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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與當代資本主義文化批評

在較為寬大的歷史范疇內,我所致力的這種文化批評已經超越眼下廣為接受的自由派立場,它力圖以一種不同方式來探究當代社會的眾多難題。為便于讀者了解我著作中的觀點,我以為應該首先申明立場:本人在經濟領域是社會主義者,在政治上是自由主義者,而在文化方面是保守主義者。

——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1978年再版前言


在哈佛,博士資格考試的壓軸難題,往往是要學生列舉一串本學科最具“魅力權威”Charisma,原指超凡神助者對信徒的感召力,后為韋伯社會學重要原則,強調具有領袖或先哲素質的個人對社會的示范和推動作用。的精神導師,精要地作比較批評,進而對學科的發展前景、突破方向加以答辯。這種考法,目的是驗證學生的批判和反思能力,以便站到巨人肩頭,繼續學術攀登。

因為是中國學生讀美國文化思想史,詮釋評論起來,不免運用了雙重標準。一方面,由于哈佛注重經典、崇尚精英文化的傳統學風,做學生的讀書百般挑剔,砸偶像成風,難得稱人一聲“權威”。另一方面,因為是負笈遠邦,隔海觀潮,習慣站在一箭地開外,對人皆目為權威者,反而要掂量再三。

據此原則擇出十余人,大抵是些老而不朽者:他們從事學術活動綿延幾十載,在美國文化思想研究這個多學科邊緣領域內,歷經社會主義、自由主義與新保守主義三大思潮沖刷,非但沒有被淘汰淹沒,反而以各自的理論影響,建立起較為長久的學術秩序,并且在思想界保持挺進的鋒芒直到晚年。如果拿他們幾經歷史沉淀的理論,同中國現階段文化理論建設作對應思考,我們也許會多一些冷靜長遠的眼光,減少某些因忽視歷史差距、追趕新浪潮而造成的失落。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就是這方面一個頗能代表美國當代思潮的人物。他算不算“魅力權威”且不下結論,至少在讀書時,我并未當他是“強制權威”。

貝爾:組合型思想者

貝爾是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年逾70歲,雖然每年還在社會學系和美國文明史系掛牌,已很少登臺授課。偶爾接見高班研究生,那氣氛的凝重,也如同遞交國書一般,令人難忘。因他自稱是“經濟領域的社會主義者,政治上的自由派,文化方面的保守分子”,同學們私下叫他“圣三一教堂”。綽號雖不恭,倒是傳神點明老先生奇特的組合型思想傾向。僅此一樁,就讓校園里多少額頭高高的“雅皮士”Yuppies,或Young Urban Professionals,指70年代以來美國青年中的精英型人物,特征是年輕有為、都市派頭、良好專業訓練。刮目相看,頓生好奇。

貝爾原是紐約猶太移民后裔,自小在窮街陋巷長大,深諳下屋社會的艱辛與丑惡。他自述童年時期的自己,僅有的財富就是從猶太家庭遺傳下來的讀書上進信念。30年代初,在美國經濟危機沖擊下,這個貧困無助的大學生,本能地靠攏左翼文化運動,進而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和社會學說熏染下,確定了自己的專業方向。50年代,他和一批背景相似的前左翼文化人,相繼在美國學術界成名,形成了著名的“紐約文人集群”(New York Intellectuals)。

這個在“二戰”后主導美國思想潮流的自由派文人圈子,囊括了為數眾多的文學批評家、政論家、史學家和藝術家。貝爾同這群精英的交往和思想撞擊,無疑有助于他將自己對社會學課題的宏觀思考,逐步同廣義文化批評相結合。如此學術與思想上的組合優勢,導致貝爾對美國自由派思想界頗有貢獻的三本書。

1959年,貝爾發表頭一部引起辯論的學術專論《意識形態的終結》(The End of Ideology),矛頭直指戰后美國及整個西方知識界面臨的思想危機:由于擯棄馬克思主義、對共產主義運動幻滅,西方人的思想源泉嚴重枯竭,自由派知識分子惶惶不知向何處去。貝爾的這本“天問集”,仿佛尼采喊出“上帝已死”,引起輿論大嘩,以及持續十年的文化反省氣氛。

1973年問世的《后工業社會的來臨》(The Coming of Post-Industrial Society),是貝爾綜合西方經濟發展及其伴生的階級變遷情況,推出的一部社會未來學名著。該書率先界定了“后工業社會”概念,指其明顯特征為:一、高科技創新理念引領經濟發展;二、服務性第三產業成為主導產業;三、技術官僚全面治理社會。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也將因此具備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特征與弊端。請注意:此書的實際影響,由于涉及“后現代主義”文化論爭,逐漸由歐美思想界波及普通民眾,一再暢銷,回響不絕。

第三本書,也是這里重點考察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是作者在思想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的晚年,集畢生心血,企圖攻克“終極問題”的努力。此書1976年出版,歸結了貝爾前兩本著作中提出的理論懸念,即把當代西方的精神危機問題,納入他所設想的后工業社會框架中,旨在從歷史哲學的宏觀高度,提示并預測他所悠悠難忘的那個社會制度中正在發生和即將加劇的機制裂變,并提出一套勉為其難的補天方案。

資本主義結構之斷裂

關于當代資本主義的總體文化矛盾,貝爾的基本判斷是:

資本主義歷經二百余年的發展與演變,自身結構已發生了重大變化。最顯著的特征是內部脫節、斷裂。它的三個子系統,即經濟、政治、文化(狹窄定義上的文化,指由文學、藝術、宗教和思想組成的負責詮釋人生意義的部門)相對獨立,分別圍繞其自身的軸心原則,以不同的節律交錯運轉,甚至逆向摩擦、碰撞。隨著后工業化社會的到來,上述矛盾將日趨突出,難以扼制。

首先看經濟領域。這個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起著決定性推進作用的基礎部門,歷經科技革命、管理革命的反復改造,已經發育成一個以“嚴密等級制、精細分工制”為特征的自律體系。其中的全部活動,都嚴格遵照效益(Efficiency)原則運轉,目標是最大限度攫取利潤。在這個日趨非人化的經濟體系中,人的豐滿個性,一再被壓榨成單薄、無情的分工角色。作為精神補償,這個日益強大的技術經濟共同體,又寬宏無度地許愿社會進步的奇跡,提供廣泛選擇就業與社會流動的自由,不斷刺激并滿足人的物質欲望,促進全社會的享樂傾向。

其次是政治領域的分離與獨立。前工業化和工業化階段,資本主義國家機器(政治與法律部門)相對弱小,卻偏重鼓勵經濟的自由發展。20世紀30年代經濟危機,以及政治運動的高漲,迫使歐美政府集中權力,大力維護社會秩序,主動仲裁各利益集團之間的紛爭。為了應對“二戰”,政府還史無前例地增強了自己的職能,以便全面干預經濟生產及利益分配,通盤處理國際政治問題,并在“二戰”過程中,逐漸長成經濟體系之外的又一個龐大王國。

政治領域的軸心原則,據貝爾斷定,是廣為派生的平等(Equality)觀念。它從早先大而化之的人權法案、法律平等說,發展到當今內容具體、無所不包的各種民眾應有、應享要求(諸如種族與性別平等,教育、福利、就業機會均等,消費者索賠權利,久病無治者的安樂死權利,等等)。西方各國政府,迫于這種不斷向縱深推進的平等呼聲,一方面被迫擴充官僚機構,管轄以前不管之事,另一方面又將傳統政治代表制,延展為基礎寬大的直接參與制。這樣一來,階級沖突與對抗的局面得以控制,公眾與官僚機構間的矛盾卻成了大問題。

最為嚴重的斷裂和逆轉,發生在經濟基礎和那個“更高地懸浮在空中的思想領域”(恩格斯語)之間。在貝爾稱作“文化”的第三領域內,起支配作用的軸心原則,既不是經濟效益,也不是平等權力。藝術和思想的靈魂,是所謂“自我表達、自我滿足”。與經濟、政治體系中發達的組織和管理模式相反,文化領域歷來標榜“個性化、獨創性,以及反制度化精神”。

如今歐美國家中,經濟生產主宰社會生活,文化商品化趨勢嚴重,高科技變成了當代人類圖騰。在此大背景下,變革速度緩慢的文化陣營,頑強抵抗,步步退卻,逐漸強化了它的自治能力與專利特征。西方文化中經久不衰的現代主義運動,便是這場沖突戰的文化結晶。貝爾指出:人們習慣用歷史進步的理性尺度,去衡量經濟發展和政治改革。但在現代派文藝作品和理論中,最常見的現象卻是“返祖和反理性”。它們追索原始,顧念傳統,抨擊現實生活,揭露其荒誕謬誤,并且超越時空地征用、重組全部人類文化遺產。

資本主義精神之裂變

貝爾有關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脫節與矛盾說,可以看作是他對馬克思和韋伯思想的追蹤研究。馬克思圍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研究,構成了他的唯物史觀和社會總體論。其核心表述,見于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論》。其中,馬克思大致區分了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進而提出兩者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原理。

貝爾針對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三大領域的再度劃分,基本援引馬克思的原創概念。然而一百多年來,西方各派馬克思學者爭論不休,形成一個理論死結,即上層建筑(以法律和政治為代表)是否包含意識形態(由哲學、宗教、文藝合成)。在此環節上,貝爾斬斷了政治(含法律)與文化的紐帶,將其分離看待,并依據當代西方社會學成果自圓其說。

這不免令人想起我國學者朱光潛的類似見解。朱先生提醒理論界注意意識形態部門的特殊性,并對蘇聯式的“意識形態附屬上層建筑”說,一再表示學究式的“誠懇迷惑”見朱光潛《西方美學史》1979年再版序論。

另外,受西方思想多元化趨勢影響,貝爾放棄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是理性的有機整體”的觀點,偏向描畫資本主義結構由高度一體化走向分裂、沖撞的解構態勢。潛心拆解的同時,他不大顧及對于整體關系的把握。這大約是自從詹姆斯創立實用主義哲學以來,美國思想家代代相傳的毛病:他們既需要歐洲人的理論大廈來擋風遮雨,又受不了這座大廈的嚴整與拘束,于是四下里打洞挖墻,瓦礫遍地,以追求墾荒民族喜歡的那種空氣清新、視野開闊。

馬克思身后,西方社會學的最大權威韋伯(Max Weber),也在貝爾著作中起到理論基石的作用。韋伯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1905),至今仍具有強大的經典魅力,主要是因為作者采用了與馬克思不同的理論視角:馬克思看重經濟和政治,韋伯卻由宗教與文化入手,精巧揭示出18世紀美洲新大陸資本主義精神興起過程中,加爾文教義所發揮的重要催化與誘變作用。

韋伯證明:文化因素(即新教倫理)在一定歷史條件下,足以推動經濟變革。而他將思想線索置于突出地位,并對歷史發展縝密求解的研究方法,一度也成為西方學者抵抗唯物史觀的法寶。其實,馬克思從來不是他的敵人所攻擊的那種庸俗的經濟決定論者。而韋伯也并未抹殺資本主義萌發時期,經濟、資源、自然科學等因素的催化作用。貝爾的高明之處,是將雙方的功績兼容并包,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總體結構的研究)和韋伯(對資本主義精神相對獨立的探討)的思想交叉軌跡上,尋找到有關當代資本主義矛盾的潛在歷史原因。

問題,出在資本主義孕育的娘胎里。

關于資本主義精神從新教倫理中蛻變而出的神秘經過,韋伯曾作如下的精彩分析:新教教義死板嚴苛,篤信“命運前定說”。它不僅逼迫教徒終生懺悔、洗刷原罪,而且不厭其煩地宣揚禁欲苦行,反復懲戒奢華與懶惰風氣。這種由歐洲舶來的偏激教義逐漸喪失人心,更不利于新英格蘭地區移民的內部團結。為了振興宗教、開發新大陸,少數思想靈活的宗教領袖便對老教義加以改造,創立新規則:他們將苦行僧式的世俗勞作與克己贖罪,同上帝選民重建理想世界的神圣天職(Calling)結合起來,轉而強調通過勤儉致富達到拯救靈魂。

這便一舉消除了“財富與罪惡”間的等號,進而為富蘭克林式的資本主義精神加冕授勛,使之合法化。我們知道,富蘭克林在其《自傳》中,理直氣壯地提倡靠勤儉、精明和信用發家致富。他聲言“賺錢不為自己,而是好公民義之所在”。此書至今仍然是美國青年啟蒙、勵志與從業的生活教科書。隨著新教倫理由“出世”的純粹理想境界轉向“今生”的世俗化心態,資本主義精神也就像騙子偷兒一般,混出了中世紀宗教的森嚴門縫,滿世界奔跑撒歡兒去了。

貝爾就韋伯的論證追究下來,發現資本主義精神在其萌生階段已攜帶一種潛伏病灶。禁欲苦行主義(Asceticism)只是它的一面,應稱之為宗教沖動力(Religious Impulse)。另一面則有桑巴特Werner Sombart,德國哲學家,著有《現代資本主義》三卷,1916—1927。診斷出來的先天性痼疾:貪婪攫取性(Acquisitiveness),貝爾將它定義為經濟沖動力。

資本主義早期發展階段,這兩股力量(宗教沖動與經濟沖動)糾纏難分,相互制約。前者造就了資產者精打細算、兢兢業業的經營風范,后者則養成他們挺進新邊疆、征服大自然的冒險精神與勃勃雄心。資本主義在文化領域的巍然崛起,也讓藝術家擺脫了對于貴族庇護人的依賴,得以充分發揮他們浮士德式上天入地的想象和追求,熱衷于個性解放、自我表現。

奇怪的是,資產階級企業家、藝術家這一對孿生子,在合力完成了資本主義開發工作后,變得相互敵視,并害怕對方。二者本是同根生,在崇尚自由、要求解放的本質上,他倆是血肉相連的。然而分工的不同,卻令他們的精力導向不同領域的無限擴張,并相互危及對方的生存。

企業家在經濟上激烈進取,貪得無厭,并不妨礙他們在道德文化方面的保守頑固。他們本能地維護經濟和社會制度穩定,反對與“功能理性”背道而馳的藝術靈感、自發傾向、多變趣味。反過來看,藝術家和文化人則把“人”字一再大寫,唯我至上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比較企業家在物質財富方面的貪婪與偏激)。與此同時,他們對功利、制度化、拜金主義撻伐不斷,近百年來更采取了決絕與叛逆的姿態,專事拆臺和否定工作,并因此名利雙收,樂此不疲。

造成這等怪狀的原因,貝爾一語道破說:是由于資本主義精神中相互制約的兩大基因只剩下了一個,即“經濟沖動力”。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抑制與平衡因素,“宗教沖動力”,早已被科技和經濟的迅猛發展耗盡了能量:先是它的神學外殼被碾碎,繼而它在文化方面的超驗紐帶被切斷,最后它所代表的道德倫理基礎也被毀壞。貝爾認為:現代的分期付款與信用卡制度,從根本上粉碎了傳統清教徒的“先勞后享”原則,把消費者引向超支購買、未勞先享的靡費心理,是為羅馬與拜占庭文明墮落的先兆。

資本主義制度一經失去宗教苦行主義的制約,它在經濟與文化兩方面的發展,必然畸形冒進、彼此沖突。經濟沖動力成為社會前進的唯一主宰之后,世上萬物都被剝去了神圣色彩。發展與變革即是一切。社會世俗化(Secularization)的副產品,正是文化上的瀆神現象(Profanity)。走到這一步,發達資本主義便難以為人們的工作和生活提供所謂的終極意義了。

那么,西方現代派文藝近百年來所形成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以及它那不斷翻新變更的流派旗號,又該作何解釋呢?貝爾的回答發人深省。在他看來,資本主義文化領域中的現代主義潮流,實乃西方知識界出于本能,力圖以文藝對人生意義的重新解說,來取代宗教對社會的維系與聚斂功能,以此填補宗教沖動耗散之后遺留下的巨大精神空白。這種文化上的非宗教式“當代崇拜”,同資本主義經濟奇跡相互輝映,強烈地吸引貝爾去解答他的終極課題。

后工業社會的新宗教

在貝爾及許多西方思想家看來,人類不僅需要利用科學去了解和征服自然界,同時也必須依靠宗教來把握自己的文化。文化領域既然是“意義的領域”,它的功能便是借用藝術或儀式的象征形式,去體現諸如死亡、愛情、痛苦與命運這些人類永遠面對的“不可理喻性”問題。現代高科技的發達,雖然膨脹了西方人的自我意識,擴大了他們的自由范圍,增加了他們對大自然的控制能力,畢竟沒能讓他們變成超人。相反,傳統宗教的核心命題(人性的善惡之爭)與歷史同步前進,進而在經濟與科技的推動下升騰入云。

當代西方社會里,人類生存的基本問題依然如故,甚至咄咄逼人。因此,不論為解決精神寄托或信仰危機,還是出于反省自我、溝通情感、綿延文化的考慮,當代西方人仍舊離不開宗教,或是類似宗教的崇拜(Cult)。在貝爾看來,宗教與崇拜的差別在于:前者置信徒于教會機構組織與紀律約束之下,而后者卻是黑格爾所贊賞的那種自覺自愿、獨自領悟和奉行的精神信仰。

對于后工業化社會,貝爾覺得“崇拜”更為合適。那么,這種新宗教或文化崇拜,究竟需要哪些內涵呢?貝爾覺得,它似乎應當保留傳統宗教中某些至今仍有意義的內容,例如對人性的冷峻認識,對不可知力量的畏懼之心,對人類巨大災難的預感和提醒,以及對于人類無限度擴張、實現自我所持的懷疑與克制態度。

而在功能上,這種新的文化崇拜,應成為“人對其生存總模式的感知方式”語出法國社會學泰斗涂爾干。,同時具備“將日常經驗加以認可和裁判的更高權威”語出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吉爾茲。,以及幫助“兒子尋覓和驗證自己同父親血緣關系”的心理環扣語出哈佛心理學教授埃里克森。。然而以這種典型的文化保守主義尺度,去審查西方現代派文藝所代表的“準宗教”文化霸權,貝爾的結論卻是超乎尋常的悲觀。

西方現代派文藝,作為傳統宗教思想消亡之后的替代物,從本質上說是孱弱無力的。如前所述,文化和經濟系統相互對立,二者迥然不同的品質構成(Character Structure),首先就限制了文藝這種松散凌亂的形式對強大經濟體系的影響力,使它難以獨立完成針對整個社會的維系與引導作用。

從表現方式上看,現代派文藝襲用了某些傳統宗教用來震撼人心、征服信徒、讓人超脫俗念的有效手段,往往能起到類似宗教皈依儀式的宣泄效果。可惜的是,近百年來各家流派一味翻新,不斷刺激,神圣之感早已蕩然無存。現代派文藝又總是以個人感覺作為評判標準,竭力縮短審美心理距離,追求即興沖動和本能共鳴,其結果是沒有一家擁有足夠的責任感和深厚精神蘊藏,形成控制全局的大氣候,只好一浪壓一浪,“以不斷抗爭去否定先例的成功,還要接著奮斗來確保自己永遠不成功”美國文學批評家歐文·豪的譏諷名言。

長此以往,現代文藝思潮就成了一只“潑盡了水的空碗”。它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否定失去了創造力,徒落下個反叛的外殼。原有的強大震驚力(Shock)逐漸萎縮成為花哨淺薄的時尚(Chic)。而它賴以嘩眾取寵的實驗性和超脫感,也變得日益瑣碎無聊(Trivialized)。

現代派文藝的另一致命克星,就是中產階級文化趣味對它的侵襲和改造。在貝爾看來,高深嚴肅的現代主義思想,一旦落入中產階級手中,便只能叫作“中產崇拜”(Midcult)。它變成了各種勢利鬼的時髦游戲:他們將藝術和思想迅速翻制成商品推銷出去,大規模滲入民眾的生活方式。所謂“后現代主義”文藝的產生,就代表了嚴肅文化與大眾消費、經濟生產的混雜趨勢。于是乎,被激怒的文化精英層(貝爾也在其中)便開始痛斥所謂“反文化”是徹頭徹尾的“假文化”,而所謂“中產崇拜”,更是一種褻瀆神圣、同魔鬼攜手的新型拜物教。

現代主義“思想的終結”,迫使貝爾設計一種適用于后工業社會的新崇拜。老先生已為它想好了名稱,姑且稱之為公眾家庭(Public Household)崇拜吧。

貝爾的“公眾家庭”,乍看起來頗類似原始部族的公共契約(Covenant)制度,又有點像柏拉圖的理想國,甚至帶點兒社會主義集體化的味道。其實它們確有相通之處,因為貝爾在思想和價值取向上,確實把原始公社、烏托邦和社會主義都當作了他的參考群體。他提出:資本主義在前工業化階段的主要任務是對付自然,工業化階段便集中精力對付機器。到了后工業化社會,自然與機器都已隱入人類生存的大背景。此時,社會主要面臨的問題是人與人、人與自我的關系。這方面資本主義因欠賬過多,急需補救調整。新宗教因此必須在人際關系和人對自我的重新認識上求得,以便成為維持社會一統的精神支柱。

貝爾在設計“公眾家庭”原則時,顯然統一了他的經濟社會主義、政治自由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新教堂的屋頂下,個人將作為民主社會的一分子(不再唯我至上),具有比較平衡的社會公德與共濟心理。他將從“豐裕社會”得到滿足生活必需的經濟配給,也擁有自由處置私有財富和額外報酬的權利。他將尊重傳統,顧慮將來,反對無節制的享樂縱欲,同時愿意為公眾利益做出自我犧牲。這樣,資本主義社會才能恢復它賴以生存的道德正當性。反之,古代文明由苦行到奢華,由強悍團結到紛爭內亂的覆滅之路,必將被當代西方人重蹈。

回顧資本主義發展史,人們不禁會同情貝爾的思古之情,也能體諒他在風燭殘年的殫精竭慮。曾幾何時,北美資本主義也曾強調精神價值,并以嚴格的紀律與道德約束,來集中全民族的體力智力,為創建新世界的理想而奮斗。然而立國兩百周年之際(貝爾此書正好于1976年出版),美利堅民族卻物極必反,樂極生悲。它已站在西方文明的峰巔,卻發現“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才涌現出貝爾這樣先知式的思想家,大書失落的痛苦,吶喊重建精神崇拜的需要。

貝爾的新宗教并不一定管用,這一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不過他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爆出的幾句埋怨之詞,倒可以當作21世紀人類的警世通言:“看來資本主義在其發展過程中,對于災禍就根本缺乏道德與心理上的準備。”毫無準備、盲目樂觀發展的結果之一,便是一個黃皮膚的中國留學生,心情復雜地注視著他的美國教授。他正以垂垂將老之身,與魔鬼睽睽相視,卻苦于驅邪無方——很像是從海里撈出所羅門寶瓶的那個倒霉漁夫。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by Daniel Bell,Basic Books Inc.,New York, 1978.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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