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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3016字
  • 2019-11-08 15:55:44

二0一三年七月六日,陰。

程晨聽說王杰希要訂婚了,但他沒邀請她,她知道,他已經嫉妒她目前還不太赫赫,但將來不見得不赫赫的官銜了,程晨發了一條祝福的微信,希望他能幸福,他說,領導他一個也不邀請,希望程科長您理解。

站在辦公室窗前向遠處眺望,離婚的陰霾已散去,身體恢復正常,一晃已是滿目蒼綠,牽牛花,雞冠花,美人蕉,萬壽菊爭奇斗艷,樓下的梨樹已經結了嬰兒拳頭大的小果,伸手推開窗戶,一股濃郁的槐花香氤氳著山雨欲來的泥土味道;一片翠綠的葉子給樹母猝然拋出,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曲線,不甘下落卻還是拗不過,拖拖拉拉最后將水龍頭底下的小土窟窿當了家。

程晨感到莫名的冷,身體不由顫抖一下,趕緊關好窗戶,給自己接了一杯熱水。

那天,程父被帶走了。

那段時間,程功行蹤詭秘,在一個月前就開除了司機。帶走程功的那天,煤礦正在開早會,正式會議之前他強調了“四風問題”,說到奢靡之風,程大礦長揚起一只手,給桌子敲得嘣嘣響,他堅定地說道:對于國家來說,奢靡之風糟蹋浪費的是國家的錢,國庫一旦空了,國家運轉依靠誰,老百姓依靠誰,而對于企業來說,奢靡之風糟蹋浪費的是企業的錢,企業一旦沒錢了,企業運轉依靠誰,你們依靠誰?

說完,他掃視了在座的每個人,直到所有的人都灰頭土臉再一次抬起頭來,程功才又說下去,他說:再者,你們這里好多都是共產黨員,作為一名人民依賴,國家信賴的人民子弟兵,我們要這么理直氣壯貪圖安逸......,就說到這里,有人把他帶走了。

人們說,程功的左胳膊立著,食指微揚,作指手畫腳狀,其余四指,扣向掌心,他們帶他走到門口時,他的食指都沒有放下來。

知道這個消息后,程晨像瘋子一樣朝藥店跑,父親的身體不好,那樣的身體是無法承受那樣的驚嚇的,雖然他這一生都在大風大浪里行走,雖然生意江河日下,煤價下跌,煤礦停產,債主像雨后樹林里的蘑菇,但至少要平安,要平平安安。

她抓了一把纈沙坦氨氯地平片,要了一堆速效救心丸,丟給售貨員幾百元又奔往公安局,威嚴的警銜都沒能使她小腿肚子哆嗦:她盯著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警官問父親他人在那,她是來送藥的,那人說在審訊不能見面,她說父親有病,血壓高,高得特別厲害,很有可能一受驚嚇會沖破腦血管,那人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們有應急能力,她說這里距離醫院很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也要死在這里,“你能負起責任嗎?”程晨逼問他,那人淡淡地說趕緊回家去吧,你就算等到明天這個點兒也等不到,程晨說父親心臟不太好,可以說是非常的差,上次體檢說T波改變的厲害,那人說這個你也不用擔心,有問題我們會及時送醫。

她急了,原地轉著圈兒,像指針卡死的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懷疑公檢法的執法規矩,也相信父親會積極配合,他只是想讓父親知道,家人已經知曉。

警官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擦了擦眼淚,放緩了語氣說,我爸為人很好,從來都是為人著想,聽了那話,警察們面面相覷。跟她差不多年齡的警官給她拉來一把椅子,問她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吃盒飯,她趁機追問爸到底怎么啦,他的人品真的挺好,警官終于忍不住,問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你在哪里上班?

程晨緊緊抓著那個藥袋,向辦公室走去,腦袋里涌上朋友圈瘋傳的一條條新聞——分管工業的齊市長被抓,分管建設的喬市長被雙規......心里像開了個巨大的洞,無法填補,渾身疲軟無力,坐在沙發上總覺得人在空中,虛晃難忍,于是只能滑坐在地上,手摳進沙發,專注地感受著地板的冰冷滲進她的皮肉,她的骨頭,還有那顆痛到麻木的心......

她問上天,父親會死嗎?他有求必應,不管是直系還是遠房,不管是司機還是保姆,只要他們開口,父親都當自己的事辦,自己辦不了求別人也給辦;他孝敬長輩,尊敬哥嫂,永遠秉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優良家風,就連母親都深諳此理;他對下屬對朋友一樣謙恭禮讓,酒杯能放低就放低,門能自己開就自己開,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報應?

除了辦公室的幾個年輕人在,整棟辦公樓已經進入休眠狀態,街道的霓虹穿窗而入,割出一道一道,在高低不平的各類物品上斷了前途。程晨在明一片暗一片紅一片綠一片的地上,鬼一樣瓷著眼睛。

許是過了好久,程晨抬頭看向對面酒店的樓頂,一個紅點閃閃爍爍,仿佛是朦朦江海里的一盞漁燈,她想起了一個人。

很久不見甄大師了,眼前的那個老頭簡直使程晨大吃一驚,他續了一大捧胡子,長勢喜人,遠遠超過了他的小拇指指甲,眼睛明亮似燈泡,雖然還是瘦,但幾乎看到了仙風道骨的雛形;家里衛生也積極地搞了起來,地板露出了瓷磚縫,墻圍露出了踢腳線;進門順暢,關門隨意,熱水壺里出熱水。

程晨沒坐穩凳子,大師便推給一張白凈如雪的紙,是國際通用的A4紙張,較上一次上上次毛邊外露的紙條舒服得多,筆是帶掛圓珠筆,較上一次上上次的8B鉛筆有了很大的改善。程晨握緊筆,小心翼翼寫好父親的生辰八字。

程序不變,大師依舊用那個紙筒,一邊念著“天靈靈地靈靈”一邊找靈感。但不像上次一樣,這一次,沒等他發言,程晨便急不可耐說了自己的問題,她說父親被帶走了。

“此人有牢獄之災!”程晨話說了一半,他就接了上來。猛然間,她的心像皮帶托了滑輪一樣,血肉四處飛濺,失去了一切功能。

良久,按照大師的指示,程晨跪在地上,邊燒黃標邊向神明訴說父親的善良,父親的不易,從她知道的父親的小時候說起,一直說到現在,說到為了她,父親為她復了婚,直說到紙灰堆滿了鐵盆,香灰溢出了香爐,直說到大師歪在墻根,嘴里發出了“噗噗”的聲音,大師睡著了。

程晨勉強跪起來,扶著桌腿使麻透的雙腿復蘇,大師從夢中驚醒,問她要走了嗎,她說是的,甄大師。她還哀求他,等她走后多多幫我祈禱,等父親回來,她帶他來感謝神靈。

“你結婚了嗎?”程晨拎起那袋子藥剛往門口走了兩步,聲音從背后傳來。

“離了!”她掉轉頭,想了想,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甄大師愣了下,隨即低下頭收拾桌子,看他因為自己的多嘴而難堪,程晨說了聲再見,倒退到門口,開門。

“你那個對象......他很愛你……八字也合......”大師看著她要走,又長舌婦傳話似的加了這么一句,但眼睛不看她,手繼續忙活。

程晨愣愣地站了好久,猜想他當初那么說的原因,該是她媽做了手腳。

“無所謂了,”她說,“他差不多應該結婚了!”說完,程晨又補了句再見,出了門。

“他還沒結婚!”程晨關上門的瞬間,聽見甄大師近乎喊地說道。

……

馬美在頭兩天收到閨女的信息后,看開了好多。她雖然還不能停藥,偶爾抱怨父親回來是因為預感她要死了,但也還算理想,臉色紅潤,胖了許多,直到程晨告訴她爸出事。

那晚程晨回去的很晚,馬美還沒睡,她已經習慣坐在沙發上,餐桌旁,做著面膜等男人,或者等閨女。

“你爸呢?”看見程晨開門進來,她站起身,瞪著眼睛問,耷拉下來的眼皮抽了上去。

“我不知道啊,沒給打電話……”程晨避開她慌張的眼神。

“你爸……讓人家抓起來了!”馬美補充道。

程晨猛然回頭,撲向無助的母親失聲痛哭。馬美摸著閨女的頭,梳理著她的頭發,慢慢地說道:程晨,你是老大,媽媽沒文化,你能扛起家里的擔子不?

程晨抬起頭,感覺母親像木頭一樣,直直釘在那里,目光呆滯,不驚不懼,沒有半滴眼淚。

那晚,馬美沒有貼面膜。

“媽,我能!”

將母親扶回臥室,程晨披上外套,走向窗臺,星光熹微,一輪下弦月釘在幽藍的天幕上,程晨看向公安局的方向,爸爸,無論如何,堅持下去,乖乖配合調查,你說的,有錯不怕,就怕知錯不改,現在,家里的每個人都在等你,還有……

她又轉向阿斯漢家,他沒有結婚,是在等她嗎?可她已經急不可耐地結了,又無可奈何地離了,現在已經是個如假包換的棄婦了。阿斯漢,你愿意見我嗎?可即便你愿意,我又以何面目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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