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09年陳云君先生出版香學專著《燕居香語》,我曾為之作序。今年陳先生又有新作《香界七箋》問世。書成之日先生有言:此書乃脫胎于舊作,所以希望新書之序仍用原序。記得此序寫好的那年冬季,隨師父一同坐飛機從深圳北上途中,師父說:“你給陳先生書作的那篇序我看了,寫得不錯!”“寫得不錯。”師父停了片刻又重復一句。當時竟然羞愧得無語以對。大概自己雖錦言繡口,但毫無實行,深感有負師父多年教誨之恩吧。
當此陳先生大作《香界七箋》付梓之際,不覺想起六年前的這段往事,深深感念師父恩德,也贊嘆陳先生和師父之間的厚誼,如沉香一般,彌久彌香,淳厚不散。
沉香,梵語音譯阿伽樓,意為“不動”。在佛學中諸法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體性名為“如如”,就是“不動”之意。
富樓那比丘證阿羅漢果后請示佛陀,欲往印度南方弘法。佛陀說:那里的眾生剛強難化啊,你要教化他們,他們要罵你怎么辦?富樓那說:不要緊,我會慶幸他們不打我!佛說:如果他們打你呢?——不要緊,我會慶幸他們不殺我!佛又說:如果他們要殺你呢?——不要緊,我正好借機入涅槃!富樓那毫不猶豫地回答。佛陀說:很好!你可以去教化他們!
這永無極限的安忍,這堅定不移的不對抗,這永遠歡喜的接受,正是佛法的精彩和強大之所在啊!當生與死,得與失,來與去……這些生命中二元對立的藩籬被突破時,“如如”就會露出微笑的面容。那就是師父生前雋永的微笑以及微笑下面深不可測的寂靜和安忍……像阿伽樓香一樣。
以上幾句贅述,以舊序為陳先生新書之序前引言。
2013年8月8日 謹記
從《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我們可以獲得這樣的信念:人們認識世界的六種感官通道——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及其所對應的六種信息——色聲香味觸法(六塵),是生命的迷失處,也是生命的覺醒處。當其迷失,根塵交接的剎那起作用的心叫“識”;當其覺醒,根塵交接的剎那呈現的心念叫“智”。“識”、“智”只是假名,都是當下一念的機用。然此一念或智或識,圣凡立判,迷悟天壤,染凈兩途。自性的沉淪在此,自性的醒覺亦在此。
然而,根塵剎那剎那交接,心識剎那剎那生滅,生命仿佛奔騰的江河,“逝者如斯夫”,我們又當如何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叩開覺醒之門呢?全部祖師禪的要點遂聚焦于此。如來禪與祖師禪的差異也在于此。前者系即心而明心,后者系即根塵而明心。明心一也,而下手處迥異。如我們將如來禪稱為“心識法門”,那么祖師禪不妨叫作“根塵法門”。后者往往在根塵交接的剎那中完成生命的大轉身。茲舉古德悟道案例以資佐證:
靈云志勤禪師,初禮大溈,久未契悟。一日經行,見桃花灼灼,大悟,作偈云:“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華后,直至如今更不疑。”——這是由眼根對色塵啟發悟機的實例。
百丈懷海禪師道場,一天大眾集體出坡掘地。吃飯的鼓聲響起時,有一僧舉起镢頭大笑便歸,百丈禪師贊嘆說:“俊哉!這是由觀音悟入的法門。”——耳根對聲塵啟發悟機的實例。
宋元祐年間(1086—1094),山谷居士黃庭堅在黃龍山參禮祖心禪師,請禪師示以修行捷要之處。禪師說:“仲尼道: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你怎么看這話?”山谷正要開口理論,禪師連忙打住:“不是!不是!”山谷更覺迷悶。一天,二人在山間經行,巖邊桂花盛開,清香四溢。禪師問:“聞到花香了嗎?”山谷說:“聞到了。”禪師說:“吾無隱乎爾!”山谷當下大悟。——這是由鼻根觸氣味悟入的實例。
民國年間靈隱寺方丈慧明禪師,早先在眾中為大眾行堂,修苦行。每次齋時待大眾食罷并將飯菜喂寺院一條狗之后,自己才吃剩下的飯菜。一日,照例吃狗剩下的飯菜,才一入口驀然大悟:“原來狗也有佛性啊!”自此慧解大開,機辯迅捷。蔣介石曾專往參訪。——此是由舌根對味塵悟入的例子。
宋朝道寧禪師,一日準備洗腳,在洗腳的間隙,他偶然讀誦《金剛經》,當他讀到“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為實”這一句時,忽然身心雙忘,不經意將腳垂入沸水中,就在腳被燙的一剎那,他驀然大悟。——這是由身的觸覺悟入的例子。
宋朝真慈禪師一日在講席聽習《圓覺經》。當講師講至“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畢竟無體,實同幻化”這一句經文時,真慈忽然有省,作頌曰:“一顆明珠,在我這里。撥著動著,放光動地。”后來他將此偈呈給講師,講師倒茫然無知。——這是由意根悟入的例子。
綜上以觀,心地的發明實在不離我人平常日用中根塵的交接,是之所謂“根塵法門”。這根塵法門遍及我們生活的事事物物,時時處處。所以運水搬柴,無非妙道;大千世界,總是禪堂。這正是中國祖師于佛法、于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在這里我們能以新的眼光檢視生活的種種,以尊重警覺的心態體驗人生的諸般況味,在形而下的庸常中碰觸宇宙的終極大道。西方文化中感性與理智的矛盾,世俗與神圣的沖突,酒神與日神的張力于此消解無遺!
如同茶之為道一樣,香之為道當由是以觀,方見其魅力之所在!其實我們六根與六塵的交接,本來念念不息,未曾空過。但根塵若無特殊的刺激,于一般人實難回頭醒覺。此所以要拈出茶,拈出香作入道的媒介也。以茶以香等作為沖擊我人根識的方便,剎那回光,那心性的門就有可能豁然洞開,所謂“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這是茶道、香道作為入道之門建立的究竟旨趣。除此之外,香之為道更有其不共的奇妙在。
《增一阿含經》說:“香為佛使,故須燃也。”這句話可以理解為:香是眾生與佛之間溝通的信使。這里的“佛”可以指外在的佛,更重要的是,它也指我們自心本具的佛性,在凡夫首先表現為意識中深層的醒覺能力。而特殊的好香,可以促發這種能力的呈現。就像被派遣的特使,能使尊貴的客人現身一樣。這正是為什么佛典中反復提到用各種形狀、各種質量的妙香供佛的原因。所謂的“供養”是指以某種東西令之顯現、增長的意思,如同澆水令樹木生長一樣。上等的妙香,從精神層面象征美善的德行,能令佛果顯現;從物質層面,就是這妙香本身也能令行者深層的直覺智能呈現出來。
關于氣味和人們精神狀態的關聯性,現代科學家和心理學家已經積累足夠多的實驗數據。他們發現有些香水有激發情欲荷爾蒙的作用,他們也發現,無論婚戀關系還是朋友關系的確立,都與氣味對人們無意識的影響有關,這恰恰印證了漢語“臭味相投”所蘊含的真理。“因為嗅球的鼻神經直通腦干區,而腦干區控制著無意識的直覺記憶和性欲。”(羅伯特·比爾《藏傳佛教象征符號與器物圖解》)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佛經中經常提到的沉香、栴檀香等妙香能提高人的醒覺能力并有利于原始性本能的提升與轉化。
當然,香道儀程中環境的布置和參與者身心的收斂,既是一種禮樂文化的熏陶,也可視作佛教戒定慧三學中的“戒定”二學。這是生起無漏智慧的道前方便。
津門云君先生,家學淵源,博古樂道,是我本人書法、詩詞和茶道方面的老師。每座下聽課或相聚論文論道,多有受益。現先生以《燕居香語》一書拈出香道法門,拜讀之下,踴躍歡喜。因不揣淺陋,叨叨數語,以為輔贊云爾。
2009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