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給人的印象更像是一個別致的小鎮，而不是硬邦邦的、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大上學府。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都很寬闊的感覺，中間蜿蜒著一條條小路，間隔恰到好處，正好給行人之間留下足夠的舒適空間，又不至于讓人覺得距離太過遙遠。

商學院的建筑大多有著悠久的歷史，紅墻尖頂中無不流露出一種凝重的沉淀感。而那墻角的一輪白色鑲邊卻又顯示出某種活潑的意味，似乎在說：我還年輕、活力十足著呢。

湯姆踩了踩紅磚鋪就的人行道，在原地蹦了幾下，肯定地對麥麗說：“我太熟悉這條路了。”

麥麗自打前一天晚上回來，就一直處于興奮狀態，一夜都沒法入睡，恨不得當時就拉著湯姆過來才好。湯姆的身份終于要搞清楚啦，這讓麥麗心里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激動，無限期待。

學生事務處的小姐姐剛上班，一落座，就見有兩個人像專門等著她似地進來，找她查資料。小姐姐一臉職業笑容，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們。聽說湯姆要找自己的學籍資料，馬上拿出一張表讓他們填。

倆人一看這表，傻了：姓名？入學時間？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啥都不知道啊，只知道自己叫湯姆，還有一位教授曾經教過他。

小姐姐疑惑地打量著他們兩個，懷疑地問：“你確定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嗎？就憑這點信息怎么查？”

兩人心想這可怎么和她解釋？說出來誰信啊！大眼瞪小眼傻了半天，沒轍。

等他們一出門，小姐姐就對邊上的人說：“這兩人會不會是精神病？”那人看看門外，朝她贊同地點點頭。

麥麗垂頭喪氣地坐在花壇邊上。湯姆心情倒還挺好，他環顧四周說：“我倒覺得快成功了，我都能想起那時候坐在那邊看書啦！不如去教授那邊查查看。”

教授的辦公室位于一幢小樓的二樓。昏昏暗暗的樓道兩邊是幾間辦公室，門上掛著教授們的名字。麥麗看著一個牌子，吃驚道：“哇，這不是我們教科書的作者嗎？這么世界聞名的大咖，就在這里辦公？”

湯姆內行似地笑道：“小聲點，別影響別人。雖然是大師，他們也就是這樣的啦，很正常。你難道還想給他們安排個警衛什么的在門口站崗？”

不出他們所料，教授并不在辦公室。

“教授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這里的，沒有預約的話，肯定不能見他的啊！”教授的助理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雖然也是滿面春風的，卻難以掩飾對這兩位冒失的年輕人的不滿。“而且你們應該去學生事務處去查資料，不是這兒。”

湯姆笑容滿面地說：“您說得很對！不過昨天我們遇見教授，和他談到了一個問題，正是我以前的論文里提到的。他說他在我交給他的論文上做過標記，保存得好好的呢。你說我們怎么能浪費他的時間？不如自己來看一下就好啦。”說著把教授的名片拿出來給助理看，以示所言不虛。

麥麗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

那助理被湯姆的花言巧語迷惑了，看教授的名片也是嶄新的，像是那么回事，便用手一指邊上的小隔間：“他所有學生的論文都在里面書架上，注意看完了放回去。”

湯姆和麥麗壓住狂喜的心情，千恩萬謝地進了屋。

滿書架都是教授的學生論文，按照年代排得整整齊齊的。果然很快，湯姆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份，兩人在里面無聲地手舞足蹈，擁抱相慶。麥麗拿出手機把論文的封面、落款等幾頁紙都拍了下來。

一出門，麥麗就敲湯姆腦門，大聲說：“好啊，你這妖精，編瞎話一把好手嘛，臉色都不帶變一下的！要不是我打從你還在做枕頭的時候就認識你了，今天但凡換個人，都要被你賣掉，還幫你數錢啊！”

湯姆只顧躲閃著，“嘿嘿嘿”地笑。

學生事務處的小姐姐一抬頭，看到這兩個精神病又來了，一愣：“你們又來做什么？”

湯姆得意地把填好的表格交給她，說：“有姓名，有入學、畢業時間，有論文題目，有導師姓名，現在可以查啦！”

小姐姐“啪啪啪”一陣敲鍵盤，抬眼看看湯姆，終于露出微笑，把電腦屏幕轉過來給他們看，問：“這是你，沒錯吧？”

湯姆和麥麗憋著笑走出了樓，跑到草坪上歡呼雀躍，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樂瘋了。麥麗喘著氣說：“到最后一秒鐘，我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呢，你居然真是哈佛商學院畢業的，學霸？我的天！你的腦子要壞成什么樣子，才會想到不去做個商界精英，倒去我家做個妖精！”

湯姆也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哪知道，問你呢？你怎么就用了什么藥水灌我，把我好好的一個人，弄成了枕頭？或者你和那個半仙串通了給我下過什么咒？”

麥麗追著湯姆打，笑罵道：“老娘我花了恁幾年來救你，倒落了個不是！”

兩個人瘋瘋癲癲地追來跑去，惹得幾個路過的人側目相看。湯姆和麥麗也鬧得累了，坐在草坪上喘氣，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麥麗說：“這里，可是全世界商學院的塔尖，我們兩個在這里發神經好像不大合適吧？”

湯姆一聲不響地發呆一陣，然后認真地盯著麥麗看，把她都看毛了。麥麗說：“干嘛？”

“謝謝你。”湯姆說。

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汽車經過一個購物中心。過了購物中心，就上了一條岔路。沿著這條路再往前開，迎面是一條小河。這里離市中心有些距離，路上的車輛明顯地減少了。河邊有一大片空地，寬闊又平整，被一條條白線分成了幾個球場，草地都修得整整齊齊的。一群小學生模樣的孩子穿著整齊，正在球場上玩足球，一名教練吹著哨子在場上不停地指揮。場邊上還有不少家長站著、或者坐著在觀看。

麥麗跟著手機導航，把車開過了球場，就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路。小路兩邊是一戶挨著一戶的住家，樹林、草地、花園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每家房子的設計都不一樣，各有自己的風格。

一位大爺身穿運動服，頭上戴了個棒球帽，正牽著兩條狗散步。看到麥麗的車經過，停下來朝他們揮揮手。那兩條狗長得高大威猛，毛刷得整整齊齊，卻只是站著注視麥麗的車，并沒有亂叫。

“看起來這里像是個富人區，連狗都這么有教養。”麥麗笑道。

湯姆朝外看了一眼，恍惚覺得有點眼熟。他淺淺地一笑，沒說話。

從學校的學生系統里拿到了湯姆家的地址，麥麗就建議直奔過來。隨著湯姆的身份越來越明確，他們倆反而覺得心情平靜下來了。就如同在迷霧中前行許久的旅行者，經過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探險之后，發現森林的盡頭，原來也是炊煙裊裊的村落，回歸了平常。

“到達目的地附近。”導航說。麥麗停下車。

湯姆朝麥麗看看，顯得有點緊張。麥麗朝他點點頭，自己先打開車門下來，站在車頭看著對面的那所房子。

只見一幢兩層的白色小樓佇立在一片寬闊的草坪上，草坪周圍是一圈低矮的籬笆，一步就可以跨過。正對房子的院子對面，是一棵參天大樹，大概兩個人都抱不住。樹冠遮天蔽日，很有一點氣勢。

湯姆慢慢地往那草坪上走，走幾步就回頭看看麥麗。麥麗沒跟過去，笑著朝他揮揮手。

湯姆走到草坪中間的一張石頭桌子邊停了下來，用手摸一下，又四處張望。他明白，確鑿無疑的，這里是他的家。

大門“呀”地一聲開了，走出來一位中年婦女。麥麗看她樣子也像是華人。那婦女見有人在院子里，就出來看看是誰。

湯姆循著聲音轉過身，只聽得“啊～～！！！”那婦女突然失魂落魄地大叫起來：“湯姆！你是湯姆？真的是你嗎，湯姆？”嘴里叫著，那婦女就朝湯姆直沖過去，離他兩步遠又停下，像看見鬼似的盯著他，嘴里嘟噥著什么誰也聽不懂。

湯姆又回頭朝麥麗看一眼，才轉過去說：“是我，媽！我回來了，我好好的！”

媽媽一下子撲過去，抱著湯姆哭起來：“你總算是回來了！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啊？怎么可以一聲不響地走掉哪！連個音訊都沒有？你這不孝的東西！”一回頭又大喊：“他爸，快出來！兒子回來了啊！快點出來！”

只見爸爸像箭一樣沖出來，差點摔一跤，忙不迭地跑過來說：“什么？湯姆？是你回來了？天哪！”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聲痛哭：“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們是怎么過來的啊！嗚嗚嗚……”

幾個鄰居聞聲圍過來，站在籬笆外看到這一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都激動地拍手。有幾個人也是眼淚嘩嘩地流，目送湯姆的爸爸媽媽把他拉進了屋。

麥麗看著也抹了幾滴眼淚，心下猶豫是該離開呢，還是在這里等著？想想還是坐進了車，卻沒去發動汽車，靠在椅子上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窗口出現了湯姆的臉，笑著招呼她。麥麗跟著湯姆走過去，只見他爸爸媽媽正站在籬笆里面好奇地打量著麥麗，又朝她的破車看看。

湯姆家的客廳寬敞明亮，屋里飄著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湯姆媽媽給麥麗倒了一杯茶，客氣地招呼麥麗坐下，眼圈還是紅紅的。

幾個人坐下來，湯姆爸爸媽媽都盯著麥麗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麥麗被看得不好意思，低頭聞一聞茶，奉承道：“這白茶好香！我剛才還以為是咖啡的香味呢。”

湯姆爸爸笑一笑，說：“我和湯姆媽媽都不喝咖啡的，平時煮一點咖啡就為了那點香氣。哦對了，首先要謝謝你把湯姆送回家！”

麥麗也笑笑，說：“湯姆喜歡喝咖啡的。”

湯姆媽媽忍不住，就問：“湯姆說你叫麥麗，是你救了他。我們湯姆到底出了什么事，得了什么病？這幾年你都和他在一起嗎？”

麥麗苦著臉，心想這可怎么說啊？一說起來，非把我當成個神經病啊！于是眼巴巴地看著湯姆。

湯姆也苦著臉說：“我剛才把大概的經過已經說給爸爸媽媽聽了，他們還是想聽你講呢。要么麻煩你再說一遍那故事行嗎？”

麥麗說：“蘇伯伯、阿姨，這件事說起來誰都不信，你們多半要當我是個神經病。但是請容我把這幾年我親眼看到的告訴你們，這里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沒完全明白。”

湯姆爸爸說：“沒事沒事，你盡管說！”

麥麗就一五一十地把當年怎么在張家浜市場的雜貨店里見到的湯姆，他那時候還是個枕頭，后來湯姆怎么在月光的照射下能動起來了，她又是怎么把湯姆帶來了美國，又是怎么用澳大利亞夏至的雪水和波士頓子時的陽光把救活的，都告訴了他們。

說完了，大家都好一陣默不作聲。

湯姆媽媽說：“不管怎樣，湯姆現在好好地回來了，這就是最好的了。”說完又嗚嗚地抹起眼淚來。

湯姆爸爸還在歪著腦袋想，嘴里嘖嘖了幾下，說：“從時間上看，湯姆那時候突然開始聯系不上，和麥麗說的她遇到歹徒的那個時間段比較接近。他那陣子是在說要去上海出差，可是湯姆什么時候去的呢？穿越過去的？還是他自己過去的時候沒告訴我們？麥麗你確定那時候你是在上海、而不是在美國見到他的嗎？”

麥麗說：“是啊，我那時候連護照都沒有呢。”

湯姆問他媽媽：“我那時候到底是怎么失蹤的？”

湯姆媽媽又抹眼淚，說：“等你自己想起來吧，我還要問你咧。你那時候自己在外面住，工作也忙，幾個星期沒聲音是常事。房東說你兩個月沒交房租了，才發現你不知道去哪兒了。屋里一切都正常，警察也不知道個所以然。”

湯姆爸爸想想又說：“會不會你帶到美國的只是一個抱枕而已。遇見真正的湯姆，其實是在你去澳大利亞出差回來之后的事情？這樣就更符合邏輯了。”

麥麗苦笑道：“我確實是把他塞在行李箱帶過來的。要么我是在夢游。”

湯姆說：“如果是麥麗到了美國才撿到我，那前幾年我又在哪里？即便是麥麗記錯了時間，邊境處一查記錄就會知道，麥麗是最近才第一次來了美國啊。我相信麥麗說的都是真的，我就是穿越去了上海。這不是不可能，說不準是量子糾纏呢，我和那抱枕糾纏在一起了。”

湯姆媽媽說：“都啥時候了還開玩笑！”

“哪里是開玩笑？這世界上大家未知的東西還多著呢。”湯姆說。

湯姆爸爸眼睛也不抬，還在沉思中。他說：“麻省理工出來的人，說話怎么也這么沒水平？”轉頭又看麥麗，問：“麥麗，除了你，還有誰見過湯姆？”

麥麗沮喪地低下頭，說：“那時候我怕大家覺著我腦子有病，就把湯姆藏得好好的，朋友里沒有一個見過他的。就是那個半仙，也只是見了湯姆短短一面而已，不足為證，而且已經找不到他了。”

湯姆爸爸說：“唉，慢慢再搞清楚吧。”

湯姆媽媽說：“趕明兒我就去買個跟蹤器讓湯姆戴上，再不許失蹤了。”

麥麗跟著湯姆參觀他的房間，只見照片掛滿了墻壁，真有一張和教授的合影。書架上堆滿了各種書籍、證書什么的。

麥麗指著書架上湯姆的論文笑，說：“正本在這兒了，不用再坑蒙拐騙了吧。”

湯姆一家留麥麗吃晚飯，麥麗使勁推脫不掉。

湯姆媽媽說起湯姆就是一臉自豪，根本停不下來，飯桌上就光聽她在講了：湯姆從小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就是學霸，到了美國，他的英文也很快就跟上了，還經常考學校第一名。本科上了麻省理工，No.1學校吶！后來再讀工商管理。哈佛商學院多難進啊，他也能考上，比他這個當大學教授的爸爸還聰明呢。畢業后在一個著名的企業管理咨詢公司工作，叫“權洲國際”，聽說過沒？做了幾年后，和幾個朋友一起出來自己干。這才剛要起步，怎么就玩起失蹤來了呀。嗚嗚嗚……。

湯姆說：“媽媽，你一說我好像都想起這些事情來了。不過這也沒啥了不起的啦，被你吹得都快成仙了。是個人還不是和大家一樣每天要吃三頓飯，完了再拉屎拉尿？”

湯姆爸爸搖頭道：“有女士在場呢，好粗魯。”

麥麗聽了心想：在這么個優秀的湯姆面前，我是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