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心
紛紛揚揚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于停了,永定古城被厚厚的積雪染成了白色,就像奚曉心中原本五顏六色的世界,沒有了顏色,也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奚曉和奚海已經完全知道了自身的處境。作為“黑幫”子女,他們所要承受的不僅僅是被抄家、被孤立的恐懼,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屈辱和無助。他們不再受到關愛,聽不到人們那些不知道是否真的發自內心的夸獎,而對他們“狗崽子”的叫罵聲天天不絕于耳。
奚曉清楚地知道,眼下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拯救爸爸媽媽。
雖然爸爸回到了永定,與他們近在咫尺,卻是不能相見,但是畢竟已經知道了下落。而媽媽,她又在哪兒呢?奚曉想,坐在家里等媽媽的消息毫無希望,沒有人關心她們一家人的死活。奚曉覺得這世界好空曠,空曠得望不到邊,似乎只能容下深邃的天空。
這天夜里,死一般的寂靜,黑色罩著房間的每個角落。在這個黑色的世界里,落寞吞噬了往日親人們的柔情。窗外,寒風吹著,高大的楊樹枝子嘩嘩響著、顫抖著,奚曉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又熬過了一個冬夜。
一早,奚曉對奚海說:
“小海,你好好在家,別出去,不然又會被欺負的。我去找找媽媽,看看能不能有媽媽的消息。”
命運似乎不愿讓奚曉破碎的心再受煎熬,就在她踏出家屬大院那一刻,碰到了媽媽機關的李叔叔。
“李叔叔!”奚曉喊了一聲,急忙迎上前,期盼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叔叔的眼睛,問,“您看見我媽媽了嗎?”
被奚曉稱為“李叔叔”的人名叫李力,他傷神地看著奚曉,無法正視眼前這個渴望找到媽媽的小姑娘純潔的目光,心里流淚欲言又止。抗日時期,師芩和李力是生死與共的戰友,解放后,又同在一個部門工作。
李力當然知道師芩如今的下落:師芩已經被造反派隔離,因為受到奚明的牽連,被造反派折磨得格外凄慘:不僅一頭秀發被剪禿了,還是局里第一個,也是唯一被游街的女干部。師芩每天要掃機關的院子;要拖干凈辦公樓的地面;要向造反派低頭認罪;要戴著高帽子罰站……可是,這些殘酷的事實,又該怎樣告訴奚曉呢?
敏感的奚曉幾乎已經從李叔叔的眼睛和表情里找到了答案,媽媽一定也像爸爸那樣被造反派關進了牛棚,她懇切地對李力試探道:
“李叔叔,幫我給媽媽帶兩件換洗的衣服行嗎?”
“好,好,但不要多。”李力吃驚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師芩的這個女兒,她竟如此鎮定,這讓他頗感意外,心中除了酸楚卻又為師芩有這樣懂事的女兒感到寬慰。
是啊,奚曉已經不再害怕,這些天以來所經受過的苦難足以讓她變得堅強!其實,當她對李叔叔提出給媽媽帶衣服的要求時,連她也對自己的果斷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人的改變往往是歲月的風霜雕琢而成的。
見過李力,奚曉心里踏實了不少。爸爸媽媽終于都有了下落,接下來,她要做的該是什么呢?她心里在琢磨著,我一定要為爸爸媽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和爸爸媽媽心心相印、血肉相連,有女兒在,就一定讓他們心有所依。
永定古城的人們似乎剛剛脫下雜七雜八的衣服沒有幾日,初夏的燥熱就來了。奚曉覺得今年的夏天是一個燃燒的季節,就像這個燃燒的時代。
有一天,莉莉神神秘秘跑來,告訴奚曉:
“曉曉,我在機關的一個院子里看見你爸爸了。”
“啊?我爸爸?現在是吃午飯的時間,爸爸不在牛棚休息,到院子里干嘛?”
“是啊……”莉莉也說不清。
奚曉警覺地皺起眉頭猜想。掃地?拔草?還是在接受什么新的勞動改造?總之,一種不祥的感覺瞬時涌上心頭。瞞著奚海,奚曉偷偷跑到莉莉說的那個院子,在一個院子的外面,通過斷墻的一處缺口,悄悄向里面張望。
院子里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任何建筑物。那一字排開站在由五六塊紅磚摞在一起的臺面上的四個人格外醒目。奚曉驚愕地發現,從右邊數第二個就是她的爸爸!
“爸爸,爸爸!”奚曉看到眼前的爸爸臉腫著,驚得張大了嘴巴差點喊叫出來。
她看到爸爸和另外三個叔叔站在摞起的紅磚上面,身體筆直,雙臂下垂,使勁低著頭。夏季的驕陽似火,除了樹上鳥兒的幾聲鳴噪,院子里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奚曉看見每摞紅磚前滲著濕濕的一片,她開始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但是猛一下子她就明白了,那是在太陽的毒曬下滴下的汗水!
奚曉再也忍不了,她看不下去了,扭頭快速跑開,邊跑邊大哭起來。剛才不敢哭出聲來,是怕爸爸知道她看到這一幕而難受,更怕苑動力一伙造反派會加怒于她的爸爸。
奚曉渾身乏力地回到家,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無論奚海怎么問,她絕不吐露一個字,是為了不讓年幼的弟弟再受刺激。
每一次公開批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群眾大會,都是在省委大院設在院子西北角的一處破舊的小禮堂召開。
那里面有一處磚砌的大臺子,臺子上擺著一張桌子,臺下和兩邊的窗臺上滿滿當當都是人,擠得水泄不通。很多人不為別的,就為了親眼看看這些省委機關里的“大人物兒”。也是,要不是“文革”搞批斗,哪有機會見到他們呢?更有苑動力一眾人等的革命造反派,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那天,奚曉也擠到了會場,她似乎一下長大了。
奚曉變得格外敏感,小小年紀就非常關心大院發生的任何事情,因為任何事情都可能直接牽涉爸爸的境遇和家庭的命運。
一會兒,在一片“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玄同(省委副書記)”“三反分子玄同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中,奚明和幾個“黑幫”頭戴紙糊高帽、脖子上掛著名字上打了叉的牌子,被一伙造反派扭著胳膊推搡到了臺上。奚曉至今清楚地記得爸爸當時的容貌,弓著腰,皺著眉頭,緊閉著嘴,兩腿顫抖,頭上滾下黃豆般的大汗珠……臺上聲嘶力竭地講話聲她幾乎都沒聽到,也不想聽,只是一直盯著近處的爸爸看,眼見爸爸被后面的造反派一次又一次把頭按下去,還時不時地被拳頭狠捶幾下……奚曉心如刀絞。
那天,她已經不記得是怎樣離開批斗會場的了。總之,沒有等到批斗大會結束,奚曉不忍再看下去,就離開了。
然而,每當省委大院批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切牛鬼蛇神”,奚曉都必定要擠到前面去看。看看遭到批斗的人里面有沒有爸爸,那是因為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近距離清晰地見到親愛的爸爸,盡管看到爸爸挨批斗會傷心掉淚。
成熟以后的奚曉想過:人一生經過的事情很多,真正能牢牢記住的并不多,她懵懵懂懂的少年時代所經歷過的那些往事不堪回首,但一幕幕卻像牢牢刻在心里的電影畫面,絲毫都不能忘記。有時候她會問自己,不知當年那些抄家、打人、動不動就使用非人道兇殘手段迫害人的造反派們后來怎么樣了?是承受內心的悔恨,還是在心安理得地過著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