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墮落天使
- 曉風浥晨們的故事
- 夢求文佳
- 5514字
- 2019-06-11 21:51:00
“這家店的菜,精細,講究,好吃又便宜,”楊曉風對桌子對面的柳浥晨說。
柳浥晨笑著說:“行,那一會兒好好嘗嘗。嗯,算上這頓飯的錢,今天的門票什么的,咱們AA,一會我微信轉(zhuǎn)賬給你。”
楊曉風吸一口氣,肩膀往外闊了闊,說:“不用了吧,今天是我來請你幫忙。”
柳浥晨堅定的說:“不行,今天明明就是你帶我出來玩了一通,而且還幫我拍照,絕對不能花你的錢。對了,那些照片你記得發(fā)給我呀。”
楊曉風說:“照片太大了,這樣,你下次帶電腦來咖啡館,我傳到你的電腦上。最重要的是,今天晚上這頓飯,一定要我請。”
“為什么,”柳浥晨說。
“因為我對這餐館感情太深了,”楊曉風邊說邊環(huán)視四周,“我?guī)沓燥埖娜耍绻皇俏艺埧停視苡羞z憾的。”
“啊……”柳浥晨就不太會對付這種手段。
“不就區(qū)區(qū)一頓飯嗎,今天玩得這么開心,爭來爭去多破壞氣氛啊,況且,你的照片還在我相機里呢,千萬不要讓我太尷尬喲。”楊曉風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放在旁邊座位的包上。
柳浥晨側(cè)顏一笑,說:“反正我以后得防著你點。”
楊曉風手臂拄在桌子上,看著柳浥晨的眼睛,說:“我可是防不勝防。”面對這似有意味的話和突如其來的一絲異樣的氣氛,柳浥晨輕輕一笑。
“菜還沒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楊曉風說。柳浥晨想起了中午那個說笑話的場景,嘻嘻一笑,說:“好,你講吧。”
楊曉風繼而說:“想知道‘墮落天使’的故事嗎?”
“路西法,還是咖啡館?”柳浥晨問。
“咖啡館,”楊曉風說。
柳浥晨搖搖頭。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楊曉風講它之前想凝望一下玻璃窗外面的城市璀璨而朦朧的燈光,因為他不知不覺得想給這個故事的開啟加一個儀式。但他什么都沒看見,因為這里不是“墮落天使”咖啡館,是一個地下-1層的餐廳。這個餐廳就這點不好。
咖啡館的老板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我們都管她叫冰姐,這個咖啡館的名字是她起的。冰姐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是個白富美,當年上大學學的美術(shù)。她才貌出眾,家境殷實,見到她的人,只有勇往直前和畏而不前的,沒有不想占領(lǐng)高地的。冰姐早心有所屬,那個人叫喬成,算得上是美術(shù)系的才子,家境平平卻氣度不凡,她們很自然的就走到了一起。
大學畢業(yè)后,冰姐的父母希望冰姐去外國留學。冰姐不想出國留學,況且冰姐的喬成由于資金等原因很難出國留學。冰姐將她不愿出國的意向和喬成的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她的父母。開始的時候,冰姐的父母態(tài)度很溫和。他們提出跟喬成見面。他們跟喬成見了一面后,沒有軟下心來,反而堅定了送女兒出國的決心。冰姐很憤慨父母的頑固和勢利,反對自己跟只會畫畫的窮小子交往。為此冰姐和她父母吵了很久,父母說并不是嫌棄他的出身,冰姐也聽不進父母的說辭。冰姐和喬成是真愛,他們兩個是不可拆散的一對。于是他們,私奔了。
他們到了濱城,換了電話號碼。僅僅如此,冰姐的父母就無法找到冰姐了。冰姐相信,脫離的父母的束縛,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她一定會過得很幸福。憑著冰姐帶出來的零花錢,他們一開始租的不錯的房子。很快,冰姐的卡被凍結(jié),現(xiàn)金用完,他們搬到了廉價的租房。但他們?nèi)匀粚ξ磥沓錆M希望。貧困只是暫時的,憑冰姐和男友的實力,一定能打拼出一番天地。
起初,喬成的作品并不被欣賞。他像一個落魄的游狗一樣在各家各戶的門口要食。只有晚上回到家,吃一頓冰姐做的飯菜,聽到冰姐鼓勵的話,白天的受的奚落才會丟到垃圾堆,心靈的受傷也會迅速愈合。能依偎在冰姐的懷里,能感受到音容笑貌,是喬成走下去的支柱。冰姐四處找活,她謊稱自己找到了一份體面地家教工作,每天晚上還煞有介事的跟喬成講她帶的孩子有多乖多可愛,那家人對自己有多好,留自己吃飯還要送自己東西。冰姐的手已經(jīng)可見的粗糙了,她對喬成說自己從小不做飯,現(xiàn)在每天做飯洗碗當然會粗糙。喬成心疼她,說以后由他做飯。冰姐當然不肯,這是她唯一能用來掩飾的手段,豈能丟掉。她岔開話題,說等掙到錢了,請廚師,請保姆,保姆還要有專攻,有專打掃衛(wèi)生,有專看小孩的……有時她想起自己家,爸爸的書房,母親的刺繡,吳嫂做的飯菜,她抱得喬成更緊了。
一個叫“炒藕片”的菜讓柳浥晨大呼小叫,直呼這二十幾年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藕,香而不膩,滿盤沒有一滴油,放到嘴里嚼,黏松脆軟,香中帶甜,簡直反常理的好吃。而且這么好吃的藕竟然只叫“炒藕片”,明明做法很復雜好不好,低調(diào)的有點過分了。
苦盡甘來,冰姐和喬成終于慢慢的被人欣賞,和人合作,被人重用,錢財也源源不斷的滾進來。冰姐有一個小小的愿望,就是像大家口傳中的文青一樣,開一間咖啡館,過一過滋潤的小資情調(diào)的生活。至于為什么叫“墮落天使”咖啡館,是冰姐的父母給起的,他們說冰姐不是以前那個給他們帶來歡樂的小天使了,狠心離家出走,不聯(lián)系父母,是墮落天使。他們隨口一說,冰姐覺得不錯,就直接用了這個名字。
柳浥晨吃得飽飽的,兩手按在肚子上說感覺自己要長肉。楊曉風說“魯迅說過:一頓吃不成胖子”。
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冰姐來到這座新城市,日子漸漸過得連拮據(jù)二字都不能承負。但他們?nèi)詫ξ磥沓錆M希望。
是的,生活必須要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小孩子有快快長大然后自己做主的希望;中學生有考上一個好大學的希望;大學生有找到好工作或獲得更高學位的希望;初為父母有讓子女上好學校的希望;人到老年有一大家子人都平平安安身體健康的希望;萬物向榮時,期待明天會更好;萬物衰敗時,祈禱明天不會更壞。沒有了希望,生活就沒有了奔頭,生命也顯得沒有了進行下去的意義。縱使生活看起來前途一片黯淡,也要繼續(xù)疲憊著,默默的等待希望的出現(xiàn)。
那天,冰姐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這華麗的外衣下丑陋的世界,從未想到自己會變得如此強大,現(xiàn)在她都感慨自己竟然還活著。兩年了,冰姐的生活并沒有按照當初希望的那樣幸福美好。他們來到這里半年后,冰姐只找到了一份普通的工作。被冰姐寄予厚望的喬成,壓根就沒想過要找工作。喬成本來的計劃是,展出自己的作品,被人發(fā)現(xiàn)才華后聲名鵲起。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樣不行,談?wù)撍髌返娜酥皇悄切┢胀ǖ膼酆谜撸麄兗炔荒芑ù髢r錢買了他的作品,又不能把他的作品推向上流社會甚至國際社會。他急切的渴望那種以藝術(shù)家的身份在高級晚會上身穿禮服手拿香檳杯優(yōu)雅的接受人們的贊美與欽慕的生活。他冥思苦想,最后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從此之后,他便開始了自己的交友征途。他的目標很宏大,通過各種關(guān)系網(wǎng)攀爬到所謂的上流社會。他要把自己偽裝起來。他日甚一日的鉆營交際,絞盡腦汁的討人歡心。
一個人認真去做某件事,也是那件事重塑那個人性格的過程。他變了,冰姐豈能感受不到。他眉宇之間的那點氣度,改頭換面,只剩下了諂媚。冰姐開始懷疑某些她極不愿去懷疑的事,去思考令她不知所謂的這樣的生活。
如果喬成沒有出車禍,那冰姐現(xiàn)在的生活應(yīng)該在沒有喬成的地方幸福美滿的生活著。但生活沒有如果。當然,車禍直接毀掉了喬成,至少他本人是這么認為的。肇事者逃逸,血泊中的喬成右臂和右腿收到極大的創(chuàng)傷。治療喬成花去了冰姐苦苦掙來的工資,但這還遠遠不夠不夠。蹲在醫(yī)院走廊抽泣的冰姐想到求助于爸媽,但她看著手機里的電話號碼,怎么也不敢按下去。她找到了喬成在這所城市交的朋友,但他們把冰姐介紹給了高利貸。
出院后的喬成變成了一個瘸子,手臂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也使他難以再創(chuàng)作。他一蹶不振,從此喝越來越多的酒,越來越多的混跡夜店,宿醉而歸。回家后拉起睡在床上的冰姐,粗暴的侵犯,不過一分鐘,面無表情的冰姐起身再去洗澡。冰姐在掙扎過,在浴室里哭過,但這些無用的舉動最后都化為任由擺布的軀體,沒有表情的臉。
高利貸的難堪重負使冰姐也早已換了職業(yè),介紹這個職業(yè)的人也是喬成的朋友。冰姐成為了一名洗車女。洗車女的是欺世盜名的稱呼,因為她們的主要任務(wù)不是洗車,而是戴著面具,穿著比基尼,手拿噴管,一邊洗車,一邊做出各種妖嬈的動作,令車里的人血脈噴張。洗車女帶著魅影面具,常常特意或者不由自主的在展示身材時運用臉上的肌肉,舞動著烈焰紅唇。但冰姐從來是冰霜冷面。洗車女主要賺的是小費。如果有客人想認識某個洗車女,還要征得洗車女的同意。冰姐是這里身材最好的洗車女,但她從來不想認識任何客人。
從眾人傾慕的富家女大學生,到現(xiàn)在靠搔首弄姿賺取小費的洗車女,即使是如此之大的落差,承受著如此之大的恥辱和煎熬,冰姐也沒有拋棄喬成。
一天晚上,喬成跪在床邊向冰姐嚎啕大哭,說自己沒用,沒有照顧好她,自己是個廢人。冰姐一言不發(fā),等他哭了相當一段時間,冰姐淡淡的說:“睡吧。”喬成哭的更緊,說這輩子欠冰姐的下輩子也還不完,讓冰姐不要再管他了。冰姐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收斂淚容,低頭嗚咽著說自己喝醉酒傷了人了,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需要醫(yī)藥費八萬元……冰姐平靜的聽完他講完這些,心如死灰。她慢慢的躺下,微微睜著而眼睛都難以閉上。喬成看到冰姐這個樣子,有點不知所措,又一邊哭一邊問冰姐該怎么辦。
冰姐工作的地方最近有一個客戶對冰姐很感興趣,已經(jīng)好幾次邀請冰姐出去玩。之前冰潔都是拒絕他。現(xiàn)在這個已經(jīng)禿頭的中年男子正如愿以償?shù)脑诒愕挠衲w上游走。
冰姐的八萬塊錢交到喬成的手里,他就有了二十八萬,因為那個禿頭的中年男子也給了喬成二十萬。喬成得到這二十八萬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拋棄了冰姐,并把她推向深淵。中年禿頭男和喬成早就認識,而且是喬成主動提出這個想法,為中年男子不美滿的家庭解決問題。中年男子事業(yè)有成,卻因為老婆出過車禍不能生育而膝下無子。他被喬成慫恿,設(shè)了這個套,引冰姐入網(wǎng),為的是要個孩子。他白天像疼女兒一樣的對待冰姐,晚上就用已經(jīng)被偷偷扎破的保險套盡其所能的讓冰姐懷孕。他們的計劃里有一條就是,讓冰姐誤以為孩子是喬成的。
冰姐從未想到自己竟如此堅強,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這華麗的外衣下骯臟的世界,她都感慨自己竟然還活著。但現(xiàn)在好了,她要徹底解脫了。當她無意中看到中年男子手機上有多條與喬成長久的通話記錄時,她突然有一種感覺,這一切終于走到頭了。她終于有理由有決心跑回家去,向父母認錯,鉆進他們的懷抱,任他們打罵都不會再松手。
但走之前她還有事要處理。中年男子使用各種方法讓冰姐留在了他身邊已經(jīng)三個月。一天,冰姐在濱城消失了。中年男子動用一切關(guān)系四處尋找也毫無音訊,他十分氣憤沮喪,畢竟冰姐可能已經(jīng)懷有身孕。冰姐的住處,她來濱城時帶的的所有物品都隨著她消失了。人們不確定,但可能就是在同一天,喬成也再也沒回來過。
冰姐回到了南周市,坐在南周市的老公交車上,看著那些陌生卻有熟悉感的市民,她的心情難以言表。臨近自家的住宅,她開始局促不安,呼吸也變得不穩(wěn)。
小路上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在學滑板。冰姐認得他,那個經(jīng)常突然從犄角旮旯里鉆出來,整天喊著“長大要娶冰冰姐”的鄰居家小弟弟。小弟弟的個子高了一點,冰姐能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看著冰姐,卻被這眼神盯得莫名其妙,低頭玩自己的滑板,試探性的抬眼看了幾次冰姐,發(fā)現(xiàn)她還是看著自己,便疑惑不安的滑到別處去了。
冰姐無限的酸楚控制不住的涌上來,她不由得閉上眼,站在熟悉的小路上,欲哭無淚。冰姐的長相沒有一點變化,但她已不是兩年前那個冰姐。一個人內(nèi)在的變化會讓他熟悉的外在變得讓人陌生。冰姐害怕,冰姐害怕她原來熟悉的人看著她會覺得陌生。
她睜開眼睛,向自己家的住宅走去,突然聽到背后一個小男孩仍然稚嫩的聲音:“你是冰冰姐嗎?”她停住了腳步,遲遲沒有回頭,淚水不禁流了下來。
看見那棟房子了,慢慢的越來越近了,就要走到門口了,冰姐感到全身都在抖動。她拿著家里的鑰匙,手在空中懸著。
冰姐顫抖著打開了門,同時她聽到了爭吵聲。一個人低沉而有威嚴的男性聲音傳來:“吳嫂,我們一直對你都是好言相勸的,但我想你應(yīng)該認清自己的地位,如果你再不從這棟房子里搬出去,我們就要報警了。”“你們不能賣房子,我還要在這里等小姐回家。”婦女哽咽著說。“你還想住這兒,你知道這房子有多值錢嗎?你這個人簡直不知羞恥!”一個中年婦女氣憤的說。“哎!”男人嚴厲喝止,說“吳嫂,小冰已經(jīng)失蹤兩年了,按照法律我們這些家屬可以申請辦理她的死亡證明了,你懂嗎?”冰姐慢慢走了出來。寬敞的客廳里一幫子人。冰姐家的保姆吳嫂正對著冰姐,一張愁苦的臉看見冰姐先是一愣,然后用手捂住嘴,臉上手上全是淚。眾人朝著冰姐的方向看去,臉上全是一愣。“小冰,你……回來啦,”說這話的是冰姐的小舅。冰姐沒有回答他,看著吳嫂說:“吳媽,出什么事了?”吳嫂跑過去抱住冰姐,放聲大哭,說:“小冰,你可算回來啦!”
冰姐的父母在冰姐離家的這兩年一直在找冰姐,一個星期前,他們聽說冰姐可能在邊境,兩人驅(qū)車趕往邊境,在途中的山路上不幸發(fā)生車禍,雙雙殞命。
“……你媽媽推進手術(shù)室前吃力地告訴我,一定要找回冰冰。”吳嫂說完抹起了眼淚,她給這家人當了十多年保姆,把這家里的每個人都看作最好的朋友,甚至家人。
冰姐已經(jīng)崩潰,她在父母的臥房和父親的書房之間游蕩,看著那些父母生前的物品,一遍遍的流淚。恍恍惚惚的趴在床上,耳邊忽然聽見母親在房門外喊自己:“冰冰,回來了,餓嗎,要不要做碗餛飩給你吃?”大學時期經(jīng)常晚歸,冰母經(jīng)常這樣在門口詢問冰姐,她飛奔過去打開門,門外什么都沒有,周圍的一切也靜悄悄。冰姐失去了她的一切,她感到自己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了。跟父母見完最后一面后,她已經(jīng)決定了自己的死法。
生命的消逝讓人悲痛欲絕,生命的降臨又安撫人世間最痛的傷。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希望。冰姐很快就有了妊娠反應(yīng),一個小生命現(xiàn)在正孕育在她的身體里。這是她生活的轉(zhuǎn)機,但她起初的時候還很猶豫。她站在二樓臥室的窗前,透過玻璃窗,看見了自己離家那年和父親一起種下的石榴樹。她下樓去看,當年石榴樹種下時和她一樣高,樹枝稀疏而纖細,如今已經(jīng)像一個可住人的大棚子。
后來冰姐在整理遺產(chǎn)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年自己的銀行卡僅僅被凍結(jié)了不到兩個月,就被父母解凍了,而且給里面放了她用不完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