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現(xiàn)在回到院子里就可以活下去”他一直是尊敬劍客的，世間有暗鬼出沒，便有劍客，這樣很好，但也不太好。

他喜歡看劍客仗劍江湖的樣子，但是最討厭劍客多管閑事，似乎這很矛盾。

奉天已經(jīng)一個月陰雨連綿，這樣的天氣總會很容易讓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說送別，又比如說送葬。

路上行人稀少，背著包袱的青衫男子站在宅院門口，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踏出這座宅院了，包袱似乎有點沉，他的脊背有些佝僂，男子的右手握著一把長劍，劍鞘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竟然是木頭所制。

學(xué)劍稚童才會用木劍鞘，連劍身也是木制的，是為防受傷，那些初入江湖的游俠兒就算身上沒有幾兩錢也會買一把鐵劍和配套的劍鞘，沒什么綴飾，被利器砍幾下就成了一攤廢爛，可好歹敢稱一聲劍客了不是？至于那些在江湖浪蕩了許久的落魄劍客，就算沒有明劍傍身，劍鞘也絕對是頂好的材質(zhì)，出自行家里手，事關(guān)面子，面子，即是一個劍客的命根子。

唯有識貨的人才認得出，那是上好的烏木雕刻成的劍鞘，看年頭，得有百年之久，這樣一根完整的烏木，整個王朝也沒有幾根，劍柄處也無絲毫綴飾，唯獨刻有碧天二字。

這是清晏劍客秦月的劍。

秦月看著眼前的執(zhí)傘人，和普通的油紙傘不同，這是一柄專門殺人的傘，星隕閣花費三十年之久打造的殺人利器，一經(jīng)出世就掀起無數(shù)腥風(fēng)血雨。隕鐵制成的傘骨無堅不摧，傘面由十八把形狀各異的利刃圍成，十八把剔骨刀，一刀出見血，三刀出肉落，八刀出骨上開花，十八刀現(xiàn)，黃泉碧落。

刀鋒泛著幽藍的冷光，碩大的雨點落在傘面沒有濺起一絲水花便就直直的落下去，雨滴碎裂，執(zhí)傘人與秦月就只有六步的距離。

江湖言：暗鬼出，五步亡。

沒有人能夠在暗鬼面前逃跑，他是最陰暗的刺客，從沒有人見過暗鬼的臉，但他無處不在，暗鬼以千面游蕩人間。

只要被暗鬼接下殺令的人，日日提防尚不能保命。

劊子手手起刀落，生死一瞬；暗鬼最喜玩弄人心，生死不能。

他可能是宅子里的仆人，樂師，歌姬，門客，甚至是你最為熟悉的至親或枕邊人，你無法確定是誰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割斷你的喉嚨，在死亡的威脅下你會驚懼，恐慌，焦慮，懷疑，最終像一個瘋狗一樣的去猜忌身邊的每一個人。

更有甚者，手刃滿門，鮮血洗衣，尸首鋪地。

就像猛獸撲食前的戲弄，當(dāng)殺令主已經(jīng)成為一個活死人時，暗鬼執(zhí)傘出現(xiàn)，收割獵物。他是最恐怖的送葬人，興致好的時候總喜歡奏上一曲安魂，祝頌生者安息。暗鬼更是最優(yōu)雅細致的屠戶，手執(zhí)十八把剔骨刀，奉天最老的劊子手與最殘暴的酷吏都沒有暗鬼這樣的手藝活兒，活剝?nèi)似ぃ瞬凰溃ね暾∪缦s翼覆于面上則可易容；骨上開花，花開各態(tài)，千姿百妍，一叢鮮紅如火照之路。

他是鬼。

江湖百曉榜十大殺手榜暗鬼高居第四，百曉生評：暗鬼殺人，即是藝術(shù)。

秦月右手緩緩覆上劍柄，盡管如此，他還是打算試一試自己能否贏得一步生機。

少年拜師，練劍不下百萬次。

江湖太憋屈，出劍未盡興。

當(dāng)初師傅問秦月為什么學(xué)劍，秦月初入江湖，滿腔豪情萬丈，長嘯一聲仰頭答道：唯愿一劍蕩盡天下不平事，斬盡魑魅魍魎！

師傅難得沉默良久，輕嘆，“那你以后可有得苦頭吃了，這世道可不太平啊”

“世道不太平，便一劍開太平！遇到講理的人便先講道理，若是道理講不通弟子便一劍殺出個是非黑白河清海晏。夫子說，先禮后兵也”秦月擦拭手中的劍頭也不抬地答道。

“那么，從今天開始你要成為出劍最快的人。”師傅道“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只要你的劍足夠快，只要它最快，世間再無不平事”

十年砥礪劍心，寒光照鐵衣，他始終將師傅的話藏在心湖最深處。

世間最不平，是人心。

名劍，碧天，已經(jīng)塵封太久。

秦月拔出劍，就如同它的名字，劍身狹長通體天水碧，又如它的主人一般，這是一把十分樸素的劍，斂鋒芒于內(nèi)，寒光盡收。

“十年生死兩茫茫”秦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碧天劍，豪情萬丈大喝“三天不打就上房”

“待到明年花開日，碧海青天現(xiàn)世間”

秦月從那個對江湖一心向往滿腔熱血的紅衣少年變成了如今寂寂無為的中年人，青衫糟亂陳舊，胡子拉碴，尚未不惑便已兩鬢斑白，唯獨劍還算擦得雪亮，足夠撐得起門面，這是一名劍客的面子，面子，即尊嚴，即是命根子！

十年之后秦月的劍法有沒有長進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已經(jīng)十年沒有對別人出過劍了，十年間找秦月比試的人很多，初入江湖便位列江湖百曉榜十大公子，創(chuàng)出了“清晏劍客”的名號，想要踩著秦月明揚江湖的人不少，但是都被他用刀擊敗了，秦月?lián)P言道：“比劍，怕你不是對手，我的刀練得不怎么樣，便讓一讓你，比刀罷！”此話一出，在江湖掀起軒然大波，正邪兩道前來挑戰(zhàn)秦月的人絡(luò)繹不絕。

自秦月封劍發(fā)誓不入江湖后，碧天被他掛在門梁上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但是他從未停止揮劍。

當(dāng)然，也從未停止吟詩。

只是秦月的詩還是一如既往的狗屁不通。

他已經(jīng)被暗鬼堵在家里一個月余，對于一名劍客而言，自己在家閉門不出和被人堵在家門是完全不同的，被堵門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秦月做所有劍客都會做的事，既不讓某出去，某偏偏要出去，他提著刀向外奔，與暗鬼交手數(shù)次，對方移動竟未出丈圓，堵得秦月滴水不漏。秦月憤然，返回去拿劍，用劍的秦月與用刀的秦月不同，劍在手，雖未出，膽敢刺破青天。秦月與暗鬼幾乎把宅院夷為平地，然而，他不是暗鬼的對手。十年閉門不出，秦月開始懷疑自己已經(jīng)被江湖遠遠甩開，秦月闖蕩江湖時，世間并無暗鬼，他早就不關(guān)注江湖百曉榜，莫非自己清晏劍客已經(jīng)被擠出百曉榜十大公子了？

秦月一直在與暗鬼交手，竟有了幾分熟悉，直到三日前一只信鴿飛入宅院，暗鬼沒有阻攔，秦月三日不出，只反復(fù)擦劍。

三日后秦月只帶著他的一把劍走到暗鬼面前。

他沒有愚蠢到做無謂的試探，一步之遙是他全部的生機，所以一開始秦月就用上了自己最強一劍，如稚童執(zhí)劍起手，渾若自然，劍若奔雷。

五步。

再快些，更快些，快到雨滴來不及低落，快到風(fēng)被撕裂，快到天地只余一芒。

秦月想起十年間每一次揮劍的日子，十年間始終未曾出過的最后一劍，那些被他壓制十年之久的劍意一旦溢出，無人可控，他握劍的手早就被劍風(fēng)割裂，白骨森森。

四步。

鮮血還來不及流出就已干涸。

三步。

暗鬼轉(zhuǎn)動了他的傘。

兩步。

秦月手中長劍已經(jīng)直取暗鬼咽喉。

十八柄剔骨刀也在那一剎開出了一朵血花兒。

“嘭...噗噗噗噗噗”第一朵血肉之花綻放后一朵又一朵的花兒綻放，姿態(tài)各異，在風(fēng)中妖嬈擺動，秦月看見了血色肉花下的森森白骨，他被花海淹沒。

“咚”秦月直直向后倒去，鮮血瞬間涌出，匯成一條涓涓血河。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條條棒骨肉花開”秦月咧嘴自嘲道。真乃好詩！他忽然詩興大發(fā)。

如此詩才，無人欣賞，此處無人喝彩，他覺得有些可惜。

“咚”撐不住傘的暗鬼重重的的摔倒在他的面前，頭與身體之間只剩一線相連，一招斃命。

雨漸漸小了，變成了輕柔的雨絲，打在臉上，像是春風(fēng)吹拂的柳枝。

柳枝柔柔綿綿輕輕掃過面龐，有些癢。

還真是不夠應(yīng)景，秦月很羨慕那些大俠身死的時候，彗星襲月，長虹貫日，如此天降異象一看就是蓋世的大人物，天地允悲，怎么到自己身死，連個雨都要停了？

還是不夠痛快，作為一名劍客出劍不痛快，和人打架死得也不痛快，哪怕喝上一口酒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酒也未曾有。

秦月覺得有些不平，氣得差點咽了氣，他死死盯著暗鬼，費力抓住劍柄，又往他身上捅了捅，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盡管已經(jīng)身首分離，但是秦月向來不會低估對方詭而又詭的能力，可惜氣力不足，不然秦月把對方扎成篩子才安心。

確保暗鬼進氣和出氣都沒有后，秦月用僅剩的一點力氣，伸手把自己的劍和暗鬼的傘擺放在一起。忘了說，他有怪癖，物件擺放需得方方正正，不然心里難受得很，秦月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弟子的劍似乎還不夠快”他心湖輕聲呢喃，到底是擔(dān)不起清晏之名，秦月緩慢閉上雙眼終于陷入長久的黑暗。

雨停了，烏壓壓的云層里只露出疏星點點，路上行人不多，明日將晴未晴。

一名少年輕輕拾起了劍。

又一名少女慢慢拼起了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