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雪晗已經變成了張紙片。眼睛下,還出現了很大一塊烏青。她現在看上去,比當時從博物館里救出來的狐朋狗友和女公子,還憔悴。
一瞬間,王麗突然想起,某日小銀子為了充門面,非逼著她們宿舍的人都去參加的某個教會姊妹的葬禮。
那個七十歲阿婆躺在棺材里,身上也蓋著張白被單,雖然化了妝,但是明顯就是個殼子。
現在,章雪晗看起來,也一模一樣。
王麗趕緊沖到車邊,想跟著一起爬上白底救護車。
但是,白制服救護員立即攔住了她:“小姐,小姐,你不能上去!”
“我……我是家屬!”王麗大聲嚷嚷。
這個最靠近她的救護人員,還是個年輕的男孩,不過二十出頭。他看了王麗一眼,驚訝地張開了嘴:“你是她媽媽?”
王麗有些尷尬。
另一個急救人員,年紀大點的,忙過來催他們趕緊走。
于是,王麗也爬上車,跟著去了醫院的急救中心。
等醫生把人拉走,王麗一邊跟著跑,一邊急忙給小銀子和姚明明發微信。畢竟,這四個以前不認識、現在住在一起的舍友,是這座水泥叢林里、僅有的幾個相依為命的了。
小銀子還沒有回復。
姚明明則很快打過來了電話。因為急救大廳里都是人,太吵,王麗只有跑到醫院外面去聽。
“王麗,我過不去了!我……我……”偽金毛在電話那頭,聲音都啞了。
“你怎么了?”
王麗聽見姚明明像哭了的聲音,趕緊問。
“教授說,她準備叫我退學!我怎么辦?怎么辦?”
“啊?你現在在哪里?”
雖然王麗知道姚明明不喜歡學習,但是她如果真被退學了,回家怎么面對父母?她家只是小康!
這個娃確實不爭氣,但是這未免太可憐了。
“我……我覺得沒有臉活下去……”
電話那頭,姚明明的聲音越來越哽咽,也越來越小。王麗的神經也越來越細。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刻是該回去里面,繼續跟著急救醫生跑,還是該去抓姚明明這個小混蛋:
“你……你千萬不許動。我……我明天陪你去向教授道歉,了解下情況,先。不至于叫你退學的?!?
“她真的是這樣說的!真的!”
姚明明一邊跺腳,一邊叫喚。她先是很激動,緊接著又沒有了聲音。
王麗正在著急,忽然一個護士跑出來找她:“你是急救30號的家屬,是吧?麻煩趕緊跟我來!”
王麗只有對著電話大吼一聲:“你敢想不開,你看回頭小銀子怎么收拾你!”
偽金毛最怕家里的暴君,所以王麗覺得死馬當活馬醫。
然后,她急忙跟著護士小跑進去。一個很年輕的醫生和護士正在急救好學生,白色簾子也急得沒怎么拉上。
“你知道病人對XXX過敏嗎?”護士眉毛都豎了起來,厲聲問她。
王麗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趕緊搖搖頭。
護士看看她,胖臉上恨不得寫滿“非常不滿意”這五個字,又叫她先出去交費。
急癥中心的繳費處,人山人海。
臟亂的粉白地磚上,還用紅黃綠藍紫的膠帶貼著指示圖,標示著“去藥房”、“住院部”等各種方向。
王麗從沒見過這樣擁擠的醫院,只覺得頭重腳輕。她找了三四回,才找到正確的排隊隊尾。可是人龍已經打了四五個來回。
一個護士飛快從她旁邊跑過,喊著:“快快?!?
王麗緊張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吵她的,只有不斷給排在隊伍前面的人陪笑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妹妹正急救!”
有人冷漠地看看她。
有人朝她嘀咕:“唔好打尖(不要插隊)?!?
還有人給王麗讓出個向前的位置。
好不容易排到窗口。單據打了出來。王麗看見了后面有幾個零,趕緊問,這里不是公立醫院,怎么這么貴。
負責登記繳費的年輕女人,望了她一眼,冷冷地問:“你們是合資格人士嗎?”
“什么是合資格人士?”王麗用普通話問。
她一著急,忘了同事給的香港生存101錦囊:千萬不能在任何政府或者公營單位,說普通話,或者說蹩腳的廣東話,因為會被無限鄙視。
“能給辦的事情,也要為難你,再踩你三腳。必須使用英語,人家才能高看。”
急診登記繳費的女出納,立即提高了嗓音,用能聽懂、但是極其怪異的普通話回答:
“你們不是合資格人士呀!”
(她其實是在誤導,公立醫院,即使拿臨時身份證的外來人口,包括王麗他們這樣的,都是所謂的“合資格人士”,可以享受公費醫療。)
想想小姑娘沒有醫療保險,光一個掛號費就5000港元!更不用說急救的費用了。
王麗倒吸一口涼氣。
可是人都這樣了,她又怎么能拒不交錢呢?但是,繳費處開的單子上的金額,幾乎是她銀行里全部的資產。
王麗的心里貓抓一樣:萬一,萬一好學生有個三長兩短,她家人不愿意還錢,該怎么辦?
忽然,她眼角余光又看見一個穿著淺藍色衣服的胖護士,飛跑去另外一邊,叫人幫忙。
王麗著急之間,看不清找人的護士是不是負責章雪晗的那個。她很怕,萬一自己拒絕給錢,就沒人管好學生了,那怎么辦?
她下意識的攥著指環,對自己說“明天再想,明天再想?!?
于是,王麗哆哆嗦嗦地、把紅色匯豐信用卡交到醫院的收費處機口。
但是,偏偏過賬很慢。
收費處的女人一直嘟嘟囔囔抱怨,大陸人連卡都“廢”。
一旁的王麗卻更希望,這張卡真得“廢”了。每一秒,她心里都有著無數的沖動,想求人半途把卡拔出來。
但是,她始終攥著指環,咬著嘴唇。
“噠噠噠”一陣響,帳終于過完了。
醫院收費處的出納一聲不吭地、把信用卡和收據單,丟在窗口,讓王麗拿走。
王麗剛要接過來,就被一邊的另一只手劈手奪了過去。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小銀子押著偽金毛過來了。
偽金毛穿著她的白T加破洞牛仔褲,眼神還在游離。小銀子則一眼看上去就像個保險推銷員。那件黑色的G2000降價小套裙,就好像貼著個標簽,寫著個大紅色的“Sale”(大處理)。
歷史博士的扁鼻子頭有點紅,托著收據的手也有些發抖。她沒有看王麗的臉,也沒敢仔細看收費單。
三個人坐到吵吵嚷嚷的等候區塑料椅子上,都不說話。
半晌,小銀子站起來,幾次想走出去,但是都很猶豫地退了回來。在她背后,偽金毛偷偷跟王麗說:
“昨天……昨天,我扔的那個墜子,不是她的。剛才,她路上說,想把它賣了。咱們幾個沒有醫療保險,出了事情,可能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王麗不出聲,看著小銀子在大門口進來出去。
然后,忽然小銀子聽見個電話,接起來,居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怎么了?”
親人的偽金毛趕緊跑過去,好像自己不是個半鐘頭前、要求自殺的人一樣。
小銀子急忙跑回來,跟王麗喊:“把單子給我!”雖然單子就在她手里,從未放開過。
“啊?”姚明明和王麗異口同聲。
“我上周在公司抽獎的時候,因為有份獎是可以免除四份保險一年的保費。我就把咱們幾個都放進去了,當時覺得反正也不會中的……”
小銀子一不小心把后半句也說出來了。
“剛才我mentor說,看見我中獎了。保險上周五就生效了!”
(小銀子的公司是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給員工的福利抽獎居然也是保險產品。)
運氣未免太好了吧?王麗摸著自己的指環心里十分感動,真是絕處逢生啊。
“這要感謝主基督。”小銀子又神氣了起來。鼻子頭紅得都發了亮。她瞪著細長眼睛看看王麗和偽金毛,兩個人趕緊點點頭。
沒辦法,誰叫保險女神手握救命稻草呢?!
突然,小銀子的丹鳳眼睛圓了。她這才發現,醫院收費單錯了,馬上簡單粗暴地要走王麗的銀行卡。
不到十分鐘,急診繳費處就爆發了一頓廣東話加英文的飆罵。
排在后面的人龍立即嗡嗡地向后擴散,并發出了抱怨和起哄的聲音。
期初,王麗以為保安會出動,結果,卻看見滿臉通紅的小銀子,大勝歸來。醫院繳費處的人不得不承認,看漏了好學生的資料,錯把她當“非合資格人士”,收多了錢。
本來她還想狡辯是王麗的錯,卻被廣東話厲害人士小銀子按在地上一陣揉搓。
半夜以前,好學生也脫離了危險。
于是,一切皆大歡喜。
小銀子走到一邊,給好學生的父母打了電話,回來就對王麗說:
“他爸,你今晚值班看著她吧?我明天要去圖書館,查你要的資料!姚明明要準時去上課?!?
“啊,她教授說要攆走她?”
“你別聽她瞎說。我問過何教授了。人家馬上就回郵件說,只是跟她說,總是不好好上課,這樣下去,有可能收到警告信。兩次警告信后,‘有可能’會被退學!唉!我看她不遠了!”
雖然姚明明到現在都沒收過警告信,但是學霸的要求,總是很高的。
正說著,小銀子看見偽金毛又想玩手機,就一把奪過:“你干嘛呢?我說你現在可以玩手機了嗎?”
姚明明馬上想還嘴,看來她也從教授和退學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了。
“那你們回去吧?對了,你要的房東的電話……”
王麗把手機掏出來,正想把電話號碼給小銀子,小銀子卻把包里的墜子掏了出來:“不如,你直接給他好了?!?
王麗也明白小銀子的掙扎,就接了過來。
本來這么晚,速遞業務早就停了,偏巧有個穿著黑紅制服的快遞師傅,就在急診室門口送包裹。王麗問了一下,年輕師傅倒很幫忙,馬上帶走了墜子。
(這在香港簡直就是奇跡。)
“看來,我們終于要否極泰來了?!毙°y子不愧是是文科歷史專業博士,說話比偽金毛就是有水平。
偽金毛卻在一邊諂笑:“還不知道是誰心里不舒服呢?有便宜不占天打五雷轟!”
才說完,就聽見天邊傳來陣陣雷聲。
“看吧,看吧?”
王麗在兩個人的拍打嬉鬧中,遠眺天邊。那里居然有一片發青的光,好像要把夜都驅趕走。
“今晚真亮???”
“你真是個俗氣的會計??!”小銀子扯著偽金毛就往醫院大門口走:“這應該叫‘白夜’”!
王麗沒有跟她爭辯。畢竟今晚總算要過去了。她長出了一口氣。等人都走了,她閑得無聊,就在急癥室的門口掏出指環來、摩擦。
指環里面,塑料一樣的白色底,越露越大。兩只吉魯博的捂著臉的翅膀,已經幾乎全部退出了底色。
王麗把指環沖著醫院門外的白色路燈。
在一片模糊的月白色冷光下,她居然看見了兩只吉魯博的臉龐!左邊的,是一張人類的笑臉,而右邊的,則是一頭公獅子、兇惡地長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