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高原之上，太陽升起來了。層層疊疊的山峰被峽谷切成一片片的，下半部看著還黑黝黝的，山頂上卻已經被朝陽染得金黃。那山峰怪石嶙峋，鬼斧神工，仿佛無聲地向人們講述著億萬年的滄桑。

湯姆往觀景臺上的那臺落地式望遠鏡里塞一枚硬幣，里面鏡頭便打開了。他把鏡筒向對面遙遠的地平線對了一會兒，點點頭，把望遠鏡交給麥麗，說：“有點意思，還可以看見昨天我們呆過的那地方?！?

麥麗接過來也看了一會兒，說：“人好像比昨天少?！?

湯姆環顧一下群山，說：“這會兒時間早，等會兒人就多了?！?

大峽谷北緣的景色和南緣看著沒有太大差別，但是這里地勢更高，視野更加寬闊。北緣遠離城鎮，道路崎嶇，游客十分稀少。

麥麗的學業進入了尾聲。教授瀏覽了一下麥麗的論文草稿，驚道：“這個我得拿回去仔細看看。我還以為只是個很粗略的大綱，幾分鐘我就可以給你一些建議的?，F在看來，這已經是一份完整的文章了，而且初初看上去很不錯。你太讓人驚訝了！”

論文一交掉，麥麗頓時覺得輕松了好多。

湯姆是個“拼命工作、拼命玩”的積極實踐者，假期和周末根本閑不住，總盤算著到哪里去玩一下。本來麥麗對徒步沒有什么興趣的人，如今也跟著湯姆走了好幾回，大有上癮的傾向。

導游牽了三頭騾子過來，招呼他們出發。湯姆正想幫著麥麗上鞍，不料她自己一跨就上去了。麥麗得意地甩甩頭，說：“比騎馬還容易些呢?！?

山勢回轉不定，坡下的羊腸小道時隱時現。遠遠地可以看見坡底下一些小黑點在慢慢移動，那是一些徒步穿越愛好者，他們天不亮就出發了，走得快的幾個眼看著就要到河邊了。

“讀書的時候和一幫同學走過一個來回，差點累斷腿。那不是人干的，非得馬拉松運動員才能扛得住。等咱們狀態提升后，倒可以考慮來個單程南北穿，不走一遭的話，你終生遺憾啊?！?

麥麗說：“那還騎什么騾子？我看著也不大遠的嘛，今天就可以走一個?！?

湯姆笑道：“好了傷疤又忘了疼？上次在優詩美地你也這么說，結果怎么樣？看著近，走著遠。這里還不比優詩美地呢，這要一走下去，就沒有回頭路，連個賣水的地方都沒有。回去好好練練再說?！?

麥麗喜歡跟著湯姆出來到處野。無論是去海邊曬太陽也好，到森林里徒步也好，甚至在沙漠里開車也覺得興趣盎然，什么都是那么新鮮而有意思。幾個月功夫，兩人玩了不少地方。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那時間不知道怎么的就全溜走了。湯姆笑麥麗就像世界末日要來了似的，瘋玩，每次都恨不得不要回家才好。

導游帶著他們騎著慢慢下去，快中午的時候，他們下到了谷底的科羅拉多河邊。河灘十分寬闊，四面是佇立著的褐紅色懸崖峭壁，環抱著這條遠道而來的河流。山峰巍峨而又遙遠，高聳云霄，仿佛人已經到了地心的深處。一架飛機從頭頂上劃過，留下隆隆的馬達聲在峽谷中回蕩，一忽兒便轉過一個山頭不見了。

有不少人在河邊鋪開了墊子坐著休息，啃著面包。幾個走得慢的才剛到，疲憊不堪的神色全寫在臉上。

湯姆和麥麗下了騾子，舒展一下僵硬的腿腳，聽著導游滿懷自豪地介紹這里的地理變遷。無奈這位牛仔導游口才有限，根本沒法和國內那些口若懸河、瞎話亂飛的同行相比，說了沒幾段就啞了火，于是招呼起他們吃午飯來。

湯姆感嘆道：“在大自然面前，人生是多么短暫而又渺小?！?

麥麗說：“一心一宇宙。任你萬千星辰，我自擁有我的世界。”

湯姆驚詫道：“有深度！你有整個世界，而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麥麗笑著回道：“我怎么聽著別扭？你貪心的，把我抓住，世界也就被你一網打盡了。”

湯姆不服，說：“那可不一定。多維世界里，有無數個你我，無數個世界。我們今天在這里說著話，或許在另外一個宇宙里我們只是陌路行人。好在我此時此刻能夠在這里，和你在一起，值得慶幸?！闭f著，伸手搭住麥麗的肩膀。

湯姆也會甜言蜜語，不過總是說得像背書似的。可麥麗就是愛聽，不覺得膩。

兩人坐在河邊，靜靜地看著渾濁的河水滔滔流過。

湯姆說：“我有點記得很小的時候在上海，人們也會擠在黃浦江邊看水。不過那會兒可沒地方坐，大家都站著靠在防汛墻上，也沒人會真的盯著水看，要么在那兒談戀愛，要么看船。上海和這邊可真是好不一樣的觀景方式！”

麥麗說：“現在那里還在擴建又擴建呢，觀景臺都伸到南外灘了。人跑過去都是看對面高樓的，水面只起到投射倒影的作用，哈哈。”

湯姆若有所思，忽然問：“你有沒有想過，你會不會選擇回去繼續發展？”

麥麗一下愣了。她原先是覺著自己終究會回上海的，可如今有了湯姆，就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見麥麗不作聲，湯姆笑道：“上次你不是說房租都提前交了三年？你要是回上海，我也去。我可以在那邊開展業務，或者回老東家，他們在上海也有很大的部門，那樣更簡單?！?

不知怎么的，麥麗心頭有點暖暖的感覺。湯姆不做妖精已經很久了，卻還是總能說到她的心里去。麥麗心想湯姆從小在美國長大，回國重新開始事業談何容易。而自己呢？自然是生活在國內才有一種游刃有余的感覺。留在美國的話，大概職位已經差不多到了玻璃屋頂，只有回國或許還有上升空間。可是那一切，又哪里值得去拿與湯姆在一起來換呢？

想到這兒，麥麗笑著說：“此地樂，不思蜀也?！?

湯姆認真地看一眼麥麗，笑了笑沒說話。

麥麗瞪起眼睛，兇巴巴地說：“是真的！”

湯姆舉起手，說：“有數，有數。不過如果有很好的機會，不應該輕易放棄的。至少答應我一起認真考慮一下，好嗎？”

麥麗眨巴著眼睛，看了看湯姆，把頭靠過去。

不料“天意從來高難問”。就像老天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似的，麥麗竟又迎來了一個升職的機會。

話說胡里奧升任了公司高級副總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開始對公司的組織架構和流程進行改革。胡里奧如今在加州總部的時間居多，來波士頓辦公室的機會已經大大減少，大家平時都很少看到他的影子。這天麥麗卻又意外地在樓道里聽到他咋咋呼呼的聲音。

快下班的時候，德里克來叫麥麗去胡里奧辦公室。胡里奧一見麥麗就和她開玩笑，扯了一些球賽的事情。麥麗自從硬著頭皮跟同事們看過幾場后，也能說上幾句，評論一番。麥麗如今每次都跟著德里克押寶，好歹還能贏幾次。德里克聽了在那里笑。

胡里奧說：“德里克是個假球迷，沒有原則只想贏錢。真正的球迷是對球隊忠誠的人，應該堅持不懈地押自己支持的球隊贏?！?

德里克說：“你這是為自己的失敗找理由，就像我們的總統先生一樣?！?

笑過一陣之后，胡里奧切入正題，說：“集團公司要成立一個中國區運維部。這個運維部將是跨事業部的，包括了中國境內各地的辦事處以及上海分公司的一部分人員，總部也設在上海。我們已經招聘了一位總經理，她需要一名高級經理當助手。你能猜到嗎？我們提供了幾位候選人給她，她從里面一眼就挑中了你?！?

麥麗猝不及防，腦子一下沒轉過彎來。

胡里奧補充道：“這意味著你如果接受的話，你將被提升為高級經理，并回上海工作。我想強調的是，你過去在所有崗位上的工作都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這次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是留在波士頓，還是回上海工作，你可以選擇?！?

德里克緊接著表態：“我首先祝賀你，盡管如果你離開的話，是我們波士頓分公司的損失。但是如果你選擇留在這里，我更加歡迎?！笨吹贸龅吕锟苏f的是真心話。

麥麗看著兩位老板，尷尬地笑了一下，說不出什么話來。

胡里奧笑道：“你有充分的時間考慮，我是說可以有幾個月的時間，我知道這有點難以選擇。這位新任總經理要過一陣才到崗，到時候她會來波士頓見你。你可以和她談一談，然后再做最后決定。”

麥麗感謝了老板們的信任，答應說她會認真考慮。其實她心里已經有了主張：那就是湯姆在哪兒，她就在哪兒。

“聽上去很吸引人嘛！新部門、新老板，而且是總經理的直接助手，這樣好的學習鍛煉機會真是太難得了。看看人家總經理是怎么思考和處理問題的，這可比你自己摸索個幾年還有價值，發展前景很廣闊！”湯姆聽了很興奮，極力鼓動麥麗應該接受。

麥麗說：“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回國了?！?

湯姆手捧自己臉蛋，憧憬地說：“聽著好幸福啊！你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我嗎？”

麥麗瞪了他一眼，說：“美的你！我是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不想再漂來飄去了?！?

湯姆笑她：“回國去怎么能說成是漂泊？而且你到了那個級別，就不要再想著你的辦公室必須在哪個城市了，必然是跨國的，好歹你們也是國際公司啊。等你以后再上一個臺階，說實話這是指日可待的，你基本上就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辦公地點放在哪個地方了，因為你管的事情、管的人，都會是分散在各地的?！?

麥麗嘴上說著“你就做你的夢吧”，心理卻想：知道你的好意的啦，但還是現實一點吧，生活總是有所取舍的。

可是湯姆說到做到。他開始著手安排自己的工作，有意識地接觸和中國相關的業務，而且逐漸把美國本土的事務轉交給其他合作伙伴。湯姆以前供職的老東家“權洲國際”是一家合伙人制的咨詢公司，在上海業務也很多，要在那里謀一個職位，對他來說并不太困難。

每當湯姆得意洋洋地向麥麗夸耀他的進展時，麥麗都要費一番口舌勸阻他，再三地說她不想回國。湯姆是何等聰明人，知道麥麗在為他著想。他知道必須要把自己上海那攤子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讓麥麗看到兩人一起回去是最佳選擇，她才可能答應。

權洲國際里的幾位董事以前和湯姆有過合作，知道他能力出眾，見他有意尋求回到公司，非常感興趣。上海分部的負責人來美國出差的時候，還專門和湯姆面談，策劃如何安排他將來在上海開展工作。

盡管早就知道湯姆是個天才，不過當見到他和那些董事們一起商談業務的運作時，麥麗還是深深被他獨到的見解和扎實的學識所折服。這讓她覺得湯姆不管到哪里都會發光的，自己望塵莫及。

湯姆這邊有模有樣地在推進他的回國計劃，麥麗說：“別折騰啦，咱們在這里不也是好好的？”

黛西看到麥麗心事重重的，覺得自己理解麥麗的想法，跑過來安慰她：“這的確是艱難的選擇！留在美國當然是最好的，而且波士頓無疑是最有魅力的城市之一，換了誰都舍不得離開。回中國嘛，不僅升職，還能經?；丶?，自然也不錯。不過你有選擇，不是遠遠好過沒有選擇？請相信，你作出的任何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享受任何一個結果吧！”

麥麗向她道謝。

弗蘭克也來祝賀，巴拉巴拉地說了一堆：“我現在非常理解你。如果換了我，也會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只是你走了，我會非常想念你?！?

弗蘭克在說這些的時候，見麥麗一直有點興致不高的樣子，他心里多少有些寬慰：看來麥麗也舍不得我呢。

麥麗心里暗嘆：你們這些洋鬼子哪里會知道我的心事。她報以弗蘭克感激的表情。

麥麗仍然猶豫不決著，新來的中國區運維總經理卻來波士頓了。一上班，黛西就來通知麥麗，說那位總經理已經在會議室等她了。麥麗忽然感到好緊張：這可咋辦？這么久了自己也還沒個決定呢，怎么說啊。也不知道為什么人家一眼就相中自己了，和她見面總不能表現太差吧。但是如果不能給人家一個明確的答復，那也不好呀。

麥麗心情亂七八糟地發了一會呆，才磨磨蹭蹭地去到會議室。

會議室里窗明幾亮，陽光透過薄薄的簾布照進來，把一位站在窗口那里的女士勾出一個剪影。只見她身材不高，很苗條，一頭直發絲絲潤滑地披在肩上。聽見麥麗進來，那女士轉過身來，還沒說話就先微笑起來，向她張開雙臂。

那熟悉的臉龐一下子跳進麥麗的眼簾。她失聲叫道：“黃姐！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