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音看著倉皇離去的人，風雪模糊了沙華的背影，那一身白衣，黑發，像極了當年初見。

她記憶里的那個小女孩。

“六月初六啊……”青音悶悶灌了自己一口酒，望著天空，無聲輕嘆。

舊歷混沌年304年，6月初6，她初遇沙華，重生之年。

青音緩緩的閉上眼，一滴清淚順著眼角落下，終究見不到了，最開始的她……

溫暖的陽光時常透過天空那層湛藍的結界映照在忘川河的兩岸，潔白的花朵開滿整個沿岸。

忘川河上有一座古橋，朱紅色的庭廊，一位年輕的白發女子日夜熬著羹湯，端給一個個從彼岸而來，通往往生門的游魂。

橋下，是鮮艷如血的忘川河，映照著陽光，發出琉璃紅的熒光，穿著白裙黑發紅瞳的小女孩在純白的花間普普通通，追逐著空中各式各樣的游魚。

白色女子偏頭看看小女孩，露出一抹極淺淡的笑意，女孩的歡聲笑語，是沉靜的冥界唯一意色。

白無常撐著竹竿，腳下踩著一艘船，帶著新的游魂自上游而來，游魂自彼岸登錄，過奈何橋，入往生門，通來世。

冥界，一個掌控人間萬物生靈生死輪回之地，位于無邊大海的最深處。

那日，她自上游而來，被丟棄在彼岸，衣衫襤褸，滿是鮮血污垢。

迷離的雙眼，對上小女孩天真懵懂的眸子。

“你，和他們不同呢。”酒紅色的眸子靜靜的看著她，滿是好奇。

她自只以為是自己身體太臟，驚了小女孩，起身行禮，“出到貴地，還望見諒。”

“我叫黃泉，是忘川河畔黃泉花之靈所化，大姐姐，去那里，就能入往生門，來生，請好一點兒。”黃泉笑得天真爛漫，亦如忘川河畔那純白之花。

可誰能想到，后來她成了天界那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戰神沙華。

她輕嘆一口氣，忍著渾身疲憊，后頭望了望忘川河的盡頭，“我不走……”聲音縹緲暗沉。

“過了奈何橋，來生又如何？我不想……”她垂眸，眼里是對人世的恐懼和悲傷。

“冥界，不需要無用之人，不入往生門，便只有十八層地獄。”那白發女子放下手里的碗，在奈何橋上冷冷的望著她，見黃泉，微微蹙眉，“黃泉，回來！”

小女孩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她，嘟著嘴，固執的搖搖頭，“姐姐不同……”

她沉默片刻，“也好，總好過人間……”

“姐姐，不如你留著這里給孟婆婆打下手吧。”

“她怨氣太重，我可收不了。讓她跟著墨白吧！”孟婆微皺眉頭，冷冷的反駁道，卻非那么不近人情。

她微微驚愕，連忙行禮謝道：“小女，先謝過孟婆了。”

“姐姐可有名字？”女孩仰著她，拉了拉她沾了污垢的衣袖，一雙眸子天真無邪。

她搖搖頭，眼里還是無法控制的流露出一絲悲切，亦不愿與過去掛鉤。

“那，你就叫青音吧？無常青音……”

“如此！甚好。”

從那一天開始，世上再無慕容家小姐慕容雪，只有冥界忘川河彼岸的無常青音。

冥界百年，她送走孤魂野鬼數萬，據過往的孤魂野鬼，她知，人間的戰火又一次燃起了。

每每想起，雖然已過去很久，她還是不由輕嘆一聲，每每這時，黃泉總會揚起頭問她。

“青音，你為什么嘆氣？是想家了嗎？”

“沒有。”她只是感慨，做人多么的可憐啊！還不如她這孤魂野鬼，至少不用再生生死死，勾心斗角。

“總會見面的。”黃泉低下頭，悶悶的說道。

她愣了愣，便明白，低頭看著黃泉，露出笑意，“確實呢……”

每個人都會死，只要是人，便逃不了生老病死，是啊！總會再見的，都會死。

時間很漫長，孟婆不愛說話，她時常坐在彼岸的花海里，望著忘川河的上游出神，那里就是人間。

大概只過了三十年，見到了自己那個權傾朝野的父親，衣衫襤褸，被黑無常墨白隨意的丟在彼岸。

他很老了，她卻還是認了出來。大概是恨入骨髓，永生難忘吧。

他沒有認出她，三十年，怕是已經記不得她了，她這個被他舍棄的女兒。

再見時的惶恐不安，他抓著她手臂搖曳，“這里是那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突然死了。

她清冷的瞥了他一眼，“這里自然是冥界，你可以理解成閻羅殿，沒錯，你已經死了！”

“死？”他驚愣一瞬，然后掙扎著嚷嚷道，“我怎么可以死，我可以權傾朝野的國丈，我的女兒是大夏的皇后，你們放我回去，我還不能死……”

原來他已經是國丈大人了啊！皇后，是妹妹嗎？

有小鬼上前制住了他，她上前，眼神清冷的看著他，所以，做人有什么好的？爭了一輩子，整日陰謀詭計，結果一死就什么也沒有了。

“你已經死了，這一世你做了太多的惡事，來世只能走畜生道好好贖罪，努力將功補過了，也為了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我親愛的…父親大人……”她看著他，眼神冷徹極了，沒有恨，亦沒有愛，只余下心底那聲無奈的感嘆。

時過境遷，一切已經今非昔比。

一百年的時間，她最后屬于人類的那一點點溫度逐漸冷卻，她遇到過很多熟人，有朋友，有親人，有宿敵，卻無一人認出她。

只除了那人，她的好妹妹。

“是你啊！姐姐……”那女人二八年華，穿著一襲紅衣，唇上是艷麗的朱紅。

女人很年輕，很美麗，看著青音，巧笑嫣然，這一生，必然過得很美好。

“我是無常青音。”青音冷著眸，看著她的眼神像是陌生人，縱然是這個人把她推入深淵，百年過去，卻再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我沒有想到還會見到姐姐，這一生我過得很幸福，嚴待我很好，弱水三千，唯我一瓢，多謝姐姐大人的犧牲了。”她莊重的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即使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依舊面不改色，莊重華麗。

“這些年，你是唯一認出我的人，鸞兒……”

她們兩兩相望，一生之中有太多恩怨，最終卻都不過一抹云煙。

鸞兒笑著飲盡孟婆湯，過往生門，后頭輕笑，“以前所做之事，還望姐姐不要計較，生而為人，注定少不了算計。”

青音點點頭，望著她入了往生門，她作惡多端，陰謀詭計，來世卻還是人，上蒼，可真是眷顧她的好妹妹啊！

“她做了那么多惡事，為什么來生還是為人？”青音第一次直面孟婆，眼神冰冷，聲音冷淡，無波無驚。

“青音……”黃泉膽怯的扯了扯她衣袖，欲言又止。

“因為，她有仙緣……”白發的孟婆停下手里舀湯的動作，抬頭望了望深藍的天空，“冥界居于海底，神族居于云霄之巔，自亦高高在上，對付那群人，還是要給點面子的，怎么？你不服？”她側目，淡淡的瞥了青音一眼。

“我只是現在才知道……”人世如此的不公。

青音低下頭，一貫冰冷的鳳眸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悲切。

怨恨過，無法釋懷的恨，可是又有什么辦法。

她不知過了多久，看的久了，靈魂的溫度也逐漸冷卻，越發的冰冷，她不再說話，閑時，黃泉會在她耳邊嘰嘰喳喳的說著，告訴她過往這些人的前世。

青音閉著嘴，會輕輕的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不覺想起孟婆的話。

“黃泉，是忘川河黃泉花的花靈，純白為善，吸食洗滌過往靈魂的怨氣，你怨氣太強，黃泉洗不干凈，所以她覺得你不同。彼岸雙生，可惜，惡遲遲沒有出現，她是冥界的象征，能看見所有人的過往，你切記，要保護好她。”初成無常時，孟婆就是這樣對青音說的。

孟婆太忙，每日必摘黃泉花熬湯，黃泉好動，根本沒有時間陪著黃泉。

那時，青音才明白，原來孟婆肯留下她原來是因為黃泉。

幾千年過去，黃泉還是小女孩的樣子，亦如初見，只是青音已經沉默，閑下來便坐在彼岸望著忘川河的盡頭發呆，黃泉就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著。

那一日，鬼節將至，每一年這個時候，冥界空蕩蕩的，只剩她和黃泉。

青音心中有個疑惑，困擾了她千年萬年，那一年，她終究去了人間一趟。

她也曾問過孟婆。

“人死了就一定會來冥界嗎？會不會有什么原因來不了？”

“人死了，就一定會來冥界，除非……”孟婆抬頭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漆黑一片，“他根本沒有死……”

所以，那人真的沒有死嗎？

她去了人間，然而已過千年，又怎么可能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