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望遠鏡中探測星空

似水年華，春花秋實。我雖然于海峽兩岸享有盛名的多家出版社印行過一些著作，但對于成立于20世紀之初的中華書局仍然心向往之，因為年逾上壽的中華書局百年來不僅馳盛譽于書林，而且也享美名于文壇與學府，許多學人都以能在其間出書為榮，幾近于一登龍門，身價百倍。在高天難老而人生易老的晚霞時分，我的《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代讀本》終于有緣承中華書局于去歲出版，令我不亦快哉。不意福有雙至，拙著《唐詩分類品賞》，亦承中華書局慨然接納而將于年內付梓。我在為此書撰寫自序之時，身為曾與巴陵郡青春作伴的湘人，當然不免更是“其喜洋洋者矣”。

唐詩，以其高遠的精神品位、高華的審美意蘊、高深的文化積淀和高妙的文字藝術，構成了中國古典詩詞最高明的組成部分。如果說，自《詩經》肇始的中華詩詞是宏大美盛的交響曲，那唐詩就是其中的華彩樂章。如果說西方人自詡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那我們就更可以自傲有“說不盡的唐詩”。自有唐詩，即有選本。唐詩選本是一個歷時已千余年的系統工程，卷帙浩繁，多姿多彩，早在盛唐之時就舉行了剪彩儀式，最早推出的就是孫季良所編之《正聲集》、崔融所編之《珠英集》以及殷璠所編撰之《河岳英靈集》。后者亦選亦評，選評結合，對后世之選本與詩文批評有開創范式之功，影響深遠。宋代以還乃至現當代，各種名目、各種體式、各種審美標準與趣味的選本，可謂千匯萬狀，蔚為大觀，而其中最為重要而可列入“唐詩選本史”者，也應逾百種之多。由此可見，輝煌而永恒的唐詩，即使不能譽為“經國之大業”，亦足可美稱為“不朽之盛事”！

18世紀德國的大哲學家、天文學家康德，在其《實踐理性批判》一書中曾有如下的名言：“世上最使我震撼的是，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借用康德的實指兼比喻，永恒光耀的唐詩也如我們頭頂的星空，繁星麗天。本書就是與唐代時隔千年的我，在望遠鏡中觀星與選星的記錄，傾心手繪的星云之圖。我心中持有的觀選和編繪原則是：

創新性。文學創作貴在創新，選本的編撰何莫不然？千篇一律的雷同總是令人厭倦，別出蹊徑的創造當然使人愉悅。我這一唐詩選本刻意避免屢見不鮮的山重水復，而著意于別有天地的柳暗花明。它的新意有三：一是選目。全書所選之詩，主體是名家之名作，其次是非名家之佳作，與此同時，詩海苦心鉤沉，星河竭力打撈，尚選入相當數量的未進入過古今任何選本、于讀者頗具陌生感之佳篇。總而言之，這一選本與蘅塘退士孫洙風行二百余年的《唐詩三百首》無一重復，也與時下的諸多選本多有不同，可以一新讀者的耳目。二是編排。唐詩選本的傳統編排方式大略有二，非以體裁分類，即以詩人的生卒年代為序，本書則獨出心裁，別開生面，分為自然、社會、人生、藝術雖不無重疊卻各自獨立的四大篇章，每篇各設七個小目，共二十八個欄目，既大體展示唐詩乃唐代生活百科全書的豐富多彩的面貌，亦讓今人可以多面借鑒與多方取法。這一編排方式，在唐詩的眾多古今選本中得未曾有。三是評說。每首詩后附數百字至千余字之賞析文字，作者簡介與疑難字詞均融入其中，不另行注釋，著意發揚的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美文傳統，力避賞析文字之公式化、程式化，力求與美詩相匹配之個性與文采，使常見的枯燥評析文字搖身一變為可親可賞的文學小品。

現代感。本書著意與前人尤其是前人中之古人的選本有所區別。19世紀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克羅齊在其《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提出過一個著名的論斷：“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當代，或者說現代，主要是指以現代人的立場、觀念與眼光去選取和評說古典作品，闡釋與復活古典的現代意義與價值。對古典詩詞包括唐詩的觀照，我以為也應該如此。力求評說文字與古人不同，與時人有異，而能讓今日之讀者展卷之時目悅神馳，別有會意。

繼《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代讀本》之后，承中華書局上海公司總經理余佐贊先生的厚愛，承術業有專攻而又十分敬業的吳艷紅女史再度責編，我的探測唐詩星空萬象的《唐詩分類品賞》行將問世，秀才人情，謹此再度紙上申謝。此書曾以《李元洛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之名，于岳麓書社初版，榮獲“2013年度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普及讀物獎”；當年年底于臺灣九歌出版社修訂再版，蒙亦友亦師亦師亦友的名詩人余光中賜序；今日中華書局之新版增補新文數篇，并在大幅度的修訂中增刪潤色，力臻至善。去歲光中兄駕鶴西游，我曾賦挽聯以悼：“九十華英，繡口錦心，五彩筆揮之，贏得文名傳宇宙；卅年文誼，高山流水，伯牙琴已矣，惟憑明月吊光中。”哲人已矣，謹此以志時逾三十載高山流水之情！

戊戌年高秋于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