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當頭一棒
- 生命里的綠流聲
- 等待大雨放晴
- 4503字
- 2019-05-03 01:05:55
13
16歲的安瀾已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安瀾完美地遺傳了月姣窈窕的身材,白皙的肌膚。遺傳自父親的濃眉大眼,并沒有使她的五官顯得生硬,反而增添了幾分英氣。平日里,安瀾都是披肩長發,如果上體育課,她會扎個馬尾,活動后的臉蛋紅撲撲的,細細的絨毛張開,像是涂了一層金粉。
安瀾的鄰桌,一個叫鈴子的女同學,常趴在課桌上,花癡般久久地看她,時不時還感嘆:“安瀾,有時覺得你長得像王祖賢,有時又覺得像李嘉欣,反正是太好看了?!薄袄咸鞛槭裁催@么不公平,都是爹媽生的,為什么你那么好看,而我——像是從灶膛里拉出來的?!?
安瀾忍不住笑了,但不想理她。
安瀾的同學,有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那些專注于學習,上課很認真,下課也安安靜靜的同學,大多來自農村,他們既使與人交談,聲調也很輕,好像擔心會嚇到別人。但他們的學習成績普遍好些。那些上課看小說、睡大覺、扔紙條,下課大呼小叫、上竄下跳的同學,多在在縣城長大,是老師們非常頭痛卻又無可奈何的“街痞子”。農村的同學衣著簡單破舊,為人老實做事本分,“街痞子”們則衣著光鮮,舉止行為無所顧忌,有些甚至是放蕩不羈。兩種類型的同學,形成了既定的圈子,互相很少有交集。
鈴子住縣委大院,是組織部長的女兒,也是老師們眼里典型的“街痞子”。安瀾的好朋友都是農村孩子,她自己從未覺得有不妥之處,鈴子一天到晚嚷嚷:“哎呀安瀾,你怎么回事,老跟他們混在一起,你應該成為我們的朋友。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才一樣?!?
安瀾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這個問題,從上小學那天起,她就領教過了,這么多年過去,她不覺得有什么需要思量、取舍的地方。她的幾個好朋友,與她的家庭不一樣,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相處,相反,他們給了她真誠、純樸的友誼,快樂而又溫暖的童年時光。
“那個寡婦的兒子,有什么好?你看上他哪點了,就因他成績好?”鈴子真是欠揍,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瓜相。
安瀾馬上拉下了臉。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白樺了,《綠流》編輯部都不見人影,他干嘛去了?
安瀾問白樺班上同學,被告知他請假回家了。白樺家里沒裝電話,安瀾聯系不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她放下書包就往白家跑。
白家一個人都沒有。鄰居大媽說金枝病了,但她不肯去醫院,就在村里衛生室打點滴。還說,金枝是累病的,丈夫去世這幾年,她田間地頭,家里家外忙活,一個人養幾個兒女,終于撐不住,病了。她又不肯再找個伴,說已送丈夫“上山”,不可能再嫁了。
安瀾心里很難過,折回家拿了幾罐牛奶、麥乳精,還有一些水果,去探望金枝。金枝躺在病床上,臉色發黑,枯裂的嘴唇呈灰白色,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
見安瀾進來,金枝略略頓了頓,她仿佛遲鈍了許多,好半天才客氣地招呼道:“是安瀾吶,你的好意阿姨心領了,但禮品我們是絕不能收的。”
“這又不是很貴重的東西,阿姨,您收下吧。沒有營養品補補身體,人會垮掉的?!?
金枝兩眼望向天花板,不答腔了。
安瀾坐到金枝床沿,想要托住金枝的手,金枝仿佛受了驚嚇般,猛地把手縮回來。安瀾臉上尷尬,心里則很受打擊,簡單說了幾句,便告辭了。
金枝對兒子嘆息道:“你去送送她吧?!?
白樺跟在安瀾身后,默默無語。幾天沒見,他明顯瘦了,眼窩有些凹陷,眼袋也很明顯,看來,很久沒休息好了。安瀾則滿腹委屈,心情也很不好。她不明白,金枝對自己的態度,為什么那么冷淡,冷得讓人難以接受。
他們一直走到河邊,在臺階上坐下,各想各的心事。
夕陽正一點一點落入水中,天邊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白樺憂郁地注視著這條奪走他父親生命的河流,緩緩道:“安瀾,你知道這條河最終流向哪里嗎?”
安瀾心里不痛快,便背書似地吐出一大串:“洞庭湖最終匯入長江。它流經我們這兒,與澧水交匯,形成松澧洪道。洞庭湖是寬闊博大的河流,不僅水產豐富,還是長江中游重要的吞吐湖泊,因為它的容納、沉淀,才有了長江不竭的清澈與生機?!?
白樺奇怪地看看她,又扭頭看看前方,若有所思:“書上說,一切河流的交匯之處,都是神圣的,那里的人們會有好運,得到幸福。”
安瀾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白樺也不解釋,突然道:“安瀾,我決定退學,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漢,我不能太自私,把重擔壓媽媽一人身上?!?
安瀾嚇死了,人也清醒了,講話結結巴巴:“你千萬——別,別,沖動。你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千萬別一時沖動?!卑矠懲萄柿讼拢忂^氣來了,“有什么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熬過去就好了。你如果草率決定,將來一定會后悔的。你寫的詩,不記得了?‘……告訴你永遠不要放棄’”
白樺欲哭無淚,安瀾急了:“只有一年多就畢業了,再苦再難,你都要堅持下去。我會盡全力幫你?!?
安瀾說到做到。在學校里,她打菜總是兩份,一份是給白樺的。周末回家,她會在書包里塞各種營養品——那是月姣為她準備的,有牛奶、罐頭、麥乳精、水果等等,但她并沒有帶到學校,而是先去白家,一股腦地丟給金枝,再趕去學校。金枝不肯收,但安瀾總是扔下就跑,金枝根本趕不上她。
金枝漸漸恢復了健康,白樺的臉上又重新有了笑容。他對安瀾非常感激,兩人感情似乎更好了。
周末回家,他們很少同行,因為白樺為省錢一般選擇騎自行車,安瀾則坐公汽,或是搭農場的便車。那天,安瀾收拾行李耽誤了點時間,走出校門時天色已晚。她正沮喪,只見白樺推著自行車站在校門口,像是在等她。“你常坐的那班車走了,末班車也沒有你,我便在這等等看。”白樺輕描淡寫,卻是字字真情。
安瀾笑了笑,很自然地跳到了車后座。
春天的傍晚霧氣有點重,公路旁的樹木散發出清淡的香氣,有農舍的屋頂升起炊煙,狗叫聲此起彼伏。天光漸漸暗下來,生活的畫卷緩緩收起。
安瀾坐在白樺身后,內心并不孤單,想反,她有一種安全感,充實感。他們說說笑笑,時間從身邊快樂地滑過去。走過差不多三分之二路程時,突然“卡嚓”一聲,鏈條斷了。白樺的這輛老破舊已服役多年,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掉鍵子。
兩人茫然地望望四周,暮色已籠罩整個鄉村,除了零星的狗吠,幾乎已寂靜無聲。白樺卸下安瀾的書包,夾在車后座,自己推著車走,安瀾在一旁步行。夜色漸漸掩蓋了最后一抹日光,空氣中凝結了一層薄霧,氣溫陡然涼起來。安瀾下意識地抱住雙肩,白樺猶豫了下,還伸出左手,摟住了安瀾的肩膀。
他們相識多年,情深意重,但肢體上的親密接觸,這還是第一次。安瀾感覺血液瞬間沸騰,全身都暖和起來,臉色也由淺轉深,變成酡紅。白樺知道她不好意思,故意咳了一聲,沒話找話:“雖是晚上,但夜景迷人,作首詩吧?!?
“作不出?!?
“那,就選首詩,能代表當下心境的?!?
“你先——”安瀾也狡猾了一回。
“嗯——”白樺偏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流暢地讀出:
“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
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有門,不用開開
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這是顧城的詩。不知為何,白樺會想到它。
安瀾側頭看看白樺,他的雙眼在農舍流泄出的燈光下,亮閃閃的。
夜,更濃了,霜露,更重了。白樺將安瀾摟得更緊了,他們幾乎是緊緊相擁。黯淡的燈光投射在灰白的砂石上,指引著他們向前。青春與愛情在這個美好的夜里,顯示出它最美麗的模樣。在后來艱難而又漫長的年月里,安瀾常咀嚼這些回憶,如同有甘甜的汁液涌出,稀釋了生活的苦——她又重新燃起希望與勇氣。
回到場部大院,已是晚上9點。白樺把安瀾送到農場大門,再獨自回家。
第二天,安瀾去探望金枝。金枝見到安瀾,笑得很勉強。她客氣地說:“上次生病真多虧了你,以后不知如何報答?!?
“阿姨您說哪兒話,一點小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卑矠戄p快地說。
金枝嘆了口氣,走開了。
安瀾到白家不到半個時辰,突然聽見月姣憤怒的罵聲:“安瀾,你趕快給我滾回去?!?
天啦!是媽媽的聲音,她怎么會來這里。
盛怒的月姣站在院子里,那樣子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見到安瀾便拎著她的耳朵往外拖。
“哎,你這人怎能這樣,能不能對孩子好點?!苯鹬床贿^去。
盛怒下的月姣像是火柴被劃著了,掉轉頭對金枝咆哮:“廖金枝,我教育孩子不用你管,你管好你的兒子就是了,教他不要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誰幻想了?”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月姣氣起來,??诓粨裱?。
金枝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看著圍觀的人們簇擁月姣母女倆遠去。
原來。昨晚有好事者看到白樺送安瀾到農場大門口,兩人手拉手地道別,便添油加醋地亂編,說兩個孩子在談戀愛,約會很晚才回來……一夜之間,謠言便像長了腳,跑遍了農場。第二天一大早,邱麗便像趕集似的,急匆匆地逮住月姣,眉飛色舞道:“月姣啊,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你們家都要和白寡婦家結親家了,也不知會我們一聲——”
月姣以為她又來無理取鬧,便不加理睬。
邱麗跟在月姣身后,細細碎碎道:“你還不知道吧,昨晚有人親眼看見,你們家安瀾和白寡婦約會,兩人手牽手,可親熱了,說不定啊,還親嘴了,哈哈哈……我們都是養女兒的,我可提醒你哦,可是破了身——”
“啪——”月姣反手就是一個耳光。
邱麗的臉火辣辣地痛,她野獸般朝月姣撲沖過來,月姣用力一推,邱麗一屁股跌地上了。
“啊——”邱麗撒起潑來,邊哭邊罵:“女兒是個賤貨,還裝得比誰都高貴,不要臉,呸!一家人都是賤種……”
月姣急火攻心,血“突突突”地往腦門沖。她扒開看熱鬧的人群,直奔白樺家,她恨不得把安瀾拖出來,狠狠給她兩嘴巴。
安瀾覺得自己真是丟盡了臉。月姣拎著她拖回家,剛進門,便“啪啪”兩個巴掌——安瀾生平挨的第一次耳光。
“從小就不爭氣,胳膊肘往外拐,長大了還盡給我丟臉。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不要臉的女兒?”月姣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鐵青,樣子很可怕。
“誰不要臉?我做什么了?”安瀾無緣無故遭受奇恥大辱,很委屈。
“你還嘴硬。知道別人在背后講得有多難聽嗎,你知道一個女孩最重要的是什么嗎?名節,名譽。你真是把我們家的臉都盡了……”
“別人在背后說——你就相信了?你就不問青紅皂白?”安瀾淚流滿面,氣得渾身發抖。
月姣的語氣柔和了許多:“從今往后,不許再和白家那兒子在一起,要是讓我看見了,小心打斷你的腿……”
安瀾不知該說什么了,她只有悲憤,心痛,委屈,無助。一夜之間,美好的大廈便被摧毀成殘垣斷壁。她突然恨死媽媽了,恨她蠻不講理,恨她簡單粗暴。她更恨那些搬弄事非的人,她恨——
安瀾靠在墻上,委屈地哭了很久。她第一次發覺,冥冥之中,像有股強大的力量,橫亙在她與白樺之間,阻礙他們走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摸不著,又擺脫不了。
在白家,金枝沖白樺發脾氣:“你能不能爭口氣,別去搭理人家女兒。你也聽到了,人家說我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凡有點志氣,也不要讓人家這樣說。我們家雖窮,但窮要窮得有志氣?!?
白樺將牙幫咬得緊緊的,不說話。
金枝開始淚水漣漣?!拔抑滥銈儚男「星橐茫阋溃瑢砟銈兪遣豢赡茏叩揭黄鸬?。與其以后痛苦,不如現在就斷了念想。兒啊,咱們家跟他們家不一樣,她再好,也是她父母的女兒,他們家是不會讓她和你——更何況,當年你爸出事,都是他們家害的,這仇,我還沒算的……”
“夠了!”白樺大吼一聲,沖出門去。他心里憋得慌,感覺快喘不過氣來。這些大人是怎么了,他和安瀾沒做錯任何事,為什么憑白無故地遭此羞辱。他真是煩透了。白樺在外面左沖右突,發覺竟無處可去。他長長吐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回到家中。
此后,安瀾遇見金枝,對方連客氣話都沒有了。這個結果,對于安瀾,無異于當頭一棒。