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真參寺歸來,洛子千默默關注了真參寺公眾號,遍讀元一公眾號上的文章以及各類法事時間表。
恰逢真參寺海外捐贈觀音佛像落成典禮日,他特意空出一天時間,帶荼蘼上山觀禮。
丁少說他背道而馳,不是應當讓荼蘼遠離寺廟,淡忘元一才是正確有利的選擇?
而洛子千卻總是感覺,自己能為她做的事似乎少之又少,少到他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如果是她想要的,哪怕只是讓她那么開心一點點,他都愿意做。甚至把自己的心,隱藏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又有何妨?他完全不在乎丁少楊柳給他貼上以自虐為樂的受虐狂標簽。
真參寺禪宗祖庭文化論壇暨佛像開光慶典當天,高僧際會,海眾云集。各界佛教協會會長、名寺古剎大和尚應邀出席,各級領導、諸山長老、護法信眾、社會賢達近千人共襄盛會,同沐佛恩。
紅毯鋪路,歡頌夾道,人頭洶涌有序。荼蘼的目光毫無旁騖,一直追隨著方丈身邊的僧人元一。
元一袈裟隆重,寶相莊嚴,與洛子千初見之日迥然不同,出塵之態遙不可及。
晨八時許,真參寺殿外新落成的觀音金身道場處,明徳方丈與諸山長老一道為佛像開光法會主法,依次拈香禮佛,以楊枝凈水遍灑道場。香花迎請,眾法師宣說法語。用巾拂塵,蕩滌塵垢光燦爛,洗盡人間萬慮悲;舉鏡照空,以鏡照拭佛面云,咸令眾生增福慧,元光普照于十方;朱筆點眼,以朱筆點佛身云,諸佛菩薩妙難倫,應化處處現金身。在陣陣梵音、祝福聲中,開光法會圓滿。
隨后,真參禪宗祖庭文化論壇在大殿廣場隆重舉行,各界大德出席開幕式并講演。而元一作為其中最年輕、耀眼的新一代弟子,在眾多信眾膜拜贊頌的眼光中侃侃而云:“真參禪寺盛世重興,寺院立足以春茶、夏禪、秋學、冬參的寺院修學特色,承嗣禪法正脈、弘法利生。弘開山門法門,廣納三千大千。。。。。。”
荼蘼自以為強大的意志,被淹沒在綿延繚繞香火和宏大籠罩佛音之中。
她記憶中、心房里住著的相依為命的天賜哥哥,與眼前心無雜染、被眾信徒膜拜的元一大師形象徹底撕裂開來。
她眼神明暗交雜,千回百轉。由歡喜到悲傷,由懵懂到清醒,由我執到不舍。時而空洞,時而淚盈。
洛子千一直想要開解她,無論她和他是什么樣的淵源,多么深刻的緣分,終究,他們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而她終究要長大。成長,原本就是一個人不斷與過往告別的歷程,無論選擇與割舍是多么的撕心裂肺,都必須學會接受。
可是他什么也沒說,不忍說,不能說。
臨近中午,論壇暫時告一段落,諸位大師在千人禮贊下莊嚴退場。
上千人群擁擠退散,洛子千不得不伸手攬住荼蘼的肩膀護著她,因為此時的荼蘼對周遭似乎全然沒有了知覺。
荼蘼感覺自己的神魂彷佛被抽離開,浮懸于整個上空,鳥瞰這云煙籠罩寶光華彩下,這令她恍惚又清醒的一切。僧眾隊伍中,元一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望著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她不由自主的大聲脫口而出:“趙天賜!”
她的聲音淹沒在嘈雜之中,除了她,又有誰知道,元一就是趙天賜呢?
然而同一剎那,已經行遠的元一,竟循聲回過頭來。他似乎在尋找,又似乎不敢相信,終是于千百人中與她目光相接。
他凝望著她,卻也只能無聲地凝望,然后低頭,轉身離去。也許是感應到背脊袈裟上那企圖挽留拽住他的、依依不舍糾纏不清的目光,他的步履顯得黯然而沉重。
洛子千眼見荼蘼緊緊咬住下唇,眼淚奪眶而出,慌忙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說:“荼蘼,結束了,該走了,我們回家去,好嗎?”
荼蘼轉頭看他,目光茫然,突然奮力從他的手掌中掙脫,擠出人群拔腿跑去。
“荼蘼!荼蘼!”子千一邊喊一邊追了過去。他原本只是想給她創造一個機會,見一見她想念的人,可如今卻后悔不已,這個主意是不是糟透了?
他緊跟著荼蘼,追到了元一的禪院。在院落拱形門口,他停下腳步。眼前的荼蘼與元一正默然對視,相隔一丈的距離卻仿佛密不透風,令他自感不能打擾。
元一袈裟未除,肅然靜立如同一尊不可侵犯的佛塑。他望著對面咫尺處淚痕縱橫的少女,眼中充滿空曠而又包羅萬有的復雜情愫,口中卻不能多言一字。
荼蘼再度咬緊下唇,恨不能咬出血來。從剛才到現在,她的勇氣被已經一絲一毫抽離消減,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一頭撲進對面這個人的懷里恣意任性、嚎啕大哭。這幾月以來,她自以為尋找回失去的世界,卻原來都只是自我幻想的夢境!原來都只是她在糾纏不放,都只是他在包容體諒而已!
她再不能靠近他,哪怕相隔咫尺卻是萬丈紅塵之外。
終于,她泣不成聲:“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再也不是曾經的那個趙天賜,你是元一,是超脫了的人。。。。。。恭喜你,脫胎換骨!可這一切,是你真心想要的嗎?是嗎?!如果是,我為你高興。。。。。。可我,為自己難過。。。。。。”
某一剎那,洛子千幾乎以為元一就要奔過來攬住荼蘼給她安慰,可是除了眼神中不可捉摸的變幻,元一的身形紋絲未動。
良久,他清澈而溫柔地對她說:“荼蘼女菩薩,世間萬物都有其該走的路,無論是何因緣,我走了我該走的路,就一定會矢志不移。而你也一樣,從此往后,祈愿你心安體泰少憂了煩,做自己想做的事,盡力達成心愿。”
荼蘼哭泣著:“可是,為什么不是我的天賜哥哥和我在一起?”
元一:“縱然不是天賜哥哥,也無妨。你還小,你總會遇上真正陪伴你的人,只是你還不知道罷了。”
元一的目光緩緩投向不遠處門廊下的洛子千。對,正確的人總會來,只是你還不知道。
“那好!反正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既然所有人都是過客,那么以后,我誰也不需要!”無路可退的荼蘼,丟下孩子般倔強的狠話,轉身掉頭跑出院子。
子千正要追去,卻被元一叫住:“洛施主,請留步。小僧有一事相求。”
子千焦灼地望著荼蘼遠去的身影,生怕她情緒激動之下干出什么事。可元一的語氣讓他無法推辭,他看著元一返身回屋,又出來走到他面前,手里拿著一張卡片遞向他。
“這是小僧十來年的全部積蓄,雖然不算多,但對荼蘼施主來說,上學生活總能有些許幫助,這卡的密碼是她的生日。請代為收下。只是,不要告訴她是我給她的。她外表柔順實則倔強,知道了斷然不肯收下。”
洛子千楞了,聽說和尚也是有薪水的,這卡里有多少錢?十萬?二十萬?他不知道。可和尚也是人,現實生活中一樣柴米油鹽生老病死,手中無財寸步難行。元一竟然將自己所有積蓄都交給荼蘼?況且,自己為了保護荼蘼那強大的自尊心,除了被拒絕的信用卡,故意放在客廳抽屜里的現金,到現在還每月收到她定時打來的房租,做著像模像樣的房東呢。
他伸手把銀行卡推回,解釋道:“元一師傅的心意我明白,但恐怕我不方便收。一來我不敢貿然做這中間人,二來,她若真有金錢方面的需要,紅塵中不是有我?怎好讓您一個出家人。。。。。。”
元一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了然一笑:“洛施主,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已經看出來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罷了。。。。。。這錢還請收下,就當作暫時替她保管也好。對一個出家人來說錢財并沒多大用處,可若是能幫助一個少女的成長,那不正是物盡其用,功德無量?”
說著,卡又被堅定地塞到洛子千手里。子千一時間左右為難,心里還記掛著跑走的人兒,略一思忖,也罷,倒不如找個恰當時機,把卡直接交給荼蘼,去留由她自己做決定吧。
他把銀行卡塞進上衣口袋,對元一作揖告辭。
元一回禮,語氣悠然似叮囑似嘆息:“荼蘼,是我見過的世間最美好。但愿洛施主能珍惜掌中花、眼前人。”
子千一笑生花:“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