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爺倆越聊越僵,成鳳娘從炕上下來。
北方人到了她這把年紀,或多或少都會有老寒腿的毛病,把套著棉襪套的腳伸進地上的棉烏拉里下到地上,一瘸一拐走去堂屋。
“鳳兒,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把下半生交給一個病秧子,實在是不值當。”
成鳳忙過去扶住母親坐下,“娘,你這話就不對,老話還說的好呢,寧可給尖子牽馬墜蹬,不給傻子當祖宗。且不論老祥家在這方圓百里是大戶,只說祥龍這個人,識文斷字就是本事,我守著他,能見識到我這輩子都見識不到的見識,他可以教我讀書寫字,興許有一天,我自己也能寫封信給鐵頭哥。”
成鳳的眼里燃著燈,亮堂堂的,她在對著自己跪拜,禮佛般的虔誠,她是她自己的神,她自己的佛,她對她的期望予以許諾,她嗤嗤地笑起來,“我得給鐵頭哥頒道圣旨,告訴他莫要再惦記我,好好同那城里的大小姐過日子,只要他好我便是好的。”
“這丫頭莫不是瘋了?”成鳳娘愁眉不展,“鐵頭同他媳婦過日子,哪里需要你來頒什么旨,人家現在是鐵頭大帥,不管你好不好,人家都是好得很。”
她的鐵頭哥陪了她十五年,從小時的跟屁蟲,到大一點的捉蟈蟈掏鳥蛋,再到老樹椏上用麻繩系成的秋千,她一路的笑聲都有鐵頭哥的功勞,她問過鐵頭哥,是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會有個鐵頭哥哄她們笑,鐵頭哥撓了撓他剃到锃光瓦亮的頭,憨憨道,“不知道……”
她的鐵頭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才要寫信告訴他,沒有人同她一樣幸運,有人哄她笑哄了十五年,十五年半盞茶就能說完,但是她對他的心事說不完。
“娘,所以你才要讓我嫁給祥龍呀,他過得好,我過得也好。”
成鳳娘心活了,今天鐵頭娘送來二斤肥豬肉,說是鐵頭成婚,分給父老鄉親一點薄禮,人家成婚都是盼著多收份子錢,鐵頭成婚卻不許隨禮,只說是大家同喜,鐵頭娘翻著眼皮得意的樣子,瞧得人牙根癢癢。
“可是,他這病……”成鳳娘疼女兒,她擔心她女兒終有一日會成了寡婦,沒男人的女人日子有多苦,當初她同她母親相依為命的時候早已嘗遍。
成鳳是鐵了心的,“黃泉路上無老少,若注定是個短命鬼,平地摔個跟頭也能摔死;若天生是常年百歲,縱使咽了氣也能起死回生。我是自己決定嫁給祥龍的,他縱有個三長兩短也是我自己選的,腳底下磨出來的泡我自己挑。”
成鳳爹續上旱葉煙,叼住老玉煙嘴大口地嘬著,一團團的白霧騰起繚繞,成鳳想大約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就是這般煉丹的,噴云吐霧煙火明滅,可她爹不是神仙,煉不出丹來,更掐算不出她下半輩子的命來。
“她爹,你倒是說句話。”成鳳娘與孟婆子一個腔調,她倒不是不耐煩,她得讓當家的表個態,哪里有女孩子為了置氣,把下半輩子搭進去的理。
這世上置氣的事情太多,值得去置氣的事半件也沒有,終究都是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橋,過日子給人家看,不如過給自己瞧,日子甜不甜都在自己心里頭,與他人無關,她的鳳兒是個傻丫頭。
成鳳爹悶頭不說話,他還在琢磨著龍鳳呈祥的事,兩個大活人非要比喻成龍和鳳,黑土地白山頭,誰見過龍鳳長什么樣?他就只知道老祥家的長子是個病秧子,就算是條龍也只能臥著。
“我不同意。”成鳳爹終于開口,他還是覺得,能滿山追著野兔子跑的狗蛋才有資本活得長遠,他舍不得成鳳受一點兒苦,他得為他閨女往長遠打算。
有成鳳爹的話墊底,成鳳娘的心也落了地,她也不愿意成鳳嫁給祥龍,有兔子肉吃也不差。
成鳳回去里屋,她同爹娘住在主屋,大哥分家出去單過,二哥、三哥住在下屋,她是老成家的鳳,得在金蛋里呆著。
屋里為著節省沒點燈,堂屋里的燈也被爹吹滅,眼前黑漆漆的,她聽得到爹連聲的悶咳,還有娘拖拉走路聲,隨后是吱呀關門聲,耳朵里靜到起了回音,嗡嗡地響著,參雜窗外的寒風連成片,里面有男有女,有哭有笑,塵世里的喧囂大抵如此,吵吵鬧鬧,對與錯,左耳進右耳出。
成鳳抬手把耳朵堵上,她努力咧開嘴去笑,無聲的,就像當初鐵頭哥逗她笑把她逗急了,眼淚含在眼圈里,大張著嘴半個音都發不出,鐵頭哥以為她被逗笑了,拿出個甜菇娘塞進來,于是,她沒出息地嚼著甜滋滋的菇娘破涕為笑。
她不是沒人疼的,她有三個哥哥疼她,有爹娘為她一輩子的幸福操心,沒了他鐵頭哥,她除了笑不出來,剩下一切如常。
她終有一日還是會笑出來的……
那些個沒有鐵頭哥哄的女孩子也未必都是哭著過日子的,她們或早或遲都會遇到她們的鐵頭哥,她的鐵頭哥眼下不就在哄著別的女孩子笑么?嘰嘰咯咯的,她不用聽都知道的音。
被窩堆放在熱炕頭上是暖的,成鳳褪下棉衣棉褲鉆進去,熱乎乎的。
可她忽然就想起渾身冰冷的死人來,躺在黑漆漆地棺材里,亙古的虛無又是實實在在的活不過來。
她的鐵頭哥就是靠著把人送進棺材里的本事成為大帥的,就算他現在肯來逗她笑,她也只會為他哭,他是頂著鐵頭哥名頭的陌生人,有些人和事一旦錯過,就連他自己也追不回來。
左右翻滾把身子卷進被里,伸手扯住被角掖在頸項下,花花綠綠的被子把成鳳裹成了毛毛蟲,作繭自縛。
一個屋檐,兩下心思,成鳳的爹和娘臉對臉地說話。
“祥家有那么多人上門提親,為啥他們誰都不選,偏偏選到咱們家成鳳頭上?難不成這鳳字就這么好?他們家的龍就必定要鳳來配?”
成鳳爹抱住成鳳娘伸進被窩里冰塊一樣的腳,抱住放在心口窩上捂著,冰得直咧嘴也不肯撒手,本來是臉對臉的人變成了一橫一豎。
“誰知道呢……”成鳳爹說著咳出口痰來,成鳳娘立刻從被窩里伸手將痰盒遞過去,成鳳爹接過來將痰吐進去,放到炕沿下的小凳子上。
“明日孟婆子來,只管告訴她,咱們眼里的女婿只有狗蛋,什么龍不龍的,跟咱們莊稼人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