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干這行已經25年,但我似乎還沒有厭倦,所以才有了這本書。
20世紀80年代末,我上大學時,記者是個很光鮮的職業,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心向往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這些年自媒體的崛起,這個職業看上去已經沒有了門檻,每個公眾號的經營者都是“記者”,每天都能把自己的觀察體悟發送給讀者,并與公眾頻繁互動。
這個新媒體時代還需要傳統意義上的記者嗎?我們該如何理解記者這個看似要消亡的職業?我沒有答案,只有一些記憶的片段。
那題
20世紀9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一年多前,小平同志大冬天去了趟南方,吹來的卻是春風,政經時局一下子變得熱起來,媒體也重新振奮。對于報紙來說,或許比不上改革開放初期的巔峰狀態,但肯定也算開啟了一個新的黃金期。
那天,很偶然地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說是人民日報即將創辦華東分社,定址上海,公開招聘編輯記者。于是便投了簡歷,沒過幾天,接到面試通知。記得當時小屋子里坐了四五個京味十足的面試官,其中一位問我:“對浦東改革開放有何建言獻策?”
我是怎么回答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但這有點像宋代科舉取士策論的考題,現在想來真夠大的,也算讓我初步領教了人民日報的格局。
進了華東分社后,遇到一批特別的領導和同事。他們大多來自人民日報總社,也有來自上海媒體的,討論布置選題時,總讓我疑惑他們正坐在中南海的某間辦公室里,思考這個泱泱大國當下遇到的問題,殫精竭慮地尋找破解之道。
十多年間,這批人陸續離開,或回到總社,或轉任他媒。對我來說,華東分社就是我的“研究生院”,都說“什么媒體培養什么記者”,其中的關鍵或許就是思考問題的高度和角度。
那島
2003年7月的一天,洋山深水港工程現場匯報會在上海蘆潮港舉行。上海方面租用兩輛大巴,邀請中外記者同赴現場,這是這一重大工程的首次公開亮相。中途停車休息,前面那輛大巴上跑過來兩個人,其中一位與我相識,她說:“這是我的實習生,她看了你寫的洋山港報道,想見見作者。”
聽起來,這位實習生是想見見“生蛋的母雞”,而“雞蛋”就在那天的《人民日報》“長三角專刊”上。報紙以“長三角‘最敏感工程’面紗輕褪”為主題,刊登了我采寫的三篇調查報道:《坎坷九年洋山夢》《洋山港牽動長三角格局新變》和《嵊泗的心思》。這是我歷時三年采訪的首次公開報道。
這個“蛋”生得不容易。20世紀90年代末,由于長江口周邊水深不足,上海港發展受限。這時,隸屬浙江省嵊泗縣的大小洋山島進入視野,那里具備深水良港的各項條件,問題是要跨行政區劃而動,這使工程一度變得有點敏感。
我受報社指派,開始了跟蹤采訪,數次登上大小洋山島。2003年上半年,有消息說,洋山港工程即將舉行公開儀式。這意味著,我準備已久的報道可以出爐了。
但我當時面臨一個問題:雖然手頭積累了大量采訪資料,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精巧的切入角度。于是,我決定再去一趟洋山島,專門找切口。那兩天,洋山鄉的宣傳委員陪我采訪了不少人,從政府官員到洋山漁民,但都收獲不大。中午時分,宣傳委員說:“飯總是要吃的,下午繼續采訪吧。”不容分說帶我進了“洋山大酒店”,老板陳祥根很熱情地陪我們吃飯。席間,我問他為何要建這三層樓的酒店,他略帶神秘地說:“當年就是因為聽說對面小洋山要造深水港,東拼西湊借錢造了這個酒店,差點讓我傾家蕩產。”
這時候,我已經放下碗筷,掏出了筆記本。以陳祥根的洋山大酒店的經營起伏切入,帶出洋山建港坎坷歷程的寫法,在我心中確定。
這些年來,我的不少作品得過大大小小的獎。但時隔多年,當年的老領導、老同事見到我,最常提起的還是這篇稿子。而這,是一篇因篇幅超長從未參評任何獎項的稿子。
對于一個記者而言,作品被記住或許是最高的獎勵。這也讓我愈發相信一句話:“要像寫故事那樣寫思想,像寫思想那樣寫故事。”
那夜
以前一直覺得,記者是一個“年中無休”的職業,后來一個凌晨來電,我才最真切地感受到,“年中無休”說得輕描淡寫了。
那是2014年12月31日晚上,12點多了,我正準備上床睡覺。當時,我負責解放日報社的新媒體“上海觀察”(后更名為“上觀新聞”),第二天一早要上線的稿子都已看過,放在待發稿庫了。我看了一眼手機,猶豫了一下,想到第二天是元旦放假,今晚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于是就把手機留在了書房。
一覺睡到凌晨三點多,忽然覺得不太踏實,起身從臥室走到客廳,便聽到手機在書房里響。走過去一看,是個陌生的固話號碼,估計又是半夜騷擾電話,便按掉了。
但手機立刻再次響起,還是那個號碼,心想騙子真是鍥而不舍,那就接起來懟回去吧。一聽才知,這是報社一位總編辦的同事用家里電話打來的,說是外灘發生了踩踏事件,領導要求“上海觀察”發布相關消息。當下心中一驚,立刻翻看來電記錄,才發現已經有七八個未接來電,最早的一個在半個多小時前。接下來便是一通忙碌,叫醒能打通電話的每位編輯,準備上線稿子,安排第二天采訪等。
那夜之后,晚上睡覺時,手機再也沒有離開我超過半米。即便后來不再負責新媒體,這個習慣也沒有改掉,或者說是改不掉了,因為手機若不在觸手可及處,便無法入睡。
那人
2015年6月,我擔任解放日報首位特聘首席記者,不再負責具體的部門,又像很多年前那樣,重新做起了采訪。
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從人物訪談著手。在《解放日報》和“上觀新聞”上開設專欄,一開始叫“首席會客廳”,后來改為“高訪”。之所以這么改,一是因為我的定位是高端人物訪談,對象是各界翹楚;二是因為我姓高,新媒體時代需要有點個性。對此,還有年輕同事夸我姓得好。
第一位采訪的是原上海市市長、中國工程院院長徐匡迪。那天采訪前,他的秘書跟我說,領導出差剛回來,腸胃不適去看了病,希望采訪控制在一小時左右。結果一聊就是兩個半小時,結束后,徐匡迪邀我去他辦公室參觀。他的秘書送我出來時說,這次真是特別,以往只有老朋友來,他才會請到辦公室。
這之后,我陸續做了30多篇“高訪”,其中有居于廟堂之高的政界人士——陳錫文、高尚全、王新奎等,也有處江湖之遠的海外學者——王賡武、鄭永年、張五常等,還有居于象牙塔中的校長、教授——陳佳洱、吳啟迪、方漢奇等,更有我的同行媒體人——白巖松、張力奮、胡錫進等。
同時,還穿插做了兩個專題訪談。其一是“入世風云”系列。2016年正值中國入世15周年,在王新奎先生的推薦下,中國世貿組織研究會孫振宇、陳鵬和王成安三位前輩大力促成,我采訪了中國復關入世談判的歷任首席談判代表,透露了中國30年復關入世談判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其二是“東京歸來”系列。1946年,“二戰”落幕不久,審判日本戰犯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在東京組成,中國法律團隊隨即奔赴日本。在這個團隊中,有三位特別引人注目:檢察官向哲濬、法官梅汝璈,以及中途馳援的首席顧問倪征<日奧>,他們被稱為“中國法律界三杰”。70年后,我分別采訪了向哲濬的兒子向隆萬、梅汝璈的兒子梅小璈、倪征<日奧>的女兒倪乃先,聽他們說說父輩們從東京歸來后,或榮耀、或平淡、或悲涼的后半生。
口述歷史作為一種重要的搜集史料的方法,通過訪談親歷歷史的見證人,整理他們的口述作為歷史資料,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古已有之。我們身處巨變的年代,撰寫重要人物的口述史,能幫助我們記錄不平凡的歷史細節,留給后人理解他們未曾親歷的時代。
記者是與人打交道的職業。從當記者第一天起,我的工作幾乎就是天天采訪不同的人。但真正將采訪重點完全放在采訪對象的個人經歷上,是從做“高訪”開始的,這也讓我更加真切感受到了作為一個媒體人的責任。
這些年,隨著自媒體的崛起,記者不再是少數人從事的職業。然而,擔負社會責任的深度分析與思考,依然需要職業記者來做。每一天都是歷史,每一個維度、每一刻都值得被以客觀真實專業的方式記錄。
2019年2月1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