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舟科技的幾個項目在上海和波士頓分公司都開展得如火如荼,胡里奧每次在公司董事會開會,都不忘拿天舟科技做例子,以顯示他當初力排眾議,決定在天舟科技這個客戶上投入重兵是正確的。
胡里奧的家離波士頓分公司辦公室不遠,他經常會過來看看。有時候胡里奧來辦公室遇見麥麗,就過來問寒問暖。一次他帶著一幫人去看橄欖球賽,居然還沒忘了叫上她,這可把麥麗郁悶壞了。心想不去吧,怕掃了胡里奧的興;去吧,真是對那些球賽不感興趣,浪費時間!最后想想還是去吧。害得她專門上網做預習:這比賽到底是誰跟誰比?贏了、輸了對愛國者隊有什么影響?
胡里奧常租了個包廂,波士頓分公司的人時不時地去看球,都用這個包廂。麥麗見包房里面有十幾個座位,桌子上放著一大堆東西,有吃的又有喝的。還好那天去的人有好多,大家興高采烈看得很激動,沒有人關心麥麗怎么想。麥麗發現她只要跟著大家起哄就行了。
她見大家都在一個盤子里丟一點錢,盤子旁邊放了張表格,表上面記錄著每個人押什么寶:比如誰先得分?上半場誰領先?最后誰贏等等。麥麗哪里搞得清?偷偷看胡里奧怎么押,她也跟了十塊錢。
一場比賽下來,甭管誰輸誰贏,看的人都很興奮,啤酒喝掉了一大片。原來人人都把這種活動當成了出來散心,和在酒吧玩是一樣的,喝酒聊天找樂子來啦。
德里克成了大贏家,押中了好幾項。他連幾號隊員率先達陣都猜對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故作丑態地抓著一大把零錢往口袋里塞。麥麗跟著胡里奧押的,全輸了,胡里奧做出懊悔萬分的樣子拍自己手背。
看看比賽都完了,卻一個人都沒有走的意思,都在繼續喝酒,一直到盡興了才散去。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隔不久又有人去看球,來叫麥麗。麥麗心情很復雜。
弗蘭克不是很熱衷于橄欖球。他注意到麥麗其實也并不是很喜歡看球,就主動加入看球的隊伍中,找麥麗聊天。弗蘭克也是土生土長的波士頓人,從小學習刻苦,屬于學霸。他完全不像胡里奧、德里克等人那么會坎,那么會說笑話,而是有點嚴肅。像他這種的,在以前學校里就算是比較另類,卻和麥麗有了更多共同語言。
開頭幾次,兩個人還偶爾說些上海的和波士頓的人文風景什么的。只不過麥麗卻是滿腦子的工作,正好趁這機會,抓著弗蘭克講天舟科技的項目。結果一場球看下來,他們倆光討論那些了。
德里克笑道:“你們兩個需要一個單獨的包房,做會議室?!?
麥麗把看球的照片拿到網上去曬,心想這種看橄欖球比賽、又坐包廂的待遇,是很值得裝一下逼的。結果看的人都在評論一些不著邊際的。
奈奈評論道:“后排右手那位,大帥哥啊,爆贊!”
阿香跟道:“什么眼神?大叔了吧,沒準孩子都一群了?!?
奈奈又跟:“那又沒什么的咯,也可能離婚了呢。麥麗你去打聽一下?!?
溫迪評論:“那種啤酒很兇的,酒精度快趕上葡萄酒了,姐姐你悠著點?!?
秦小容評論:“上海拿去的衣服還在穿?!”
麥麗氣得昏倒,跟道:“你們的關注點都跑到哪里去了!”
付恩泰終于在后面評論道:“知道啦,你現在的生活開始高大上起來了,連看個球賽都要坐包廂......”
麥麗跟道:“總算有了個把明白人。”
不過麥麗也發現有些事情不大正常。自從到了波士頓,剛開始幾天麥麗日夜顛倒的,都沒睡好。等到她時差逐漸適應了,忽然發現晚上很久沒做夢了。以前半夜常常會夢見第二天的事情,可是自從倒時差之后,夢就再也不做了,脖子后面的紅印卻隱隱還在,偶爾還會有點微微的疼痛感,只是怎么用水擦都不消退。麥麗心想這美國地方真是奇怪啊,我的幸運紅印不再靈驗了?
麥麗注意到湯姆好像也出了問題。到波士頓的第一天,麥麗就把湯姆從行李箱里取出來,把他縷縷直,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口坐好。結果第二天早上發現他動也沒動,還在老地方坐著。麥麗還在想這妖精也要倒時差嗎?要不就是塞在行李箱里壓傻了。
可是情況越來越不對。本來在上海的時候,只要麥麗晚上一回家,湯姆就會活泛起來,捶捶肩什么的都能干,到了深夜月亮光一照,更是做起家務來,擦地板、洗衣服都不在話下,還能幫她寫文件?,F在倒好,已經好久了,他也不動彈一下,徹底又變成抱枕了!
無奈之下,麥麗又給他灌下幾桶水去,不料隔天就蒸發完了。丟在浴室里泡,湯姆就原樣躺在浴缸里不動。等到麥麗把他拎起來搬回椅子上,湯姆就那么坐著,直到吹干,恢復他的三十多斤體重。麥麗想這下可完了,還不如把他留在上海呢,現在這妖精怕是徹底現了原形了??!難道外國的月亮不夠圓嗎?
麥麗又想起夢空道長來,心里也擔心他其實根本不靠譜,但也只有他是根救命稻草了。
道長接到麥麗的國際長途電話,有點莫名其妙。麥麗講了好一陣,道長才想起麥麗的事情來。
道長說:“這不是很正常嗎?不管他是抱枕修煉成了妖精,還是著了魔咒的人,乖乖坐著不動才對呢。你說他以前半夜里走來走去,不會是你做夢見到的吧?”
麥麗著急道:“我才沒做夢呢!以前真是每天晚上月亮一照就活了,現在到了美國,又徹底變成了抱枕。”
道長說:“那也是好事啊!白天是個枕頭,夜里跑出來嚇人,當心被別人貼上道符燒掉!現在好了,乖乖等著解封不是很好?”
“那你解封的招數想出來沒有呢?”
道長被說中了痛處,嗯嗯哼哼地講不出道道來。麥麗氣得摁掉了電話。
麥麗對湯姆嘆口氣,說:“大不了等幾年,咱們再回上海不就好了?現在你就乖乖做幾年枕頭吧!別不高興!沒欠你的,知道嗎?不然你還在那個衣柜里壓在最下面呢。帶你來這里就算不錯啦!”
說著,麥麗把湯姆收起來,放進了衣柜。
如果湯姆有思想的話,他一定會抗議:咦?怎么還是被你塞進了衣柜?
麥麗的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軌道,平穩而有規律。
每天早上,她在窗外的鳥叫聲中起床,在門口小路上來回跑步。鍛煉完畢,回屋里從冰箱里取出牛奶和面包,把面包放到吐司機里烤一下,就著那冷牛奶吃早飯。她見美國人都喝冷牛奶,就試了一下,發現這里的冷牛奶完全沒有騷味,還別有一番滋味,于是一發不可收,也懶得去熱了。
她趕早開車去上班,辦公室里別人還沒到齊呢,她已經把前夜里國內供應商發過來的信息、資料,全都處理完畢了。接著她就做“碾壓者”項目上的工作。弗蘭克交給麥麗的任務,每次都很明確,直截了當,唯恐她經驗不足、不能領會他的意圖。
麥麗也不多話,計劃調整、文件擬制、會議安排等等,都給他妥妥地做好。一看時間,還沒到中午的飯點呢。她也不急著發出去,每次都拖到吃完午飯,候著弗蘭克大概處理完別的事情了,才把作業交出去。
剩下的時間,她把那項目數據庫里那堆積如山的資料,一點一點拿來看。這么著一段時間過去,麥麗覺得她對項目整體的情況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
晚上下了班,便直沖學校,在學校食堂吃晚飯,再去上課。只有在不上課的幾天晚上,她才在家琢磨著自己做點好吃的。她發現想要簡單、偷懶,那就做西餐。不管牛肉、豬肉還是魚肉,都是拿來用醬汁一拌,丟進烤箱了事。蔬菜更好了,洗一洗,就吃生的,哪里要起什么油鍋?
最忙的是周末,得趕緊把一星期的食品都采購完畢,塞進冰箱。有時候周末有課,那就一整天都泡進去了。沒課的時候,學校里那幫留學生也早就排著隊等她了:打球的打球,聚會的聚會,要不就是約她一起去海邊玩。
令麥麗頭疼的是,她糊里糊涂地成了學校里中國學生們眼中的“大姐大”。學生們一商量什么事情,有的時候大家意見不一致,有人就要說了:“麥姐姐那天是怎么怎么說的呢?!比缓髮Ψ铰犃耍蛦×?。
麥麗聽說后,嚇得都不敢隨便講話了。
麥麗跟著弗蘭克做事,心里很踏實。弗蘭克工作十分嚴謹,似乎他做的每個判斷,說的每句話,背后都有依據似的。對麥麗也是關愛有加,老是夸她工作質量高、動作快。
麥麗總愛把弗蘭克和喬藝、柏磊等人做比較。柏磊喜歡“毛估估”,什么事情都不求甚解,全指望著項目組其他人自動解決問題,他就“高瞻遠矚”地動動嘴巴。喬藝則是像蒼蠅一樣叮著每個人,什么事情都想搞清楚,可又經常力不從心,于是就兇巴巴的,顯得很強勢,可是她自己又很累。
弗蘭克完全不同,他給人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壓力很大的時候也從沒有驚慌失措,而是馬上去德里克那里申請支援,絕不會自己死抗。似乎他真正要做的只是把要求搞清楚,也對所有人都說清楚,然后讓他們自己看著辦,自己只管驗收。
弗蘭克見麥麗在看技術資料,就笑著對麥麗說:“等你全明白這些了,項目也結束了?!?
麥麗不服,她想我這可是有過經驗的呢。就反問弗蘭克:“如果項目負責人不了解這些,如何有效管好那些技術人員?”
弗蘭克說:“一定的了解是需要的,只是重點要放在項目管理的關鍵環節上。”
麥麗就注意觀察他所謂的“關鍵重點”是怎么管的。她發現弗蘭克的工作方式就像是下棋:他首先挑選項目組需要的人力資源,像擺棋盤一樣,什么方面需要放什么樣的人,都有考慮,規劃很仔細。他絕不會“看菜吃飯”,有什么人用什么人,而是毫不客氣地要求各部門換掉他認為不適用的人。如果沒有合適的,他就去找德里克,讓他批準去外面招一個合同工。
弗蘭克自己并不精通“碾壓者”項目中,涉及到的那些龐大而復雜的知識和技術,他也沒興趣研究。他只是根據項目組成員的背景經驗來判斷誰是專家,只要那位工程師以前有類似的經驗,他就認為那人是合格,弗蘭克就以那個人的意見為重,不會輕易去質疑。
麥麗對此很不以為然。她記起以前在虹光項目中,像馬挺這樣的工程師就經常不說真話,全聽他的,豈不要上當?非要預先對他進行研究,掘了他的退路、堵了他的嘴,才能把他押上正軌,起到自己想要的作用。
弗蘭克聽了麥麗講的,笑道:“你這樣的做法,小一些的項目大概是可以的,大型項目無法操作。你怎么可能叮住那么多人?換了我,如果我發現那位工程師沒有使出他全部的本事,我會馬上要求部門經把他換掉。留在項目組的人,必須都是值得信賴的,不可以提供給我虛假的信息。部門里沒有合適的,那就去外面招一個?!?
麥麗琢磨著他的話,忽然醒悟到:上海分公司的好幾個工程師都是喜歡只說一半話的。明明自己有九成把握,非說只有七成,給自己留足余地。波士頓分公司則是完全不同,這里的工程師個個夸夸其談,恨不得把自己的半瓶子水,都吹得像有個八九分。文化不同啊。
其實她自己也是這樣的,做得多、說得少。弗蘭克有一次就說:“麥麗,你在把我對你的期望值不斷提高。你并不愛說話,以至于我經常以為你能力有限。然而每次給你的任務,你都完成得超過我的預期。”
麥麗心說我沒覺得自己內向???可是回頭想想,和那些美國人整天巴拉巴拉的比起來,當然還是沒法比的是不是。
于是麥麗努力地讓自己啰嗦起來。和別人討論或者開會時,她就學著把聽眾都當成外行,從頭講起。有的事情她本來覺得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比如:“我已經研究過了,這家供應商的產品只需要稍稍修改,就能用在我們項目里,風險很低,也不影響進度?!?
現在不是了。她繞著彎說:這家供應商是怎么回事,以前給蓮樺集團做過什么;然后現在的產品又是有哪些性能,什么地方符合要求、什么地方需要更改,怎么改?我又是怎么研究的,依據是什么?供應商對我們那些更改的要求,又是怎么回復的,他們需要多少時間?這個等待時間又為什么會不影響項目進度;風險有哪些?為什么說風險低?總之林林總總,說一大片,再做一份文件,使用公司的正式文件抬頭,把格式搞得整整齊齊的,洋洋灑灑一大篇,發給大家看。
這要是以前在上海分公司,老倪、金木石等人早就不耐煩了,直接會叫出來:“說重點!那些誰不知道?”
可是麥麗在波士頓分公司試了幾次,效果出奇的好,弗蘭克、德里克都夸她做得真是太棒了,進步很大!那些經理們也會把她的文件認認真真地讀過,再放進項目的文件庫。
麥麗想:看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既然你們這么當回事,那我寫的東西也得有依據才行,可不敢胡編。麥麗現在有點理解了,為什么弗蘭克說的話,幾乎都有證據留在手里呢。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他是做足了文件功課的,那么也就是“政治正確”的。那些人認死理,什么事情都是要把來龍去脈寫清楚,才算完。這叫做“以控制過程,來控制結果”。
麥麗覺得自己頗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