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衙的地牢很昏暗，只在東南上方開了個不到巴掌大的通氣孔，月光從這小孔斜透進來。

其下偏左是玄鐵牢門，地牢里是一間挨著一間的牢房，分兩邊排開，被一根根胳膊粗細的玄鐵隔開，這些玄鐵，縱使是天下間最鋒利的寶刀，也無法劈開。

牢門前擺有一方矮桌，桌上有茶壺茶碗，酒食，此刻桌旁，正坐著兩個人，就著桌上紙包攤開的冷牛肉，吃酒劃拳，身旁燈臺下，從昏暗燈光里可以看見，地面上散了滿地的花生瓜子碎皮。

他們的左前方，是一口正燃著熊熊烈火的鍋爐，爐上的烙鐵已燒得通紅，旁邊的墻壁上掛滿了奇奇怪怪的刑具，刑具旁，掛有兩根短粗鐵鏈，連著墻壁，其下，是一條四四方方的長凳，其上布滿殷暗，這叫老虎凳，是把犯人們捆綁在上，嚴刑逼供用的，上滿那些殷暗便是以前犯人們受刑時留下的血跡。

再往里，就是一間間牢房，每一個牢房內(nèi)都關(guān)押著手腳戴有鐐銬的犯人，中間的過道上，地面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分不清是腐爛還是屎尿的酸臭，牢房里散了雜亂的稻草，每一個牢房外都有兩個腰間掛著官刀，手中提著燈籠的獄卒。

葉尋被兩個獄卒一腳踢進牢房的時候，差點兒就一頭栽到那些干稻草上，嚇得躲在稻草中的兩只老鼠抱頭竄逃，兩個獄卒哐當一聲合上牢房，上了鎖，惡狠狠地朝葉尋吼道：“想免些皮肉之苦，就老實點！”

說完，朝地面吐了一口濃痰，兩人一起朝玄鐵門前喝酒劃拳的兩個獄卒走去，葉尋坐到干稻草上時，就已聽得玄鐵門那邊的劃拳聲變得大了幾分，摻雜著話語議論。

諸如：“這新來的是什么人”、“聽說是位江湖中名頭響當當?shù)臓攦骸薄ⅰ胺噶耸裁词隆薄ⅰ吧懓欤迷蹅兌〗沣逶r采花竊香”、“我怎么覺得這人有幾分面熟”......

葉尋本來想不通唐梨雨為何要費盡心思陷害自己，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明白了，因為他已看見隔壁牢房里的那個人，那個人也正抬著沒有眼珠子的雙眼看著他。

這人蓬頭垢面，墳頭草一般的亂發(fā)下，枯瘦的臉上，嶙峋的骨頭直欲把干巴巴的面皮頂破，黑隆隆的雙眼上，眸子早已被人挖掉，手中握著一團泥疙瘩。

“想不到，鶴衣郎也有今日。”

這人一開口，聲音沙啞而干癟，葉尋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只覺雞皮疙瘩爬到頭頂，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實在無法接受，三年的光陰會一個人變得如此天差地別。

葉尋無比清晰地記得，三年前的中秋夜，京城泥人巷里與自己對酒當歌的胖子，那時，多少王孫貴族都對他趨之若鶩，只為求得泥人羅的一尊泥塑而一擲千金。

“羅兄，何以至此？”

葉尋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你又何以至此？”泥人羅不答反問。

“女人，因為女人，哈哈，你知道的，我葉尋的麻煩，如果不是因為酒，就是因為女人。”葉尋擺了擺手，甚為自嘲，他雖然知道泥人羅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動作，但這些舉動乃是他的習慣。

“這一次，你我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憐了，我正好也是因為酒和女人，不僅身陷此間，更被人挖去雙眼，砍斷手指。”

泥人羅說完，抬起左手一晃，葉尋這下看得清清楚楚，泥人羅的左手，五指已被人砍去，只留下光禿禿的手掌。

“左手泥人羅，袖里百般態(tài)。”沒了雙眼和手指，當年名滿京城的泥雕奇人泥人羅，這是徹底廢了。

“那夜多飲了兩杯，看了不該看的人，捏出她的容貌，落得這般田地，成也這雙手，死也這雙手，砍得好，哈哈哈！”

泥人羅突然怪笑起來，但他現(xiàn)在的笑聲可真是比哭還難聽，就像秋風拍打窗臺時，窗子沒關(guān)緊的吱呀，透滿無力的扎掙。

笑罷，站起了身子，拖著鐐銬刺啦作響，走到鐵欄前，甩手將右手里的泥團向葉尋扔來，笑道：“縱使沒了眼睛，世間百態(tài)早已在我心中，砍了我的左手，我卻還有右手，你以后若是遇見她，請為我討回那一幅畫卷，就算你報答我昔年為你買酒恩情，也算我這半個故人拜托你了。”

葉尋聽著泥人羅的話，探手將飛到身前的泥團抓住，攤開手掌一看，這泥團捏的卻是一個女子模樣，雖是泥塑，卻栩栩如生，漂亮極了。

這女子面容，三分清冷，三分煙火，三分媚態(tài)，還有一分平淡。

葉尋見過許多女人，有大家閨秀，有小家碧玉，有煙花女子，有深宮美人，但卻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容貌，仙而不遠，媚而不俗，只端詳這泥塑容顏，就能心魂蕩漾，這世間，竟然有這樣的美人！

“你以后一定會遇見她，但現(xiàn)在，你的麻煩又來了。”

泥人羅說完，拖著鐐銬鐵鏈又走到自己牢房的陰暗處，坐了下去，再不言語。

這時，獄卒們喝酒劃拳戛然而止，玄鐵牢門哐當一聲打開，司馬青城提著食盒進來，獄卒們立馬站起身子喊道：“恭迎司馬大人”，一一退守一旁，噤若寒蟬。

已褪了官服，穿上藍衫的司馬青城，橫眉一掃，不怒而威，抬步向葉尋的牢房走來，早有會見機行事的卒子提著燈籠為其領(lǐng)路。

葉尋淡笑看著司馬青城打開牢門走進牢房，突然眼中精光一閃，他現(xiàn)在已嗅到了食盒中的酒香。

“來人，上桌，掌燈！”

司馬青城揮手下令，兩個獄卒急忙奔至玄鐵門前，用衣袖去掃矮桌上的碎皮酒漬，扛了過來，又一名小卒屁顛屁顛地捧著一盞油燈跟隨其后。

擺上桌子，落了燈，司馬青城把手里提著的食盒放到桌上，從天窗斜射進來的月光正好灑到桌子上，司馬青城示意獄卒退下，這才盤膝坐到干稻草上，倒也不忌諱此中骯臟。

葉尋靠上前來，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盒，見得食盒內(nèi)的紅燒豬肚，醬汁牛肉，油炸花生三蝶菜，雖然不算豐盛，但在這地牢里卻也堪比山珍海味，尤其菜碟旁那一壺曲嘴白瓷的酒壺，從壺嘴飄出來的酒香，已令葉尋閉眼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