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麗的床上堆滿了衣服。地上兩個行李箱敞開著,也已經被各種雜物塞滿。桌子上放了幾個大紙箱,被各種書占了一大半。
麥麗特地從公司找來了幾個紙箱,想著把不帶走的東西裝起來,留阿香家。不料平時看看沒什么東西,一清理才發現東西好多,行李箱不夠大,紙箱子也不夠多。回頭再去拿幾個紙箱子來吧,也不好,這一大堆拉到阿香那里也不合適啊。
除了幾件比較貴的衣服以外,那時候跟著艾咪一起去淘來的A貨也有不少,看看都很新呢,可又不夠都帶走的,塞不下啊!正在想著怎么下決心丟下一些呢,一回頭看到湯姆,麥麗傻眼了:這個家伙該怎么處理?難道也交給阿香保管嗎?總不能扔掉啊!
一看事情嚴重,麥麗一下子絕望地坐到床上,愣了。左思右想沒個主張,麥麗索性先出去吃了飯再說。
一出門正撞見蘇阿姨,只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連麥麗和她打招呼也不理,徑直上了樓。麥麗正想著不是還沒告訴她自己要退租呢,哪里又得罪她了?只聽蘇阿姨沒好氣地在那里大聲數落阿昆,說他也不知道天黑收衣服。麥麗想:好吧,應該不關我的事。
麥麗回來的時候,蘇阿姨還在大聲激動地和阿昆爸說著什么。麥麗豎起耳朵聽了幾句明白了,原來蘇阿姨今天去街道辦事處打聽這一片拆遷的消息,人家告訴她市里、區里的規劃把這一片排在老后面呢,三年、五年之內別想了。蘇阿姨胸悶得快要憋出心臟病來:什么?還要三年五年不拆,那兒子結婚的房子在那兒?
阿昆爸倒是平靜些,說了什么聽不清。蘇阿姨罵道:“你倒不著急,都快三十了啊!沒女朋友,怎么會沒女朋友?還不是因為沒房子!有你這樣當爸的?有本事你給他外面買一套啊!”阿昆爸只好不吱聲了。
這一句話就像一道閃電劃亮了天空,一下照進了麥麗的心里。麥麗一拍腿:有了啊!啥也不用扔了,全擱在屋里,先給蘇阿姨交上三年的房租不就行了?反正又沒幾個錢!逢年過節還能回來小住一下,以后有機會就想辦法調回上海來,到那時候還可以再住一陣子,豈不是絕妙?就算不回來住,那也可以到時候看情況再安排嘛!
隔天一看蘇阿姨心情稍好些,麥麗馬上跑上去找蘇阿姨,說是公司要派她去外地出長差,隔幾個月才能回來一下,想現在就提前把三年的房租先交了。
蘇阿姨眨了半天眼睛沒回過神來。剛聽了頭幾句,還以為麥麗要搬走,很不爽,心想倒霉事情一個接一個?正要編派幾句,最后才明白人家是準備送錢來啦。
蘇阿姨轉怒為喜,卻又強裝平靜,很有藝術地說:“你們真是不容易的,還要出遠差啊!那外地哪有上海好?嘖嘖。本來我都不好意思一下收你這么多錢,你又不來住!只是我這兒地段實在太好,租房中介的人每次見到我,就問我有沒有房間空出來,說好多人都愿意多出點錢來要房子呢!”
麥麗笑笑說:“蘇阿姨您說得對!房租每年都漲的,我這兒給您多加百分之十,您看怎么樣?”
蘇阿姨喜出望外,她本來也就是想誑一下麥麗的,一看竟然還有這么好騙的人,生怕她反悔,趕緊一疊聲地說:“哎呦,我就說你是個好孩子。要問我呀,最好你一直住下去不搬!也就是你,我才幫你留著這屋子,別人出再多錢也不借!空口無憑,咱們立個字據,你也好放心!”
蘇阿姨唯恐麥麗等會兒出去的時候,到中介那里打聽出行情,就要露餡,不如趁熱打鐵立上字據保險。蘇阿姨拉著麥麗的手不放,就像生怕她飛了似的,把她拽到樓上把合同寫了。
三年的房子租好,麥麗放寬了心,攤了一床的東西又都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然而兩個行李箱還是滿滿當當的,看來身上還得背個大包才行。麥麗對著湯姆說:
“你在家乖乖的,等我回來!千萬別半夜三更跑出去嚇人。知道萬一被人看見了該怎么辦嗎?就在屋里假裝是個枕頭就行了,明白了嗎?”看那湯姆面無表情真像個抱枕,麥麗滿意地點點頭。
麥麗在衣櫥的底下騰了一塊地方,把湯姆折起來塞進去,又在上面蓋上衣服、床單什么的,再鎖上衣櫥,免得日后被人看見。
蘇阿姨很熱心,主動要求每隔一段時間來給她打掃打掃,擦掉點灰塵,被褥什么的也曬一下,說不然全要發霉。麥麗覺得也有道理,不過就是想著一定要把湯姆藏好,別被她看見。
阿香還是第一次到麥麗這兒來,一進弄堂就嚷:“這破地方你住了這么久?早就該搬了啊!哪怕去我那兒也比這里強。”一進屋子,阿香更搖頭了:“這冬冷夏熱的鐵皮房子也就你能忍。想當年我剛來上海,也住過幾天這種房子,一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我就閃了,這生活要有點質量好不好?”
麥麗笑道:“說得是!我也覺得不好,只是習慣了也沒啥,更不想搬來搬去麻煩,懶得動啦。”
麥麗請阿香來看看有沒有她用得著的書、電腦什么的,反正也帶不走,就送給她。阿香說我那東西比你還多得多,扔都來不及,要么讓奈奈幫你用用熨斗、健身器什么的,免得日后銹掉。
“真是虧你想得出,這是皇宮啊,還是別墅啊?先交三年租金!腦子進水了啊。”阿香笑著數落麥麗:“工資高的人都思路清奇,我們跟不上。你嫌鈔票太多,那都給我好了,我從來不嫌錢太多燒手。你的這些寶貝也好、垃圾也好,我都幫你看好就是了。要依了我,一概扔掉,有什么丟不得的啊!”
麥麗也笑,說:“留著這屋子,就好像家還在的感覺,人在外頭,心里也有歸宿感。”
阿香朝麥麗做鬼臉:“哼!矯情。”
公司里同事聽說麥麗要調到美國工作,都來向她祝賀一番。李察找了一家海鮮餐館,叫上綜合部的幾個人給麥麗餞行。聽李察夸贊麥麗以前的種種“壯舉”,尤蘭、韓娜等幾個人聽了,不由得用仰慕的眼神看麥麗。
麥麗被搞得很不好意思,說:“太夸張了吧老板,要不是你當年給我機會來這里,我還在鄉下玩泥巴呢。”
李察說:“帶你來上海,這可是我做過的最英明的決定!”
韋連像是剛睡醒似地問:“麥麗原來你不是在這里招來的新員工啊。”大家被他逗笑了。
正說著,陸昔進來了,連連向大家打招呼,說她一接到李察的電話就趕緊過來,還是遲到了。
麥麗趕緊把陸昔拉到身邊坐下。李察笑道:“是我通知晚了!難得你還從蘇州趕過來。可惜艾咪不在。”
陸昔笑道:“我正愁找不到借口來和你們聚聚呢!麥麗,以后要想和你吃飯,我們是不是得飛去波士頓啊?”
麥麗說:“你可別食言,我在那邊等你的哦?”
自從陸昔離職了后,韓娜接管了供應商審核的相關工作。有一次她跟著盧犇去硅景公司,在那邊聽說有個叫陸昔的人在蘇州分公司當副總經理,還在想那是不是同一個陸昔呢?她就留了個心眼。聽大家講著講著,越聽越覺得就是這么回事,她忍不住問陸昔:
“上次我聽硅景公司的人說,你現在是他們蘇州分公司的副總經理?”
陸昔連忙擺手說:“一共才二三十個人的小辦公室,哪里敢稱什么副總經理?只不過是老板不在的時候,幫他張羅一點雜事而已!”
韓娜和尤蘭一聽原來是真事,“哇”地驚呼起來。這下輪到陸昔不好意思了,麥麗也乘機調侃“陸總”如何如何。陸昔大窘,臉紅得像個火龍果,兩手合十在桌子底下直朝麥麗拜。
李察得意得很,臉上的麻子發起光來,說:“我們綜合部最鍛煉人了,出去的人沒有不成功的。麥麗都去掙美元了啊!”
麥麗笑道:“老板又來取笑!你們這些老大們有哪個愿意去的?”
李察說:“有啥法子?拖家帶口的哪有那么容易換地方。上次來上海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真羨慕你們這樣來去無牽掛的人。要不是我結婚早……”
韋連忽然抬頭問:“老板,你說的這些,你家夫人怎么看?”
大家沒想到韋連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愣了一下,爆笑起來。韋連抱歉地看了看大家,沒明白大家為什么笑得這么開心。
吃完飯,麥麗陪陸昔出來打車。陸昔看一眼麥麗,眼淚又噗噗地掉。麥麗笑起來,說:“我還沒咋樣呢,怎么你也這么多愁善感?”
陸昔抹著眼睛,說:“不知道怎么的,平日里有啥事我都會想起你,心里就像有了依靠似的。你以后要不在這里了,我總覺得空落落的。”
麥麗說:“如今不比從前,出趟遠門就像是生離死別似的。現在不都來去方便了嘛。”話是這么說,麥麗其實一直也是有點忐忑不安。
陸昔點點頭,猶猶豫豫地說:“那個……付恩泰要回上海任職,以后蘇州會去得少了。我想你也知道吧。”
麥麗說:“我知道的。聽說你現在已經能把蘇州管起來了,料理這么一大攤子不容易啊!”
陸昔“唉”了一聲。“那個……”她剛要開口,麥麗又堵住她,說:“別,上次不是說的嗎,以后再講。”
陸昔張著嘴愣了:麥麗又是知道我要說什么嗎?
麥麗朝天上看看,說:“我有時候看著天上的月亮,會一下子回想到幾年前我們剛來的時候的感覺,那時候我們這么多人互相之間都不認識的。時間過得很快,它會改變各種事情。付恩泰也會改變的。”
麥麗每句話都說到了陸昔的心里。這時出租車來了,兩個好朋友擁抱告別,陸昔忍不住又掉了不少眼淚。
出發那天,麥麗好說歹說,才阻止了秦小容和付恩泰要來送她的計劃。
“出租車一下子就結了,還麻煩你們干啥?逢年過節我多回來幾次聚聚,比什么都強。”秦小容見她堅持,也就罷了。
麥麗兩手拖著行李箱,身上還背了大包小包,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一下跳出來,熱情地幫麥麗把箱子裝進后備箱,連問:“沒落下什么東西吧?”
送機場是司機們愛搶的生意。這位老兄遠遠看見麥麗站在弄堂口,旁邊行李一堆就猜大概好事來啦,一問果然去機場的,心情大好。
麥麗坐在車里,從后窗看著“張家浜市場”幾個大字,忽然眼圈一紅掉出眼淚來了,心里騰起一股依依不舍的滋味。她使勁地想到底舍不得什么呢?腦海里像過電影似的劃過一個個人:秦小容他們、阿香他們、同事們,卻覺得好像都不是。這弄堂,那鐵皮屋子?也不是。
汽車左一拐右一拐的,很快就進了環路,馬上嗖地飛跑起來。麥麗一下子知道了要什么,大聲叫道:“師傅等一下,我還忘拿一個東西!”
司機被她嚇了一大跳:“啊?忘了東西?”心想什么鬼?剛才反復問她還有什么沒拿,都說沒有了的啊。司機哭笑不得。
回到弄堂口,麥麗從后備箱拖出那個大行李箱,一溜煙地往里跑。司機更糊涂了:忘了東西怎么還往回拉箱子?
進了屋,麥麗把箱子往地上一翻,把那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搬出來,兩雙鞋也不要了,整個箱子就空出一大塊。她從衣柜里拖出湯姆,折手折腳地把他往箱子里塞。一個膝蓋頂著湯姆的胸,一手把他的腦袋推歪了卡進去。
麥麗說:“對不起了,你就憋屈一點吧!”隨手找了幾件T恤把他蓋起來。
麥麗這才站起身,滿意地搓搓手。
司機在弄堂口伸著脖子望了很久,才見麥麗出來,心里終于踏實些了。心想你要是再不來,我得看看你留在車上的包里,是炸彈還是什么了!
司機盯著麥麗使勁地問,還有什么要拿的?手機?錢包?證件?問了個遍。麥麗笑道:“放心吧,真的沒了!”
說來也怪,麥麗這下就覺得心里安穩了。聽著司機還在東拉西扯的,她糊里糊涂地應了幾聲,歪著頭已經睡著了。耳邊仿佛聽到秦小容在說:“這就對了嘛,還帶衣服干啥?那邊什么正牌的衣服鞋子買不到,要帶這些破爛貨?”
一直到麥麗在機場下了車、付了錢,那司機才舒了口氣,生怕麥麗再出什么幺蛾子,飛快地朝麥麗說:“東西都沒落下吧?多謝了,再見!”話音未落便一踩油門,逃也似地一溜煙跑了。
一面排隊,一面麥麗就在想:萬一要是安檢通不過,非說我販賣人口可怎么辦?尋思著要真是不行,那就只好拉回去放著,改簽機票了。她對著行李箱說道:“那樣的話就沒辦法帶你去啦。”
輪到麥麗,柜臺里的小哥向她禮貌地打招呼,仔仔細細核對她的證件。只見那行李箱已經順著軌道緩緩滑了進去。
麥麗在柜臺桌面上彈著兩個手指,心里一陣緊張。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只見小哥站起來對她說:“行李好像有點小問題,麻煩您去那邊檢查室一下!”
麥麗心里就像被澆了一桶冷水,涼了個透,戰戰兢兢地向那間小黑屋走去。
檢查室里站著一位身材壯實的女官員,看上去三十來歲,雙手叉腰,腆著她那脂肪堆起來的肚子。黑胖的臉上一臉嚴肅,見麥麗進來,她指指行李箱,威嚴地命令道:“打開!”
麥麗嚇得手都哆嗦了,摸索了兩下才找到拉鏈,打開了箱子。那官員彎下腰,一把掀開湯姆臉上的T恤,在湯姆臉上又捏又摸,端詳良久,才悄悄問麥麗:“你這抱枕哪里買的?我一直想找一個這樣的,都沒見到有做得這么逼真的!”
麥麗正心慌意亂,被她一問,趕緊回答:“張家浜市場里原來有個雜貨店,那里有,只可惜那家店早就搬走了。”
胖官員驚訝道:“我知道張家浜市場,不是前幾年就拆掉了嗎?那地方現在已經是櫻花大道了啊!”
麥麗抓抓后腦勺說:“不能啊,我就住那里,今天剛從那邊過來呢。”
胖官員不無失望地說:“那大概是另有一個張家浜了。”說完揮揮手讓麥麗通過了。
麥麗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卻裝作嚴肅的樣子,低頭走出屋子,到了外面就忍不住手舞足蹈一番。旁邊有幾個人走過,看看她,心想大概這個女的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