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沒有發現小銀子的異樣,因為她心里也盤算著,要不要和小銀子說偽金毛被拍裸照的事。靜了幾秒,她聽見小銀子在她身后打開水龍頭重新洗起碗來。
“他爸,你跟姚明明家說,他女兒就是個小豬!那點生活費、哪夠我們照顧她的啊?!”
王麗笑噗了。她順手給熊孩子發了個微信,謝謝人家。
“你們家還得由保險妹子當家啊,你太沒用,大媽!”熊孩子回復說。
姚明明的債務危機,就這樣過去了。但是那張裸照,卻還是不時出現在王麗腦海里,這是她和姚明明之間的秘密。
所以,她對姚明明趁小銀子不在時偶有不良、都裝作看不見。
這天下班的時候,照例是快九點了。才要到宿舍樓下,她收到了姚明明的電話,可是接起來,聽見對方卻是個粗嗓子的男人。
態度也兇,王麗以為是黑社會又追來了。嚇得她、小米電話都差點從手里滑掉。
“姚明明是跟你住一起的人嗎?”
“她怎么了?”王麗的心直咯噔。
“她滋擾你們的鄰居,現在在牛頭角分區警署,你過來保釋她吧?”
“啊?”
王麗剛要出門,又想到什么,就連忙跑到床底下的不織布箱子里,把之前拿到的當鋪收據都找出來。
一進警署接待處,就看見姚明明和燒香的老頭老太太都站在長桌邊。
一個是滿臉通紅,鼓著腮幫,黑油油的長頭發叫人抓得亂七八糟。另外兩個,則是圍著男警察,喋喋不休。
中年警察看起來有點眼熟。他皺著兩條眉毛,看起來,誰也不想理睬。
“阿Sir,就是這個女的,她家里收了幾個北姑……”
老頭這樣稱呼王麗和小銀子她們,是想暗示警察“王麗是個淫窩的首腦”。但是,她穿著過時的蘋果綠風衣和寬頭黑皮鞋,太大媽了。最多像個沒經驗的菲傭,離著妖媚的私娼差得太遠。
男警察看看老頭,又低下了頭。
“她的馬夫(香港話里的拉皮條的人,被稱為馬夫),那天要走了我們三十幾萬呢?”
老頭還以一充十。
“奧?”警察抬起頭又看了一眼王麗,笑了,問老頭:“你當時怎么不報警?”
“他們兇啊!”老太太也幫腔了,她有些小心地瞥了姚明明一眼,又閉上了嘴。
“四姑,你騙人家的錢啊?”警察轉著圓珠筆,看向王麗。
“四姑?”王麗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想起:這家伙不是之前上門來,把自己拉去西九龍重案組的那個江湖警察嘛!
她只好接嘴:
“警官,他們借了姚明明的錢,我這里有當鋪收據……”
說著,她就打開皮夾子,拿出了有老太太家門牌的當鋪單據。
老頭想搶過來,就被江湖警察用眼神撥拉開了。
警察仔細看看當鋪收據,又看看姚明明鼓鼓的腮幫子:“你們不知道,沒有牌照不能放債嗎?”
“她不是放債,只是這對老夫婦跟她說,他們兒子不給生活費,還反倒跟他們拿錢過日子,所以小孩子可憐他們……”
王麗說的都是實話,警察也不瞎。
“下次,別做嗦瓜(廣東話“糊涂”)了。不然,都不會有四隊同事同日去找你!”旁邊又過來上次帶隊的便衣矮胖警察。
他叫姚明明在口供上簽個字。
“警官,她會留案底嗎?她還是個小孩子!”王麗趕緊哀求、看起來像個頭兒的矮胖便衣。
頭兒示意王麗她們去后面的廁所(意思是叫她們打后門溜走)。江湖警察就給她做了個眼色:“還不快走?!”
姚明明就捂住嘴,一路小跑出去了。
王麗向警察半鞠躬點點頭,趕緊追她。
老太太在后面沒有出聲,老頭不干了,大聲嚷嚷:“你怎么放了她?我去投訴你!”
“好啊,你在警署門口打她,都給錄下來了。要上法庭嗎?”
頭兒挺著腰問老頭,對方就慫了。
等出了警局的大門,姚明明忽然停住,翻身抱住王麗的脖子,哭了快20分鐘。王麗都叫她哭出一身汗來。旁邊過去的人也看向她們倆。
這時,老頭老太太也出來了。
他們經過王麗和姚明明,先是沒有說話。等走出了幾十米遠,老頭忽然回頭對著兩個人哇哇地大罵:
“害我沒了兒子,你家花開富貴!死全家!”
老太太都拉不住他。
姚明明佝僂著,像只被野狗打回來的家養狗,杵在路燈下、王麗的陰影后面發抖。
雖然王麗很惱偽金毛的表現,但是她卻能感到,姚明明在心里一定滿是對世事的錯愕。
等他們終于消失在夜色里,王麗問偽金毛:“你怎么和他們打起來的?”
“他們……老……”
姚明明一直叫他們奶奶爺爺的,現在反倒是說不出什么來,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看來,現在是沒法回家了,因為到家的時候,萬一老頭又隔著鐵門逞英雄,怕是整晚都不能消停了。
難道再打來警局嗎?
“我們去麥記,吃你喜歡的雙層牛堡吧?”
王麗問她,姚明明就點了點頭。
宿舍附近有兩家麥當勞,都是通宵營業。一家位于淘大商場電影院斜對個,門庭若市。
另一家寄居在地鐵站另外一邊、工廈廠房樓上。按照法律只能接待這座樓上的工友,再加上位置難找,客人稀少。日子久了,來往的都是熟人熟客。
還沒等開口,點餐的大姐看看姚明明哭腫的眼睛,就給她點了兩個雙層牛堡,一份大薯條和大可樂,還有兩對辣翅。
王麗給自己要了一杯免費的水。
偽金毛像惡狼一樣,撕扯著一手一個的牛堡。一口下去,小半個牛堡就消失了。這個姑娘幾次叫自己給噎住,王麗就負責舉起可樂給她送到嘴邊。
好一會,姚明明才停下來,拿手背抹抹嘴。
“還要加點嗎?”王麗問。
“不用了,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該罵你的,不過……我不敢罵小銀子,又很羨慕好學生,上次罵的那么爽!”
“奧。”王麗看著這樣坦白的姚明明,倒是覺得不意外。“所以你故意找高利貸?”
“不是不是!”姚明明低頭反駁,“小銀子沒告訴你嗎?”
“博士也摻和了?”
偽金毛的圓眼睛忽閃起來,嘴角滿是尷尬的微笑:“呃……”
原來,一個多月前,熊孩子要趕去南京那邊,調查一樁民國時遺留的巨額資金。這筆錢的托管遺囑指定到期日,馬上就要到了,但是繼承人卻躲起來,不肯出來繼承。
于是,托管方就找了繼承人的幾撥“熟人”,去“有償”幫忙。
歷史系博士不知道怎么聽說了,便推薦熊孩子領著放假的姚明明一起行動。
誰知倆人才出發沒幾天,熊孩子就嫌偽金毛礙手礙腳,把她攆了回來。
姚明明氣呼呼地跑去買燒雞,卻在家附近的市場對面,發現了調查中聽說的“張天師廟”。
那其實就是一間用彩鋼瓦搭了頂子的塑料棚子。緊挨著十字路口,四周還用不銹鋼、圍出個方正的柵欄門。
姚明明把頭伸進去虛掩著的柵欄門,里面靜悄悄的。
只有門口的泥塑金漆大香爐在吞云吐霧。
她又往里走了幾步,寶藍色塑料棚簾子后,鄰居燒香的老太太突然拱了出來。她穿著一身藏青色綢緞長褂,盤著稀疏的花白頭發,卻如假包換。
“你來做什么?”
“呃……”姚明明看看好像紙板那么薄的黑褐色供桌,盤子里的蘋果都脫水皺了起來。她趕緊比劃著兩只白手:
“奶……奶奶,他們說,這里有一座很靈驗的天師像。”
老太太想了想,嘆了口氣,又拿墻角豎著的干拖把,撣了撣大號神龕里的半人高泥塑彩繪。好半天,她才告訴姚明明,因為兒子缺錢,她背著老頭兒,把廟里十分靈驗的天師銅像送去了當鋪。
“它身上真有一個你那樣的指環呢!我告訴了熊孩子和小銀子。他倆都特別高興!”姚明明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奶奶……呃……她也說,會馬上把錢還給我的。所以,我就……”
王麗吸了一口她的免費白水,皺著眉:
“你叫高利貸拍了……?”
她說不下去了。
姚明明卻抬起頭來,得意地咕嘟了一大口可樂:“不是他們拍的,是我自己拍了,給他們當抵押的。”
“啊?”
“現在這個叫裸貸。”姚明明翹起了嘴角,很有些得意:“后來,你們仨不是也都出了錢嗎?”
“小姐,你!什么意思?”
王麗剛想一腳把她踹倒,就意識到這其中還有故事。就算自己蠢、被詐了三萬多,小氣的歷史博士和熊孩子為什么要替這件事出錢?
姚明明跳了起來,她沒想到,自己說的,險些要暴露小銀子的秘密。她只有轉變話題:
“我不是有意的!我真是!同情他們老了沒有依靠!看見他家門就特別來氣。下午,他們的那個兒子來了,他家沒有人,就在門口等……”
“所以?”
“所以,我就跟他說,老頭老太太當時是把他給賣了的。還賣了他倆妹妹!這時,老頭他們回來了,就打我。我當然還手了。”
姚明明氣鼓鼓地挺著胸,暫時成功轉移了視線。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頭的兒子呢?”
“我問他來著,他說他叫宋光弼,不就是熊孩子說的那個名字嗎?”
“好吧,算了。”王麗把桌上吃得到處都是的垃圾,嘩啦了一下。她決定等姚明明不這么警惕的時候,再問她口供。
“什么叫算了,他們害了我!嗚嗚嗚!”姚明明又要哼哼,王麗趕緊騙她說小銀子在找她們。
“不要告訴她,我下午又去惹事了。”小姑娘馬上慌了。
王麗不由得在心里佩服小銀子。
等好不容易遛完偽金毛到家,門口的一幕倒嚇了兩個人一跳,一個中年男人,偏分錚亮,穿著套奶油色西服,在燒香的老頭老太太門口,跟老太太抱頭痛哭。
“他……他居然回來了啊?”
姚明明拉著王麗的袖子,把她拖到電梯外面的另外一邊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