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2357字
- 2019-09-22 19:34:38
天微微亮時程晨回到娘家,但門還反鎖著,試了試鑰匙,打不開。她繞到客廳窗戶,圈起雙手朝里看了看,往常李姨忙活的廚房還是漆黑一片,她猜想母親他們還在睡覺。這么安靜的氣氛她祈禱都來不及,仿佛怕走完晚了看見什么一樣,轉身大步流星離開。
一上班,她還是忍不住給母親打了電話,確認一下,家里真的如她一早看到的平安無事。電話接通,竟如她害怕的一樣,母親有氣無力,躲躲閃閃,仿佛是病了,她心里發慌,追問她是不是難受,她說讓程晨回家再說。
程晨剛到大門口,就看見家門口好些個人:臺階上站著三個,他們手揣褲兜,腆著大肚子,悠悠吐著煙圈,地下蹲著兩個,年齡稍長一點,正手插袖筒曬太陽。
見她走來,其中一個仰起脖子,瞇起一只眼睛打量她,露出兩顆不銹鋼門牙,旁邊不知是誰的老婆兒,在電話里罵人:你等著瞧,他要是不給她祖奶奶,她祖奶奶非把她扒光扔在馬路上,讓千人跨,萬人罵……
程晨的心突突跳得厲害,自從十一月份金融危機以來,人們張嘴閉嘴都是要賬,她從沒想到這件事跟我家扯上關系,但現在看來,不彎腰就掙錢的事,人人都插過一腿。
她下意識往四處看看,看見了她爸的車停在房子東邊的小路邊上。她掉轉身朝車跟前走了幾步,聽見父親在另一頭打電話:行,行,保證,再給我五天時間,一分也不差……
真是身不由己,在父親用他的全部財產換得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時,便被命運狠狠玩了一把,所以他不得不向他不愛的女人低頭,說自己錯了,他還得要那些財產,因為他得還債;而母親,她決定舍棄一切物質財富,換取與所愛的男人相伴終老時,她愛的男人卻頭也不回丟給她愛要不要的真金白銀。可最后呢,母親的希望是晨曦一片,父親的幸福倒像是半抹夕陽,命運就是這樣,能奈他何!
家里的景象比程晨想象得更糟,人聲嘈雜,烏煙瘴氣,沙發上斜躺的,樓梯口站立的,他們毫不講究,橘子皮丟了一茶幾,穿著鞋踩在地毯上。穿過騰騰煙霧程晨看見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鉆進了她的吊床里,左右晃蕩,嘴里擼著一根牙簽。馬美挨個添茶,挨個問好,在人群間切換著陰陽兩張臉。
馬美瘦了很多,臉上的皺紋斑點非常明顯,仿佛為了裝可憐刻意畫上去的,程晨伸手接茶壺時,她才看見了她。看見她時,馬美差點哭了,眼里淚花閃爍,嘴唇顫抖,說回來了,程晨想抱抱她,但在債主們眼里,會顯得矯情,所以她當時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跟在母親后邊,聽她為她一個個介紹,她一個個問好。
但到后來,程晨的笑容越來越僵,怒火越燒越旺,因為有一個親戚,是她父親幫過的,她當初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淚求父親幫忙,那一刻都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
零五零六年的時候,正是程功的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零六年暑假的一天,有一個他的遠方侄兒,他的母親,就是現在坐在她家客廳里的這位,扛來好多東西,豬零件羊整件,擺在她家不大的客廳里相當礙事,馬美不好意思客人沒走就收起東西,幾次添茶倒水都得騎在那堆東西上面。
那天天氣很熱,那個親戚來的時候正是艷陽高照的晌午時分,聽見敲門聲,馬美說是你二姑讓程晨開就行,程晨扭開門,不見人,只見空中橫著進來一捆腰粗的什么東西,用尼龍絲麻袋裝著,緊緊扎著口。馬美急忙將閨女拉開,程晨撤了幾步,轉身看見那個不明橫行物死死卡在了門框中,怎么也進不來,像個難以行進的纖夫。再看后邊,有個掐進麻袋的手又黑又胖,腕子上的手鏈一塊黃一塊黑,總的說來,像個男人。
身后的程功趕緊上前,大喊二姐你來就來,拿東西做甚,順手往家拽東西。程晨彎腰尋找,才看見東西底下的腳丫,穿著一雙嶄新的露趾頭涼鞋,涼鞋里邊是露趾頭絲襪,她的絲襪曾經破得很嚴重了,側面縫過的針腳清晰可見,但拇指哥這個洞,顯然是今天用力過猛頂破的,她本人應該還不知道。
程功終于給他二姐連人帶東西請進了家門,那袋子東西在兄弟的幫襯下艱難地滾落肩膀,著地時發出了綁得一聲悶響。
那時候程功家還住步梯樓,三樓,他二姐坐下時,汗水已漫過她又黑又紅的臉,但她顧不得臉頰旁小黑蛇一樣蠕動的汗水,輪流抬手,狠狠擦著眼睛,擦一回眨一回,仿佛在試運行。馬美遞給她紙巾,她愣了下,然后接過紙巾,摁在鼻子上,擤鼻涕的聲音像餓過頭的老黃牛。程晨倒了一杯水,越過那個大麻包遞給她二姑,發現她擦的不僅是汗水,她滿眼是淚。
程功面無表情,看不出因為二姐的到來而有些許的高興。等程晨遞上茶,他便要求閨女到臥室去,程晨知道不是小事,趕緊悄么聲兒溜走。
她做了個大幅度開門的動作,關門時留了一道細縫。
“人家為什么告他?”程功長長嘆口氣,問道。“他……”晨二姑囁嚅著,將那根風頭正勁的腳趾頭杵在茶幾下。“他強奸了人家的小女子……”
程功一愣,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二姐給了他劈心窩一拳。過了好久,他顫抖著悲傷地說,“那小女子才上小學,還是個孩子!”
晨二姑不停摩挲著沙發扶手,抽泣著,聽到父親這話,她徒手擦一把眼淚鼻涕,哭喊起來,“程功啊,判了十年,十年他就四十五歲了,四十多出來還能做甚?!”程父深深地彎下腰,壓低嗓子說道,“二姐,不是我不幫,這種事……”沒等兄弟說完,她二姐放聲大哭起來,“老三,二姐是提上豬頭找不見廟門啊……要是能找見,就不來求你啦……”
程晨在臥室門口聽到了這段話時,故意開門,隨后她下狠手摔門,說的甚屁話,他至少還活著,被他糟蹋了的女人死了也不一定。
晨二姑走后程功大罵:這種畜生槍斃了才好!程晨也是那么覺得,并且為父親的申張正義感到無限寬慰,然而不久他就給放了出來,聽說就是父親托關系給放的。
然而現在,她竟然出現在這里!程晨很想像一個地痞流氓一樣,抓住她的領口問問,二姑你怎么能這樣?就算我父親這輩子不還錢,你也不該來要不是么?當初不是你說的嗎?十年的囹圄生活你兒子這輩子就廢了,但你知道父親使了多大的力才讓他少坐了五年,才能像個人一樣活在世上嗎?
她鼓著腮幫子,盯著她戴著三個黃金戒指的手,她的手更黑了,也更胖了。
程晨看不到她的心,但照目前的情況看,也許,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