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2458字
- 2019-10-22 00:44:31
那是一年多以來,程晨跟父親進行的第二次互為心腹的交談。那也是這一年多來,她哭了不知多少次中最要命的一次,一嗓子哭喊出去,身子直挺,眼白上翻,好半天換不上下口氣,眼瞅著就要翹了辮子。
程父嚇得夠嗆,他像托著吃奶的小娃娃那樣托著閨女的頭,不停拍打著她的后背,掐她的人中;他顫抖的雙手孔武有力,抓著她的胳膊,像抓著一個稻草人;他將她豎起,靠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她的臉,猛烈地晃動,瘋子似地喊著程晨的名字:閨女……看爸爸……爸爸在這兒……你看看……你睜眼看看……爸爸……不能嚇唬爸爸,爸爸不禁嚇,你已經嚇過一次了……這個游戲不好玩,爸爸不想再陪你完了,啊,行不,閨女……
緩過神來,程晨向父親全盤托出,從母親丟了阿斯漢送的禮品開始,一直到母親找婆婆出氣為止,毫無保留,全部傾吐:他吃的奶皮哪里來的,她不說的顧慮是什么;馮焱君是怎么對待她的,又是怎么對待母親的;婆婆說了什么,她為什么一忍再忍,她又為什么弄丟了兩個孩子。
程功靜靜坐著,不露聲色,好像閨女在講人體解剖,他看的是果樹學。
程功的新家很溫暖,窗明幾凈,暗香涌動,程晨環顧四周,幡然醒悟自己不該這么放肆,想起每個再組家庭里,每一個生父的背后,都有一雙刻薄的眼睛,錐子一樣朝著非親非故的孩子,這不是針對肖伊君,這是一條亙古不變的真理。于是她趕緊放下雙腳找拖鞋,那一刻,她看見父親的臉陡然變色,他微張了下嘴,瞪眼眼睛,目光像把剔骨刀,將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細細分割。
程晨急忙忙換上拖鞋返回時,正好看見父親那副不容置喙的表情,他措辭嚴厲擲地有聲地說道:“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前怕你嫌棄,所以不敢叫你來,從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意,”程功停下來,掂量著小心翼翼說下去:“你就回來?!背坛棵㈦p腳縮回沙發,父親欣慰地看著閨女,起身遞給我一個毛絨小狗,程晨聞了聞,端詳了端詳,德國nici,然后緊緊將它抱在懷中。
程功忙著熱了杯牛奶給閨女,看著她喝完,問程晨:聽你的意思是還想過下去,爸爸跟他爸相處得很好,這些事兒男人都不知道,就像你的事也只有你媽知道一樣,我跟他爸見個面,你看這樣行不?
程晨定了定回答:不是,我是不想別人戳我脊梁骨,母親也離婚,女兒也離婚。
至少五分鐘,程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低著頭,默默撥弄著面前的手機,掀開,蓋上,蓋上,掀開,直到玩膩這個游戲,他才又夠過一個煙頭,將煙絲一根一根拔出,一根一根捋直,搓成圓球丟進煙灰缸里。隨著圓球輕輕彈出的一聲柔響,程功說出一句一字千金的話:“爸爸復婚吧!”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仿佛冰雹砸在了頭上,程晨傻傻地坐著,狹隘的余光里父親漸變漸高大,仿佛一尊佛像,魁偉安詳。她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臉頰滾燙,眼淚在眼眶里灼燒。
這么久以來,程晨第一次發現,爸爸其實過的很幸福,他皮膚雖黑,但有光澤,盡管已是知天命的年齡,但他依然穿乳白色的亞麻夾克外套,戴年輕時尚的萬國手表。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弄明白,如果父親一開始就知道,肖伊君流產是出自她之毒手,他是否還會那么決絕地想離婚,今天,她雖然明白知道不如不知道的好,但她還是問了父親:爸,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原委,還會跟我媽提離婚嗎?
其實,與其說她想知道父親為什么而離婚,倒不如說是父親為誰而復婚,因為父親無論對母親,對她,還是對周邊的親人,都已仁至義盡,別無苛求的了。所以,如果父親為她,她想謝謝他的好意,祝福他靜水流深,享受自己的后半生。
“到爸爸這個年齡,該見的見過,該聽得聽過,你還年輕,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如果我能做的,我就做,為你的人生少留遺憾……因為爸爸也有很多的沒辦法做,比如......”
父親的話被程晨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想說:唯有你人生圓滿,我的良心才安。
馮焱君從醫院婦產科出來,一路走一路給程晨打電話,但她都視若無睹,不是怨,也談不上恨,只是覺得太委屈,而面對她的銜冤負屈,他卻束手無策,只能陪她哭哭啼啼,眼下,她需要一個給她撐腰的人,哭,她一個人就能辦到。程功瞥見是女婿,示意閨女接起來,程晨將電話摁到免提,放在他們中間。
不過十分鐘,馮焱君就出現在了程功的新家,他眼睛紅腫,嘴唇干裂,血粘在了門牙上,臉色寡白,膝蓋上有圓圓的兩塊灰,形象之隨意,很難讓人想到眼前這位是建設局辦公室秘書,而不是一個送耗材的,收廢紙的。見到岳父,他腿一軟,就跪下去,涕泗滂沱說爸對不起,我沒照顧好程晨。
程功伸出一只手攔住他,回身給他拉了一把椅子,長久的沉默過后,他拍拍女婿的肩膀說:小馮,好好給我把程晨送回來。
程晨突然毫無征兆地又抽咽起來,想她到底欠了老天多少情債,他才要將一個個愛他的人從她身邊趕走,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銅鑄鐵打,默默地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程父掰著閨女的肩膀,抓著她的手,可任他怎么哄也哄不住,程晨的胸腔被掏空,氣很難順其自然地上來。最后程父無奈,只好離開,把閨女交給懦弱的女婿,程晨在他懷里直哭到淚干。
按照馮母的意思,程晨的嫁妝如數退還,并給程晨一套房作為補償,程晨斷然拒絕,她說這個家里除了她的鋼琴,其余一概不要,但馮焱君不答應,他塞給她一張卡,是他飯店的營業額,他說:我欠你的,你盡情用,等你有了新的生活就扔了它。
也許是天意,離婚那天天氣異常糟糕,飛沙走礫,比他們結婚的天氣有過之而無不及,雖是陽春三月,但依舊需要穿著棉衣。馮焱君說他用一輛勞斯萊斯送程晨回娘家,程晨說不用了,他說:那就在家洗個澡吧,我幫你打沐浴露。
熱水朦朧了整個浴室,兩人靜靜地站著,任水從頭澆下,他拿著浴花溫柔地在她后背擦著,喃喃自語道:程晨,你干凈地來,就要干凈地回去......
程晨轉身想張嘴,說我不干凈,因為不干凈,所以婆婆才會將我掃地出門。馮焱丟掉浴花,一把捂住心愛的人的嘴,沙啞著嗓子幾乎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
伸手關掉水龍頭,滾熱的水珠從臉龐滑下,無聲地流向程晨冰冷的心窩。
就這樣吧,跟這個男人的緣分到此結束吧,人生這趟旅程,在哪停頓,為什么樣的風景而停,都有緣分可講,一旦緣分用盡,管它是長河落日,還是桃花流水,請收回留戀的目光,繼續往前走,比起享受霎時絕景,走得夠遠走得夠長才更符合人生的定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