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著鐵灰色衛衣、戴著壘球帽的胖子剛想再靠近天橋一點,就聽見背后有人招呼自己:
“阿龍,你出來得好早啊?”
褐色須發的大胡子立即跟、叫“阿龍”的兼職小巴司機,拉開了距離。胖子回頭一看,笑臉變得和哭臉差不多一樣難看。
因為背后喊他的,正是他姐姐干照護的養老院業余探訪嘉賓林牧師。
就這個空,王麗已經把吉魯博指環拾起來,用一塊紙巾包住,塞在口袋里了。等大胡子和胖阿龍再去觀察,天橋上只剩下了派免費報紙、和來領免費報紙的大爺大媽。
大胡子瞪瞪胖子。
胖子只好到一邊,捂著嘴,小聲打電話:
“徐……徐先生,不好意思這么早打攪。我們沒跟住,因為正好碰到煩人的家伙……呃,是我家姐安老院的探訪牧師……”
電話那頭查理-徐正開著免提。他正修剪一棵種在藍紫色兔毫盆里的小松樹。
他“咔嚓咔嚓”地這剪剪,那修修。末了,他瞇起眼睛,笑著問胖子:“怎么?你還挺敬畏他的么?”
“林牧師可厲害了。他……”
“告訴你家姐,林牧師的太太在大銀行里當經理。他就是怕你們借他錢。”
查理-徐奸笑著,舉起剪刀,朝小松樹側出的枝葉狠狠剪了下去。
研究魔鬼的學者深知一個道理:白玉微瑕,遠比大便上趴著的蒼蠅群,更容易被人看見。
倒霉的牧師渾然不知。
他今天早上之所以出來得這么早,是小銀子所在教會的執事*們找他,說是教會的李傳道想請他一起去殯儀館,為過世的一位老婦人,安排喪禮。
他快步岔開福淘街的小巴集合點,穿進淘大花園的內巷,抄近道到了民居二樓上的老破小教堂。
只是,教堂的內門卻關得緊緊的。開門用的密碼也被人換了。
林牧師剛想掏出老舊的三星電話,去找、據說已經到了教會的李傳道,就聽見門縫里傳來李傳道的笑聲。
“哈哈哈,早和你們說了,他有問題!”
接著,又有個男人聲,聽起來像是打電話給他的梁執事,接起了嘴:
“拔萃畢業,進牛津三一學院鍍金的大教堂牧師!哼哼……專門來這里、探這樣質素的老人……”
“他之前的教會同工講,他是被趕走的!”李傳道更得意了。“就是個法利賽人(偽君子)。”
林牧師慢慢低下了頭。
他妻子的確是大銀行的雇員,不過只是某支行營業部普通主管。
當年他母親怕人看扁兒子,故意把兒媳吹成了“副經理”,他也好面子沒戳穿,現在卻像詛咒一樣緊緊貼住他的背。
林牧師剛要走開,突然,原木色的內門被打開了。趙姑娘穿著件奶油色高領毛衣,像個大肉丸子,笑嘻嘻地走出來。
她迎面看見林牧師,眼神雖然變了變,卻像沒事人一樣,和他打招呼:
“林牧,早!就等你了。吳姐妹,你咖啡泡這么久?”
苦瓜臉的吳姐妹也慢慢地、從對面小走廊的廚房里踱出來。腦門和臉頰上,滿是尷尬的醬紅色。就在三個人干站著的空,防火梯又傳來“噼里啪啦”的磕碰聲。
過了三分鐘,胖胖的張姐妹才頂著一頭花卷上來了。紫色羽絨服胳膊下,還夾著一只一米高,大半米寬的白色馬糞板小書架。
上面粘著奧特曼粘紙,紅綠蠟筆畫的涂鴉也沒擦干凈。顯然是她孫子的二手貨。
“林牧,李傳道說……你急要個小書架……哈……”
趙姑娘借口去廁所,忙走開。吳姐妹也趕緊對張姐妹擠擠眼睛。
這時,里面議論人的李傳道走了出來。小五十的白臉上笑嘻嘻,好像個汽車銷售:“唉吆……林牧不會要這種東西啦!他……是……‘大人’呀!”
張姐妹卻專橫地把頭一扭,把破爛書架放在地上,笑得陽光燦爛:
“李傳道,林牧肯定不會嫌棄的!他又不是你!我知道!”
林牧師對張姐妹點點頭,紅紅的眼里,似乎含著淚花。
趙姑娘很是時候地回身插進來:“王麗她們家好像也要書架。林牧,你那些大書要壓壞的。要不,給小姑娘們算了。”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張姐妹,忙拍著大腿:“喂,趙姑娘,要搬你負責搬。要累死我么?五十幾歲的人了!”
“咿?你不是說洗禮時重生了嗎?這么算,今年不是才十五?”趙姑娘也不甘示弱。
所有的人立即哈哈哈大笑起來。
而王麗也搭地鐵,趕到了公司。她先去了衛生間。一邊用水沖洗指環,一邊祈求指環能好好的。
果然,兩只牙黃色的塑料吉魯博完好無損!它們都似乎在翅膀后面微笑著。
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們原先的獅子臉,王麗覺得,又變回了人臉。看了半分鐘,這人臉都沒變成夢中的骷髏。
她忍不住笑瞇瞇地把指環套在小指上。
看著電腦上的新聞,早上那條消息又進到了王麗的視線里。再加上公司確實沒事,她決定再坐幾站地鐵,去金鐘那邊看看。
等到了千億集團樓下,卻是隔開一條小天橋的鄰近樓,出了事情。
王麗抬頭看了看,燒黑的玻璃幕墻下豎著黃色警告線。她正想走開,就看見,迎面過來十幾個外國平頭男。
其中,居然有伊拉克遇到的刀疤臉。
王麗來不及逃,只好趕緊躥進身后的、千億集團所在大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六,年輕筆挺的保安們有些松懈。她沒登記,都從閘口,混進了電梯。可是,她也沒有拿到、可以按電梯樓層的臨時門卡,唯有跟著電梯里的其他人,在39樓下了。
王麗從沒有來過這里。只看見全場1000平米的面積,都是開放式的格局。門口還豎立著幾幅鮮艷的大廣告。
過去一看,這里,居然要辦一個臨時的藝術展覽。
很多野獸派和現代主義的油畫,已經掛到墻上,色彩濃麗得人眼睛疼。還有幾幅包住,放在大廳的中心或者邊角,沒有來得及放上。
王麗跑到包裹邊,從包口處,朝里偷瞄。
負責辦展覽的工作人員都忙忙乎乎的,沒有什么人理睬這個不速之客。
王麗于是更加肆意地在展廳里,到處游蕩。忽然,她看見,幾個人用一部大紅色的微型吊車,運來一副包得格外仔細的大畫作。
十個穿著寶藍色背心的大小伙子,還弄了幾部千斤頂,才把這東西放平在地上。然后,才有兩個人上前,小心地把包裝拆掉。
那是一副兩三個人長的黑石頭浮雕。
四周邊上很厚,最厚的地方也有大半個人高。里面,卻有很多地方,好像被挖薄、甚至挖空了。
等的布展人員又去干別的,只剩下王麗和浮雕面對面,她就靠上去,細看。這一看,眼珠都差點落在地上。
雖然,色彩全都掉了干凈,主人公手上原本戴著指環的位置,還有一處明顯的破損,但畫面內容跟石總辦公室浮雕一模一樣。
看看確實沒人理她,王麗就趴到躺著的浮雕上,仔細鑒定。
怎么看,它都跟石總辦公室的那幅,無論是人物雕工,還是大小尺寸,沒有出入。
王麗又偷偷用手去摸摸、浮雕角上的獅子和鹿,它們冰冷僵硬,不像上次在石總辦公室里的手感。
正納悶,現代主義的展覽室里,為什么會掛這么一樣東西,她就看見平頭大兵們沒遮沒攔地,從遠處門口那邊走了過來。
“呃……”王麗急中生智,躲到了拆下來的大包裝下面。
美國人走近了,果然也來到浮雕的跟前。
她從包裝露出的一條縫,看見小三十雙45碼以上的大腳,套著皮鞋,站在跟前,似乎要圍成個圈。
一個男中音,還格外熟悉。王麗心里叫苦:“少校!”
藍眼睛的多恩少校圍著浮雕走了大半圈,因為靠墻的那邊,還有一大抱、拆下來的包裝材料,都堆在墻角(下面藏著王麗)。
“幫他們一下,把這些垃圾都清理了。”
王麗的心臟幾乎抽得要昏倒,真這樣,自己豈不是要圖窮匕見了嗎?
而小銀子那邊,她安排大家爬山的地方,就是上次迷路、遇到了趙姑娘他們的梅窩。
她特別“牽”了姚明明出來。加上大病初愈的暢暢出奇地能跑,上島不到一個小時,就爬到了之前她一個人走到太陽落山的地方。
姚明明穿著王麗那件草綠色的登山夾克,用戴著麂皮色手套的食指,指指斜左邊的野樹叢:
“那邊!”
歷史博士也看看手機上的谷歌導航,上面顯示該是再靠北15度。
“你狗鼻子是不是失靈了呀?!地圖不是這么指的。”
“那你叫我來干嘛?”姚明明皺著眉頭,擺出一副隨時撂挑子的架勢。今天她穿得厚,不怕小銀子打她五個紅指印。
小孩卻在前面喊:“這邊……這邊有休息區。”
看來,他終于累了。小銀子只好追過去:“喂,屁孩,誰叫你跑這么快?”
“保險妹子,你不是約了朋友?半個沒見啊?”小孩還不知道厲害地還嘴。
姚明明剛要也追上,突然,前面鉆過樹叢的兩個家伙,忽然像被按了“靜音”鍵。她鉆過綠油油的樹叢一看,發現枯黃竹子搭起的小亭子里,正坐著一群登山服外罩著紅T恤的男女。
其中,一個寬肩長腿的帥哥,留著深金色的短絡腮胡,眼睛里滿是溫柔的暖光。
“但以理……老師?您怎么在這里?”
“呃……”
小銀子卻緊張地直薅腦門上的頭發。她看看亭子邊擺放的鐵鍬、鎬頭和其他挖樹種草的工具,知道但以理他們是上回趙姑娘那個項目的接續。
“我們是幫助這里一位義工修整樹木的。你們呢?”但以理依舊暖洋洋地笑著。
“我們是……”沒等姚明明來得及說,小銀子就趕緊打斷了:“我們也是覺得這里很漂亮,來爬山玩玩的。”
于是,三人就在小銀子的心虛逼迫下,臨時加入了教會義工行動。
不過,一同來的年輕男女們,對姚明明這個、高出他們最少半頭的內地姑娘不感興趣,都在相互說著廣東話,嘻嘻哈哈。只剩下暢暢和姚明明作伴,走在中間。但以理和小銀子走在最后。
小銀子套著保險公司的紅色配土灰色的防水夾克,緊張地盯著穿黑雨靴的兩只腳:
“最近……但以理弟兄,有收到席偉特教授的回信嗎?我給他發郵件,一直都沒回復。”
“他的論文馬上要發表了。正是最忙的時候。”但以理輕輕說。“張姐妹對那塊泥版磚的興趣真高,有新的發現?”
“呃……就是關于這個。席偉特教授的論文里,除了幾張圖,其他地方都沒提它。不過,他卻在參考書目和備注里,提了好多關于大洪水的文獻和研究。”
小銀子看向但以理,很高興這位學界權威終于肯給自己點思路了。
雖然她很想把學長告訴她的內幕也抖出來,但是出于研究者的私心,她只是抖了抖發青的薄嘴唇。
“這個問題,也多虧張姐妹細心。蒙特(席偉特教授的名字)第一稿里差點沒把這篇論文寫成神話研究。”
但以理拿褐色眼珠盯著小銀子:“他認為,那塊泥磚暗示了個有趣的事實,即:洗劫所羅門寶藏,很有可能跟傳說中的魔法指環有關。而魔法指環,又跟‘大洪水’緊密相連。”
小銀子剎那間呆住了。
前輩說,那塊泥板書之所以被標記為20271號,是因為它與烏爾城發掘出來的27963塊泥板書,本是一套的。
而這套泥板書,詳細記錄了蘇美爾神話中,眾神(或者說大阿努納奇們)如何計劃洪水滅世。
他們為了防止親手創造了人類的恩基向人類透露大洪水的消息,強迫他宣誓。但是,恩基還是下不了手。他就把自己的仆人、也是人類的阿特拉-雜湊斯叫來了神廟,讓他待在蘆葦隔墻后。
恩基假裝對著這面“隔墻”說:
“一陣暴風將掃過,人類之種的毀滅即將開始……這是眾神會議最終的裁決。”
難道是兩千多年前,有人把這塊泥板書挪到了、耶路撒冷錫安山的密窟里?
不過,要求證據,是學者們的治學要求。小銀子忙問但以理:“弟兄,說指環與‘大洪水’有關的文獻是什么?”
這時,大部分紅T恤已經走得連一個紅點都沒了。灰色的天空下,只有綠油油、濕乎乎的山野樹林。
姚明明扛著暢暢,跳過兩條、她才能一步跨過的小河溝,扭頭來喊:
“喂,喂,小銀子,快點啊!”
歷史博士剛要罵回去,就聽見但以理在她背后輕聲說:“就在這里。”
“您說什么?”
英俊的帥哥撣撣土灰色登山服外的大紅T恤,看看不遠處的綠樹:“這里,有一座小廟。里面本該有一尊一千多年的銅像。不過,大概40年前,香港六七運動的時候,有人把銅像偷走了。”
“啊?!”小銀子兩條細眼睛完全瞪大了。失望的眼神一下沒有藏住。
“呵呵呵,看來張姐妹也想到這一層了。銅像被鋸成幾節。底座,幾年前,被一位迪拜的朋友收購了。下面發現了、中世紀早該失傳的蘇美爾祭司體文書。”
說著,但以理直著腰,喘了幾口粗氣,掏出手機,從圖片中翻出一頁。
小銀子拿過來一看,腳都沒了知覺。上面的楔形古文寫著:“配戴指環的王啊,你是眾神后裔,是大洪水以來唯一永生不死的……”
她哆哆嗦嗦地指著、圖片上銅像底座被摳掉的文字:“這是?”
“應該是中世紀的僧侶認為它褻瀆主基督,把它挖掉了。”
小銀子剛想問“中世紀、楔形文不是已經失傳”了,就有一種針扎割肉般的疼痛,在左胸口激烈地迸發出來。
假如這些資料,都是未經偽造的,那么她鼓動姚明明去親近鄰居老太婆,去贖什么張天師像,不就是犯傻?
后來姚明明欠了高利貸,自己搭進去三萬,根本是僅次于王麗的傻瓜嘛!
這時,房東查理-徐打來了電話。
“汪汪汪……”
不知情的姚明明聽見鈴聲,遠望了一下小銀子,只見她好像一張拉滿了的弓。
偽金毛趕緊夾著使勁撲騰的小孩,又逃出十幾米遠。她掏出口袋里的便宜OPPO手機,只想叫王麗馬上請自己吃頓慰問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