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2683字
- 2019-11-17 23:08:43
程晨終于有機會探望父親。
他是被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預警押著出來的。比她想象得稍微安慰了些,他雖然徹底變了,臉頰瘦長,兩鬢瓢霜,但是沒有戴手銬。他吃力走向鐵柵欄的那一側,好像害羞的少女一樣,一直看向斜下方,胡子密密匝匝,像收割完玉米留下的秸稈茬,牙槽骨不停咬合,使腮幫一鼓一鼓,仿佛嚼著一塊成年牛板筋;他的衣服是母親來時送來的,衣服遠離身體,一走路提提闊闊地響;他將袖子挽起,手背的血管高高凸起,拳頭自然垂下,小拇指做出無意識的握合,但最后也沒有合上。
會見室很小,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刮大白墻皮的白泥點子隱約粘在踢腳線上,像一坨坨風干鳥屎,靠墻放著一張三條腿課桌,桌上有大大小小的洞,仿佛是某年某月某顆樹,啄木鳥一啄完蟲子,就砍來做了桌子,桌上一部有線電話連接到外面,除此之外,就是結結實實的鐵柵欄,橫亙在一室中間,將會見室割成兩室,一側堵著厚厚的防彈玻璃。
悲傷的眼淚從汗毛孔里沁出,擦是擦不完的。父親在那邊擦,閨女在這邊擦,他用胳膊肘,她用手背,他的頻率低,她的節(jié)奏快,最后還是父親先開口,他抓起電話,問她怎么瘦成這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爸,你也是……怎么瘦成這樣了?”程晨一手緊緊握著電話,舉起另一只手,摸上玻璃,程功愣了愣,提起胳膊,在大腿側抹了抹手,將手大大撐開,跟她的手掌合在一起。
“爸爸,吃的……還行嗎?能不能吃飽?”程晨問。
“能飽,能飽。”父親的手微微動了動,他手掌粗糙,老繭發(fā)黃,指甲肆意生長,小拇指掰掉一塊,露出發(fā)白的茬子。
“爸爸很后悔沒能在你的婚姻問題上出力,你說,你這,瘦的……”程父結結巴巴地說著,眨巴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程晨的心都碎了,她現在才知道父親在哭什么。她眼里的父親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剛毅男人,而現在,他竟為了自己而流淚不止。
“爸爸,你已經為我犧牲了太多,再說這跟你沒關系,這是我的命,我認了!”程晨使勁兒推了推玻璃,希望他別因此責怪自己,事已至此,她雖有怨亦有悔,可就此糾纏除了徒增煩惱,使自己日漸消瘦,還有什么呢?
“好好,不怪爸爸,不怪爸爸就好,不過你要答應爸爸,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聽小穆的話,他雖然跟你年齡相仿,但做事想問題成熟老道,像個過來人,你就把他當哥哥,你聽見了嗎?”不等程晨回答,程功接著說:有人求你辦事……
程晨愣了一下,他們的電話被監(jiān)聽,父親是知道的,可他還是那么問了,當然,最不該讓父親知道的大哥出事兒這事兒,大嫂求過她,再也還沒有人那么做,所以她堅定地搖搖頭,說沒有,自己只是個小小的科長,沒那么大能量,就算有,也因為爸爸你的前車之鑒,她不會那么做。
“人生至此,爸爸終于明白什么最重要,”程功嘆口氣說,“自由啊!”
很久之后程晨才知道,出事那天,父親對辦案人員說了一句什么,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幾次下跪祈求道:我把我所有財產都上繳政府和國家,求你們放了我行不行?
“哦,是,好在,無論你是哭是笑,是幸福是痛苦,時光不分尊卑貴賤,成就感也好,挫敗感也罷,總是將你的喜怒哀樂往后拋著……這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比起那些無……要在這里呆一輩子的人來說,咱們很快就出來了,你好好聽話,接受黨的教育,認真改造......”程晨想說無期徒刑,可一時竟無法啟齒,仿佛在一個癌癥患者跟前提起死亡二字,所以話到舌尖拐個彎。
“是,爸爸就是想跟你說,懂得拒絕,明確自己的底線,別總為別人著想,讓自己為難,善良有時候也不是優(yōu)點,爸爸現在才明白,健康買不來,自由同樣無價……”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有沒有人……欺負你?”程晨注意到,父親的眉骨有破皮的地方。
“沒有,爸爸不惹誰,放心吧!”程父遞給閨女一肯定的眼神。
“那你需要什么嗎?今天我?guī)韮蓷l煙。”
“好,好,閨女,再不需要什么了,你……”程功因為差點說錯話而靦腆地笑笑:“肖伊君給我買了筆墨紙硯和一紙箱我喜歡的書,足夠了,說來也是奇怪,我這一生都在追求著物質的富足,可現在看來,即便黃金滿屋,也唯有讀寫,才讓我忘了身處何處。”他還說著,預警便通知他們,時間到了。
聽到命令,程功往前探著身子,近乎哀求似的大聲說道:“閨女,找個好大夫,好好調理身體,瘦成這樣不行。”程晨說知道了,爸爸你多保重。
父親將聽筒舉在空中,愣著,聽見獄警再一次咆哮,他揚揚手,示意閨女趕緊走,程晨強忍著淚水放回電話,抬起頭,她看見父親在說:聽小穆的話!
程晨用力點點頭,先走,轉身的一瞬,看見父親的手連帶著整條胳膊,垂頭喪氣從玻璃上掉下,像一塊粘了許久的軟面團,上面劃下一條長長的汗印子。程晨走出一步,又調回頭來,父親的身子已經調轉,幾乎是倒著往外走,預警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上身擰向閨女,她看著父親的眼睛,打起啞語:“爸爸,我能辭職嗎?”
父親來不及回答,而是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之深長,程晨仿佛感到他雄厚堅定的聲音,直抵她陰郁逼仄的心間,明白地告訴自己說:閨女,自己決定。
而那消失在厚重的鐵門后的父親的背影,連同他灰暗的側臉,沒來得及閉上的嘴巴,他花白的頭發(fā)和又細又長的手臂,程晨現在也沒有忘記,許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了。
……
正是一年好時候,花濃樹郁,程晨再次見到小穆,已是初秋時分,程功被判刑后的某天,就是馬美說她替閨女拒絕了小穆后的第二天,他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說約了個朋友,叫程晨一起出來坐坐,程晨婉言相拒,從離婚以來,身體每況愈下,往往食不甘味,月經很難伺候,要不不來,要不來了不走,心情跌在谷底,而第二次他直截了當,說阿斯?jié)h幾次找她,她不該拒絕,那一次,她連好心的小穆也拒絕了。
有一天下班回家,程晨剛走出辦公樓,一個熟悉的面孔落進程晨的視線,他正在單位的停車場打著電話。程晨心里“忽”一下,趕緊低頭往大門口外走,不料那人還是看見了她,掛掉電話,叫她上車。
好久不見,他們都變了。阿斯?jié)h眼神篤定笑容淡而從容,她,程晨,已然是四十歲女人的面孔和風韻,程晨問他,來我們單位辦事嗎?
“程晨,你瘦了。”阿斯?jié)h手握著檔把,頭轉向她,看著她的臉說答非所問。
“嗯,又瘦又老!”程晨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行人,不陰不陽來了這么一句。
“穆春源來找我,說了你的情況,我想看看你需不需要我......的幫助。”他說。
“謝謝,家里的事你幫不上,我的事不用你幫!”不知從何而起的火氣使程晨說話帶刺兒。
”跟我吃飯嗎?”
“不去了,回去陪我大嫂,她帶個孩子太不容易。”
阿斯?jié)h再沒說一句話,默默給她送回了家。
哀莫大于心死,盡管愛情的潛在效益那么多,她卻沒有了創(chuàng)收的積極性。
而這次程晨見小穆,是因為他說他見了父親,他說:叔叔托我找阿斯?jié)h,如果還單身,希望你們還能在一起。他說,如果這算是犧牲,那就為程董事長犧牲一次吧,他為了你復婚,你為了他結婚,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