民、擴張等活動來建立新舊世界的聯系,但他發展了兼具中外多元文化特色的朝貢——貿易關系、開放性航海科學知識體系,推動了從東亞到東非的海上聯系,促進了先于地理大發現的舊世界早期全球化。鄭和下西洋前后的中外交流使得劉家港及其周圍的江南城鎮成為“六國碼頭”,將其帶入與遙遠的印度洋世界的聯系,也導致了滿剌加從明初新興的東南亞小國成為海上國際商貿中心之一。迄至鄭和時期,中國人對印度洋地區的探索和記錄還帶來對海外世界觀的持續改變,突破了華夏中心主義的“天下”觀或華夷觀念,注意到印度洋地區在佛教和伊斯蘭教世界的中心地位及其對于中國海外貿易的實際價值。
當然,鄭和下西洋的活動與近來西方興起的多元文化主義理念仍有重大區別。費正清等西方學者對于中華帝國朝貢體制的研究早就指出這種傳統外交體制體現了不平等的華夷“世界秩序”,與歐美國家多元文化主義在理論上所強調的各民族及其文化平等對待的觀念有別。不過,鄭和通過在海外推動朝貢——貿易并行的關系,特別是中外共同追求、有利各方的大規模國際貿易,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這種傳統的不平等朝貢外交。關于鄭和的許多中文論著稱頌他在海外進行的“和平外交”,他的船隊在近三十年的下西洋活動中也確實僅因自衛等原因卷入為數極少的軍事活動,與其后進入印度洋的達·伽馬等西方殖民者以炮艦開路的擴張和殖民政策完全不同。但以往的論著通常僅僅將鄭和推行朝貢外交的成功簡單地歸之于他對海外各國采取的和平友好政策。
在近來出版的英文論著中,少數西方學者聲稱鄭和在上述戰爭中使用暴力并推行了與達·伽馬等歐洲航海家一樣的“初級殖民主義”。與此相反,東南亞華人學者陳達生則一反亨廷頓的文明沖突理論,強調“文明交流在歐洲人那里通常通過暴力,如戰爭、侵占領土、殖民統治等方式來進行”,而鄭和下西洋,特別是其在東南亞推動伊斯蘭化的活動,“是以和平方式達至文化交流目的的最佳事例”。陳達生對于鄭和活動的解釋偏重于亞洲文化的非暴力傾向和包容性傳統,
似乎并未注意到和平與暴力的不同文化交流方式在亞洲和歐洲文明中都曾發生過的無數歷史事實。
本書對于鄭和海外活動的研究注重于他對于中國歷史上多元文化傳統的運用,特別是他所推動的明初中國在外交政治文化、對外貿易物質文化、航海科學文化等方面對印度洋不同文化的適應和吸收。這種對外來文化的適應和吸收的結果與中國歷史上儒釋道互相交融所產生的變化一致,正反映了中國特色的多元文化傳統的活力及目前西方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缺陷。由于以歐洲文明為核心的美國等西方國家在其多元文化政策下對于少數民族的不同文化僅僅采取包容與寬容,而不是包含和吸納的政策,未能充分吸收非西方少數民族文化中的合理、積極因素。這種政策上的缺陷使得非西方的移民和歸化的公民及其后裔難以完全認同西方社會的主流文化,其中出現少數激進分子走向另一極端,甚至參加伊斯蘭恐怖主義運動便是其負面結果之一。
因此,鄭和研究既可以推動真正的多元文化的全球史,也能為改進目前處于困境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提供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在多視角的鄭和研究基礎上,本書所倡導的多元文化的全球史并非簡單地批判、摒棄西方中心論或華夏中心論,籠統強調中外各種文化在印度洋或世界歷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將它們繼續在傳統的世界通史式的教科書中雜陳并列;相反,本書認為中國文化、伊斯蘭文化、西方文化及其他一些民族的重要文化確實在世界歷史不同時期或特定地域分別對全球化歷史過程發揮過領導作用。當然,鄭和七下西洋的活動僅僅持續了二十八年,他所代表的中國文化在印度洋地區不可能與其時代前后在此地區長期綿延的伊斯蘭化以及此后數世紀之久的西方殖民主義活動具有同樣深入的影響。但是,本書所收的論文充分證明鄭和下西洋并非是一些中外學者所簡單認為的毫無長期歷史影響的政治泡沫,僅僅“船過水無痕”。
除了鄭和在印度洋世界發展的朝貢——貿易關系等長期歷史遺產已經在本書所收論文中受到特別注意之外,他對當地佛教、伊斯蘭教等不同文化的傳播所做的貢獻還值得將來的學者做更深入和廣泛的探討。
本書對于鄭和下西洋的研究還說明:在世界歷史上領導全球化的某種特定文化首先必須實現自身的多元化,或者說是適應和吸納不同國家和民族的多樣文化,與后者發展同質性文化聯系,在某種程度上為后者的成員所認同,以便發展麥克尼爾所說的廣為接受、達到共識的基本規則。作為本書的主要焦點之一,鄭和在明初中國和印度洋世界之間發展的朝貢——貿易關系僅是這種中外多元文化成功結合、推動早期全球化發展的一個例證。因此,本書從多視角的鄭和研究出發來強調多元文化之間的互動、交流及其相互吸收,其研究結論對于解釋以往全球史的發展、解決當今的所謂全球性“文明沖突”危機,以及化解許多國家內部的民族矛盾都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本書的出版對于其作者之中長期從事鄭和研究的資深專家和剛剛投身這一領域的年輕學者而言,都是從中國史踏入新興全球史的一個嘗試。回想20世紀80年代前期筆者在南京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曾參與1984年9月在南京舉行的鄭和紀念會議的準備工作,并在該會提交平生所寫的第一篇學術論文。這篇論文曾被一主動審稿的學術期刊婉拒,卻為會議論文集的編者列為首篇發表。正是受此鼓勵,我在三十年之后能夠繼續從事鄭和研究,于2014年在太平洋的彼岸主持召開會集亞非歐美澳洲有關研究專家的國際學術會議。這段個人經歷說明從事鄭和研究的學術道路艱難曲折,也證明以我愚頑之質,只要鍥而不舍,也終有一得。參加本次會議并為本書撰稿的國內年輕學者比我當年更為成熟,他們為會議提交的論文也有更多創見,但其中也難免有倉促應付會議的缺陷。經過匿名評審專家的嚴格審查、中肯批評及與編者一年多來的反復切磋,這些年輕學者的文章在資料、分析、觀點、行文等方面都已成為各有特色的佳作。希望這些年輕作者與本書在學術界的年輕讀者都能以此為鑒,在將來從事研究時以濫竽充數、人云亦云為恥,以嚴謹求實、開拓創新為榮,在前輩專家的肩膀上更上一層樓,則中國史學界與整個學術界將大有希望。
本書是集體勞動的成果,但我們的集體所包括的不僅是十位撰稿的學者,也包括提供各種幫助的基金會、研究所和出版社人員及其他支持者。我們衷心感激加拿大人文和社會科學委員會(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Research Council of Canada)對本書相關研究工作提供的資助,并對維多利亞大學亞太發展促進中心(Center for Asia-Pacific Initiatives)在2014年國際會議期間提供的支持表示謝意。我們特別希望對于三聯書店扶持學術、不計盈利的高風亮節表示敬意,并對該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常紹民、編輯劉蓉林以及其他有關人員嚴肅、認真、高效的工作表示謝意。在本書編輯過程中,從國內來到維多利亞大學訪問的三位中青年學者在協助收集資料、審閱稿件方面也曾提供幫助,他們包括上海工程技術大學的梁志平副教授、浙江大學的吳彥副教授及廈門大學的李智君教授,在此一并致謝。
一本書的生命在出版之際開始,它的學術生命則存在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與作者的心靈交流及由此不斷迸發的思想火花。我們希望本書讀者在掩卷之余不僅能夠給作者提出批評和校正,而且能夠繼續以讀者或學者的身份與我們共同參與鄭和研究以及在中國史和全球史領域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