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很快再次成為薰依家的客人。
去之前我烤了一小籃子的櫻桃果干司康當禮物。那家名叫十二橡樹的，起先并不被我看好的鄉村雜貨店成了我的新寵。它雖然不像城里大超市那樣寬敞明亮，貨架上陳列琳瑯滿目的進口食品，但如果留意翻找，在那些零亂推放的貨物里，除了常見的糧油副食，新鮮蔬果，還可以挖掘出不少本地生產的，在我看來十分珍貴的食材。比如帶濃郁奶香味道的黃油，土法發酵的乳酪，牛奶純樸得散發出泥土的味道，自釀的果酒，各種當地村民用時令自產水果制做的果干，村子磨房里磨出的還帶著麩皮纖維的粗粒面粉，極其新鮮而且個子小巧的散養雞蛋等等。
我還特意打扮了一番。米色蕾絲長袖罩衫，配碎花拼布多層蕾絲不規則大擺裙，腳上穿雙巧克力色印花帆布鞋。山里的天氣有點涼，我又系上一條淺咖啡色格子方巾，綴著長長的波西米亞流蘇。一頭長發因為剛剛洗滌過，顯得格外飄逸順滑。
這次終于見到了紫曦和紫旭，好在她們已經長成娉婷美少女，不再是我害怕的難纏小朋友。薰依忙著在院子里布置餐桌，兩姐妹像花蝴蝶一樣撲扇著肢膀，飛出飛進地幫忙。鋪著蕾絲臺布的餐桌上，很快擺上了香草碎花，細瓷茶具，水果，糕點和顏色不同的幾種抹醬。
清甜，叫我愛麗絲吧，我的英文名字！紫曦梳披肩長發，一雙大眼睛總是充滿好奇地忽閃。
愛麗絲！是掉進兔子洞漫游仙境的愛麗絲？
我也有英文名字！我叫艾麗緹！有一頭男孩子般俏皮短發的紫旭不甘示弱。
這兩個小丫頭，總嫌我給她們取的名字筆畫太多，又拗口，非要給自己取英文名。薰依一臉愛憐地說。
艾麗緹！聽起來好耳熟？怎么一時想不起來了！是……還是……
看到我抓耳撓腮的狼狽模樣，兩個女孩互拋眼色，抿嘴暗笑。
啊！我想起來了，是《借物少女》里的艾麗緹對不對！愛麗絲和艾麗緹，果然是對好姐妹！
小秘密被識破，艾麗緹泄氣一般無奈地點點頭，愛麗絲卻眉開眼笑起來。
我喜歡清甜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你一定也喜歡草莓吧！
沒等我回答，愛麗絲已經一陣風似的跑進廚房，很快提著一個藤籃跑過來。我看到襯著碎花棉布的藤籃里裝得滿滿的都是草莓。
每種草莓都有自己的特色：皇家御用口感脆硬，帶股香瓜一樣的香味；麗姬有紡錘一樣的外形，紅色淡淡的，甜得沒有一絲雜質；我還是最喜歡酸酸甜甜的紅顏草莓，不僅外皮是鮮紅色的，果肉也同樣鮮紅艷麗，用來做果醬，泡果酒，或者裝飾蛋糕，都是再好不過的。皇家御用和麗姬雖然有紅色的外皮，果肉卻是白色的。還有紅袖添香，卡姆羅莎，甜查理……
愛麗絲滔滔不絕的講述她的草莓經，艾麗緹只管抓一把草莓放在我手里。
不管什么品種，只要顆粒又大又飽滿，顏色鮮紅，果蒂下面的果皮都是紅色的，就說明草莓熟透了，不信你嘗嘗！
我咬一口草莓，果然非同凡響，非常新鮮純正的酸甜味道，草莓特有的香氣肆散飄溢。
那是我的做草莓果醬！艾麗緹指著桌上的一瓶紅色果醬。這次是神奇大果粒，在草莓醬日做的！
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是我們家的草莓醬日。薰依微笑著補充道。草莓醬，濃奶油，搭配司康餅再好不過了。
居然有這么大的草莓果粒在里面，比我做的果泥醬強好多。怎么做到的？我忍不住嘗了一口，哦，美好！
加了山楂果膠在里面的！吃起來更加細膩了，軟軟滑滑的對不對，也更有營養，更多的果維C。我們沒有加很多糖，所以不能存太久，隨做隨吃。
你們怎么懂得這么多！誰教你們的？
做果醬是媽媽教的，媽媽是果醬女王！種草莓當然是——
爸爸！兩姐妹似乎聽到門外有響動，幾乎同時尖叫起來，一前一后向門口飛奔過去。
如果她們嘗過凱莉做的玫瑰果果醬就不會這么說了。薰依笑著搖搖頭。那才是最美味最神奇的果醬。
現在能買到的市售食品出自工廠里的流水線，為了賣相好看，口味誘人，往里面添加了太多可疑的東西。所以，食物能自己動手做就盡量動手做，讓她們從小認識到什么才是健康食品，從小就學會愛護自己的身體很重要。好在她們也喜歡跟著我做這些簡單小食品。
第二節
說話間，女孩們簇擁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正是照片里的爸爸——戴維，只是真人比照片上更顯得高大健碩，棕色的皮膚透著陽光的印記，雖然只是初夏的山里天氣，他已經穿上套頭的灰色緊身長袖汗衫，盡顯身上凹凸的肌肉。下面是磨得發白的牛仔褲，襯得整個人干凈而帥氣。
戴維一看到我，就大聲說道：哈，清甜！
我不覺有些臉紅起來。說，小時候的糗事居然這么遠傳到你們耳朵里了！
薰依笑笑說，別在意，他向來大大咧咧，隨意散漫慣了的。
戴維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清甜你知道嗎，你剛來那天我就跟阿木他們打了個賭，我賭你在趣靈村呆不了一個星期，就得打道回府。現在看來，我輸定了，呵呵！你果然是毛栗子凱莉的侄女沒錯！
我們這里管瘋子叫毛栗子！艾麗緹趕忙解釋道。
可，為什么叫毛栗子……
哦，是這么回事，戴維說，毛栗子原本就是后山的一種野兔，一身栗色的絨毛——對了，就像栗野身上的那種栗色。要說這種兔子的習性，跟別的兔子也沒什么不一樣的，愛吃草，愛吃熟透墜落的野蘋果。最早發現它們舉止怪異的，是一個本地的村民。當時他正在后山上一邊砍柴一邊唱山歌，一首歌沒唱完，就發現身邊圍了好幾只蹦蹦跳跳的栗色絨毛兔子，瘋瘋癲癲的，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就像剛從樹上掉下來的帶殼的栗子球。聽完歌，又都竄進草叢里消失無蹤。
幾十年前錄音機剛流行的時候，有個淘氣的小伙子拎了個錄音機上山，將音量調到最大，放了一整天鄧麗君的歌，結果你猜怎樣——滿山的栗色絨毛兔子瘋跳了一整天，圍著錄音機的那幾只直接累得暈倒。
大家都笑起來。戴維忍住笑，接著說：小伙子不放心那幾只不醒人事的兔子，就守著它們在山上睡了一夜。等天亮了他一覺醒來，發現那幾只兔子正靠在他的大腿邊上，津津有味地啃著野蘋果……
艾麗緹樂得臉頰噴紅，說，我最喜歡聽爸爸講這個毛栗子的故事了。那些瘋瘋的兔子真可愛！可惜我和姐姐一次也沒見過。
薰依遞了杯咖啡給我，說，別說你們了，就連你爸爸也只在小時候見到過幾次。
毛栗子凱莉？難怪那天阿木說了句“你也是個毛栗子”之類的話。直接說我像姑姑就好了，偏要裝神弄鬼，害我摸不著頭腦。真是個臭小孩！我搖搖頭，接過咖啡。
沒有關系的清甜，愛麗絲安慰我說，最棒的人其實都有點毛栗的！
薰依親了親愛麗絲的臉頰表示贊許。
戴維點點頭，說，別人口中的毛栗子，在我眼里，只不過是生錯了時代的天才。普通人喜歡跟風從眾，看到有人行為處事的規則跟他們不一樣，就說他是毛栗子。我倒希望他們也叫我毛栗子！我和凱莉從小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算是知根知底了，但我始終看不透她，沒人知道她那個聰明的小腦瓜里在想些什么。
聽說她會撫摸著樹跟樹說話，跟花，草，昆蟲說話。是艾麗緹的聲音。
我也要當毛栗子！愛麗絲手舞足蹈，艾麗緹干脆連聲叫嚷起來，我也要當，我也要當，我也要瘋起來！薰依趕忙收斂笑意，正色發出噓聲，示意她們安靜下來。
爸爸所說的毛栗子，其實都是善良的好人！你們也要努力做個善良的好人知道嗎，而不是變成不守規矩的野人。此時薰依的口氣顯得有些嚴厲。你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前提是不會影響到別人！就像現在，用餐的時候不可以大聲喧嘩，尤其當著客人的面，這樣會很失禮！還記得我給你們講的那個關于老虎的故事嗎？
我記得！愛麗絲舉起手。不守規矩的人會被大老虎吃掉！
艾麗緹也舉起手：我也記得！
哈哈！戴維大笑起來。你看我的女兒們，趣靈村的青山綠水把她們養得多聰明秀麗！還有藍天白云無比干凈清新的空氣！相信我，大城市的霧霾和被污染的食物，會對孩子們的身體造成傷害，甚至這里——他指指自己的頭部。薰依告訴過你了吧，我們讓孩子們在家里接受教育，你怎么看？
我看一眼愛麗絲和艾麗緹，說，能有你們這樣的父母當老師，她們真幸運。
戴維又朗聲笑起來。我就是不能忍受，一大群孩子整整齊齊坐在教室里，只聽一個老師站在講臺上背教材。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愛麗絲就是愛麗絲，不可能是艾麗緹，也不可能是別人，怎么能用一種方法去教育他們？就像對待流水線上的電路板那樣。結果弄得他們既做不成別人，也做不回從前的自己——那些一走出校門就迷茫無措的年青人就是這樣被造就出來的。
這讓我想起自己找工作的一次經歷。面試官手里拿著我的畢業證書——上面燙金的兩個大字“貝塔”顯得耀眼奪目，問我，你覺得自己最適合做什么？我忖度良久才吐出幾個字：我也不知道……不禁臉騰地一下紅透了。
她們比同齡的孩子們懂得多太多的東西。我們教的不只是知識，更重要的是做人的道理。薰依說。
我似乎明白過來，說，原來你們是為了孩子回到趣靈村的！
不完全是，也有我們自己的原因。選擇在城里工作，就是選擇一種“被別人殺了，然后吐槽殺人方式的人生”。戴維說。所有獲得的名利背后都有原罪。我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倒也沒有那么絕對。薰依看了看我。所謂各花入各眼，各耳聽各言。有一種好叫做“城里好”。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哭著喊著往城里擠呢。你看看清甜就知道了，她就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孩子，不也一樣知書達理見識過人嗎！
我一時紅了臉，訥訥的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可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城里作一些辨解。
在城里，紅燈亮時就停車，綠燈亮時就行車，不必多想，按規定做就是了。時間長了，人就變得簡單。當然闖紅燈的例外。在沒有紅綠燈或者紅綠燈少見的地方，過馬路的時候你就要想，什么時候過才好呢？是要搶在那輛車前面，還是等它開過去……膽子大的直接就跑過了馬路，膽子小的沒跑過去，被人取笑后，心里就會想，下次我也要這樣。結果是人不等車，車也不等人，亂成一鍋粥。
嗯，有道理，規矩多自有規矩多的好處。戴維點點頭。靜安鎮就是你說的經常亂成一鍋粥的地方。這幾年，越來越多的鄉下人遷往小城鎮居住，小汽車，大貨車，三輪簸簸車……各種車越來越多，馬路上擁擠不堪。管理和服務卻不能及時跟上，混亂在所難免。好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連條像樣的馬路都沒有，你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大家都不禁釋然一笑。
只是，戴維又說，我們這個世外桃源又能置身事外多久呢……
一時無話。
第三節
名利的虛空，誰在陶醉其中，誰在滿懷欲望。或者擁有了名利，就能心滿意足嗎？艾麗緹打破沉默，一字一句地背誦起來。
看看我們的艾麗緹，才十二歲，就能讀懂薩克蕾的《名利場》！哪個學校的老師能做到？戴維一臉自豪。他們教書，不過是為了領份薪水謀生活。一個班上那么多學生，他們顧不過來的，只好往學生臉上貼標簽：優等生，中等生，差生……根本不可能去了解每個人的特點和長處。因材施教，只能當個口號喊喊罷了。
就沖你這么個口不遮攔的率直個性，也確實不適合呆在一個關系復雜的大公司里。薰依嗔道。你回來種草莓就對了。
我要讓她們把每一分鐘，都浪費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戴維說。
一下子就找對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其實并容易呢。薰依輕抿一口茶。不過沒有關系，一次沒找對就找第二次，兩次還不行就找第三次……不論這個過程有多曲折艱難，也不能放棄，找到為止。
對了，戴維說，就在那里，清甜，你正好坐在凱莉常坐的那個位置，背后是一大叢醉魚草。她愛坐在那里，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遠山，經常好久好久不說話。
我扭頭向后一看，果然有一大叢美麗的醉魚草，藍紫色，白色，淡粉紅色的花冠錯落相雜，幽香泌脾。
可惜上錯了飛機，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薰依趕緊向他遞了個眼色，阻止他再說下去。你不是喜歡喝特濃咖啡嗎，諾，給你泡好了，不加糖，不加奶。非常黑。涼了就不好喝了。
歡迎加入薰依的下午茶時光。戴維端起咖啡一飲而盡。
薰依取來一個司康餅，用面包刀將它從腰部橫向一剖為二。又在半塊餅上均勻涂抹一層草莓果醬，一層濃奶油。那濃奶油有很好的品質，因為富含脂肪，呈現出一種象牙變舊的顏色。她將司康餅遞給戴維。
咖啡不能滋養一個人的身體，卻能滋養一個人的靈魂。而且，嘗過苦有多苦，才知道甜有多甜，多美。她慢慢地說，眼神溫柔。
咖啡因很快起了作用，戴維更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往事。于是我知道，他和薰依在同一所大學念書。畢業后留在城里工作，結婚，有了小孩。聽說了凱莉姑姑放棄城里的工作回到家鄉的故事后，也毅然把家搬回了趣靈村，和阿木一起，辦起了草莓農場。從此，薰依在家相夫教女，戴維經營有機水果事業……嗯，一個算不上傳奇，但絕對溫馨的故事。
我把目光投向遠方，就像姑姑以前常做的那樣。太陽開始西斜，暖暖的陽光依舊發白耀眼，我不禁瞇縫起雙眼，依稀看到綠野與藍天的交接處，綿延的遠山依然如舊。那一刻仿佛時間停止，我砰砰的心跳，戴維端著咖啡杯的姿式，茶壺上方繚繞升騰的熱氣，薰依切割水果蛋糕的角度，孩子們清脆的笑聲，甚至天上的流云，忙碌遷徙的野禽，醉魚草的香氣……全都停止了，凝固在了清冽的空氣之中。一幕幕往事卻像發黃退色的膠片電影水一樣從指間繞過。就在那一眨眼一低頭的瞬間，我感覺到一種無需依托的安全感，被幸福充盈的滿足感，心情如湖水般澄澈寧靜。
毛栗子，真是，好有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