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同時,王麗的舍友姚明明踏著兩只大拖鞋,跑到宿舍那層的防火門后,丟垃圾。
她才打開大紅色垃圾桶,就看見個平頭塌鼻子,從她腦袋上面的防火樓梯上晃了一下。
“誰啊?”妹子以為是偷窺自己美色的,干脆把胸脯一挺:“看得著,摸不著!氣死你!死變態!”
她身后,幫她一起打掃衛生的舍友章雪晗,也提著兩大包白色塑料袋,過來了:“和誰說話呢?”
“咸濕猥瑣男唄!”姚明明得意地晃著兩只白胳膊,要顯示幾乎沒有的肌肉。
即便如此,她依舊是家里四個女生里力氣最大的那個,可依舊叫小銀子打得嗷嗷叫。對貪心的魔女,不知道為什么,姚明明總是無法反抗。
章雪晗默默把垃圾袋塞進紅色大垃圾桶里:“不知道……王麗什么時候回來……”
“王麗不是小銀子那么小氣的人。不會介意和咱們分水電費的!”
但是,章雪晗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搬家。
原本這件事最該通知的,是她的同學姚明明,又或者擔負了點二房東角色的歷史系博士。可心里,她卻希望先和王麗說說。因為當初決定合租時,她就是看見王麗要搬進來,才同意合租這個憋屈的小公寓的。
不過,王麗的美國之行,也戛然而止了。據說,是因為陸總從劉總那里,聽說了王麗的自行其是。
大領導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王麗從他秘書那里、得到的理解是:王麗那枚指環和她自己、都太惹事。
上了飛機,趙曼跟王麗保持了明顯的距離。雖然她和王麗,在飛機上的經濟艙里坐前后座,14個小時里,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王麗也不得不把指環拿下來,放回包里。
不過,從座椅的夾縫里,她看見秘書用飛機上的wifi跟一個人不斷微信,里面好幾次提到了張總。
唯有這時,似乎才有人想起了香港的一把手來。王麗在心里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現在,香港分公司面臨一個問題:一把手“暫時”不能理事,得有個人暫時頂上、才不至于群龍無首。
王麗理解,陸總對香港的其他領導們的信任度不高。所以飛機才降落香港國際機場,陸總原先的秘書,現在在集團總公司擔任助理總裁的羅總,就在接機大廳外人群的第一排等候了。
羅總跟陸總一樣,是高個子,非常善于保持身材,既不肥也不瘦,穿著講究。從他在集團的位階來看,年紀也非常輕,只比王麗大了5-6歲。
這位新領導一來到香港分,馬上召集香港的領導們,開了兩個周的會。
王麗乘機在辦公室里倒時差,打盹。
凡是領導們路過她座位時,她就醒過來,假裝繼續清理袁博士留下的雜七雜八。
原來,博士負責的公募債券雖然發出去了,但是給的票面利率,居然比差不多時候發債的同行,高出了幾乎一半還多,也就是說一年要多給210萬美元的利息。
還不算袁博士大方應許給中介的咨詢費。
一句話,發債,讓公司虧了底兒掉。
另一邊,舊樓重建項目里,公司沒等80%的小業主簽字、符合香港強拆前法庭要求,就跟合作方簽了收購協議。換句話說,被合作方來了個空手套白狼。
鄧總雖然曾經拍著胸脯、承諾他“一肩”搞定,現在卻嘟著嘴唇,垂著眼皮:
“都是袁博士……”
當然,博士也不是白混的。老袁折騰了一圈后,施施然回了集團總部,不罰不降。
現在,新官上任,因為不想背舊人的包袱,公司才肯面對一個現實:太平洋項目,還有其他計劃項目,都虛無縹緲。
羅總在公司寒酸的大會議室里,嚴厲地掃視著圍滿長桌的管理層們,要求務必要把這些亂七八糟切割干凈。
鄧總撅起嘴唇,用戒指環磕磕會議室的長桌子,嘟囔:
“羅總,你才剛來,不了解我們這邊的情況……”
“老鄧,張總的事情歸張總的事情,我不能負責他的尾巴。”羅總不等聽完,就瞪著眼睛,吹著被剃干凈的上唇,高聲截斷。樣子很嚇人。
但,鄧總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的。
他把手一攤:“那么之前,給重建項目合作方的錢,算是白給?將近2億的定金,就算落咸水海?”
羅總剛才的濃眉大眼,一時變成了不知所措。他才剛來,不敢馬上攪黃了事情,因為怕擔責任,影響以后的仕途晉升。
鄧總曾經北上做了20幾年的生意,很清楚這個。所以,他輕松地就逼迫羅總按著有紕漏的合同,把剩下的16.2億港元的尾款,都給了重建合作方。
借款和債券的利息,還是隨著鐘表的滴答聲,不斷升高。
年輕的羅總不得不同意香港分其他領導:在越南項目有下一步進展前,必須去弄個肥美的新項目出來。
很快,王麗幾乎每天下午、都會聽見兩個或者三個高級經理從她辦公室門口走過,嘆著氣。只要她從財務室探頭出來,就會看見他們抱著一卷一卷的圖紙和材料,臉色黑得跟包公一樣。
她也忍不住嘆口氣,誰想得到,天下會有賬上坐著幾十億現金、卻沒有什么地方用錢的罪。
不過,并不是這種擔憂,拖住了她查找所羅門王指環的消息。
昨天晚上,她才躺下,小銀子突然把頭伸到她枕頭上面:
“你這個人怎么說話不算數呢!”
“呃?”
“叫你幫我去奧特萊斯看看那兩只蔻馳的包,你去了沒?”歷史博士笑著,卻嚇人得像貞子從電視機里爬出來。
“沒!不過吧,我覺得那倆包都不適合你。你想,你是城市大學畢業的博士,又跑著香港金融圈的保險,背著減價的包,總不是那么回事啊?”
王麗說得口不應心。
“唉……張姐妹對我那么好……”
小銀子也嘆了口氣,這一次看起來,她的兩條細長眼睛在宿舍下鋪的上方,確實皺了起來,不像是在裝模作樣。
王麗閉上酸痛的眼睛,不出聲。
“唉……你還感興趣‘所羅門王的指環’么?”小銀子推了推她,“我正好最近沒什么客戶,可以幫你去查查資料。這事得專業人士才行。我現在才知道,查經班里說的很多歷史信息都是錯的。唉吆!”
王麗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這一次,她也不是裝得。迷迷糊糊里,她忽然看見了夢里那些長發的家伙們朝她過來了。
這一次,他們手里,還抱著那些沖進趙曼房間的動物尸體。
她立即尖叫起來,直到小銀子、章雪晗和姚明明的臉,都出現在她的眼前。
“唉吆!你怎么了?!”
“老大,醒醒!”
“我……”
小銀子忙接上:“不是夢見‘所羅門王的指環’了吧?那東西聽說是跟魔王換來的。”
看她說得義正言辭,這一回,連深藏不露的章雪晗都對王麗,投來個同情的微笑。
王麗拿手腕蹭蹭自己的嘴邊,把口水抹掉: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博士,你幫我查所羅門王的指環到底是什么。我可以把那只路易威登送給你……”
姚明明立即也撲了過來:“老大,我要(你)請吃飯!你也沒從美國給我們帶個手信!”
王麗不得不敗下陣來。
這些日子,羅總也一樣活得不輕松。剛來的頭幾個月,他天天出去看項目。但每次一有項目有點眉目,他就跳出來畫個休止符。
很快,管理層里,一半人都在議論紛紛:
“羅總這個人比張總還膽小”。
另外一半,則在羅總和張總之間騎著墻:“他還不知道,能不能坐穩了這個位子呢?哪天,張總說不定就回來了。”
這樣一拖二,羅總就聽說,集團在江川總部那邊,原來排在他后面的陳總、現在都被陸總提了起來。總公司那邊甚至有人開始議論,他小羅是不是在大領導面前,失寵了。
上面的壓力,很快就讓各個部門之間、以及部門內部、出現了火藥味道。
王麗去倒水的空兒,看見公司的司機臉色鐵青的、跟在綜合部頭目德里克后面,從小會議室出來。
他才50不到,已經是個大半禿子了,現在僅有的幾根頭發,都在戰抖。
司機沒有如以往一樣、回車上去呆著,而是一個人,坐在開水間外面過道的一把椅子上,喘粗氣。
“司機大哥怎么了?”王麗從沒見過他這樣,就小聲問綜合部其他同事。
“他被炒了!”
“啊?”王麗張大了嘴。
司機大哥雖然有些小傲氣,但是平時工作還挺實在的,甚至能主動幫忙掃描和復印材料。王麗不明白為啥攆了他。
“昨天是公共假期,他母親又過大壽,所以就沒加班……”
“昨天公休假,難道領導們用車?”
“……好像……羅總有個朋友來香港玩。叫他去接送、陪著玩。他因為全家人吃飯,沒去,所以……”
“就為這點小事,炒他?”
“李春早上來跟阿頭說,他得罪了領導了。大陸的文化就是這樣吧?”
王麗沒出聲,但她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前幾天,羅總當著她的面,對另一位、也是大陸來的干部交代說:
“這里太浪費了!養了太多閑人,錢也沒有用到刀刃上。”
然后,他轉頭拿起一疊單子,丟在王麗眼前:“這些是什么?”
王麗小心翼翼的拿起了,看了看,這是香港圣誕聯歡會上、要發給每位員工的抽獎禮品單。
江川集團沒收購這家香港公司前,這里的規矩是為了討個彩頭,所以圣誕人人有獎。雖然金額不大,卻個個歡喜。
王麗其實自己也很期盼。
“這些錢不是浪費嗎?停了它,以后就只有領導和大客戶有獎!這樣才能為公司創造價值!”羅總搬出一副、他非常善于經營的架勢。
然后,他又塞了個鼓鼓的牛皮紙大信封給王麗:
“你幫我把發票貼了,報銷。”
王麗瞅了一眼,看見露在最外面的,是一張寫著兩萬四千港元的餐費單。她頓時想起了袁博士。
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在夢里被人丟石頭,罵成“瘋子”是有道理的。
回到座位時,電腦屏幕上的微信窗口,幾乎被姚明明發來的東西霸占了。她也給她發來一頓亂七八糟。都是塔羅牌和星座太陽宮之類的。后面還附著幾句話,包括:
“老大,博士藏起來一本書,叫《所羅門王的小鑰匙》。”
王麗的心實在太累了。她沒有理睬這個女娃,只是給她發了個謝謝的表情。當然,她在下班的路上,繞到超市的烘焙區,挑了一份買一贈一的拿破侖餅給姚明明。
就快到宿舍樓的時候,王麗忽然看見舍友章雪晗在門前的小街上,晃晃悠悠。這個女孩一向非常喜歡學習,從不荒廢一點時間。
看著她不斷踢著墻邊的粉色地磚,王麗叫了她一聲。
“好學生?”
章雪晗回過粉嫩的尖下巴,有些驚慌地望著王麗:
“呃……呃,王麗……王麗姐姐,我……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
“啥事?”
女孩整理了下她的套頭灰色搖粒絨夾克,跺了跺腳上的白旅游鞋:“嗯……你好像有心事。”
王麗苦笑了一下,只好自己先開頭:“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剛才姚明明還給我發了個書名。叫我去看。”
“哈哈哈,她什么時候讀書了?那么聰明的娃兒,要是肯學習,班里沒幾個人比得上。她推薦了什么書?”好學生半真半假地笑了。
于是,王麗把姚明明發給自己的亂七八糟,遞到章雪晗的眼前。
章雪晗臉上的笑容立即凝結了:
“她……她怎么發這些!王麗姐姐別理她。”
說著,還直接劈手把王麗微信上的這些留言,給一條條刪除了。刪得毫不留情,完全不像平時斯文不管閑事的樣子。
“怎么了?”王麗這下倒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